他向他的家人講述起十年前的往事，一個狂妄自大的年輕人，是如何引發了一場悲劇，又是如何毀掉了他自己的未來。

    希爾諾靜靜站在一旁聽著。他終于補全了最后一塊拼圖，觸碰到了尤珈的全部。

    小黑的兩條尾巴勾了勾尤珈的臉頰，難得地表達著安慰。它大概聽不太懂這樣復雜的故事，但這并不妨礙它理解空氣中悲傷的氣息。

    希爾諾一下一下捏著尤珈的掌心，沒有出聲打擾。

    故事講述到高潮時，他眼神微變，連忙上前抱住他的戀人，讓對方能靠在他的肩頭，小聲地哽咽。

    希爾諾緊緊擁住對方，一下一下輕拍著尤珈的背，給予著安撫，就像尤珈曾對他做的一樣。

    小黑學著他的樣子，也用兩條尾巴交替拍著尤珈的背，認真而賣力。

    安靜的墓園內泛起淡淡的哭聲，就像今日的天空一樣，青色，稀薄，如同心頭上一縷漣漪。

    這是尤珈第一次在希爾諾面前哭出聲來。

    希爾諾想，哭吧，這種時候就是要大哭一場才好。而他會一直等在對方的懷抱中，等待對方哭完最后一滴眼淚。

    等到這抽泣的聲音逐漸停息，尤珈仍沒從他的肩上抬起頭，只繼續把臉埋在他的頸窩里，不知是哭累了，還是覺得羞恥。

    希爾諾覺得，這時候輪到自己說點什么了。

    該說什么呢……

    說那位慈愛的導師其實一直愛著尤珈這位學徒，把尤珈當做孩子一樣看待、保護，讓尤珈別太自責？

    還是痛罵克里斯托弗的無恥行徑，告訴尤珈放寬心，自己會替他施以懲罰？

    又或是問起那個冥界魔法相關的事，問尤珈準備好了多少，這個魔法現如今是否仍有危害？

    希爾諾抱著戀人，把這幾個問題在腦海中依次過了一遍，最終輕聲說出了他此刻最想說的話。

    “尤珈，你帶我見了你的導師，接下來該我帶你見我的爺爺奶奶了。走吧，這么多年過去，也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當年的路?！?/br>
    作者有話要說：

    第165章 風景

    幾年后歸來, 記憶中的田野仍舊在風中搖晃著金色。

    小時候，希爾諾不知道這些金色的植物是什么，只知道它們四季不變, 永遠比他的頭頂高那么一點。他穿行于金色的海洋中，就像做著金黃的夢。

    現在，夢醒了。希爾諾俯瞰著腳下漫山遍野的金黃, 明白那是一種經魔法改良后的小麥。童年的金色濾鏡被撤下, 取而代之的是長大后的知識與清醒。

    希爾諾飛在空中，看著比記憶中矮得多的麥田，小得多的村鎮, 險些懷疑他們飛錯了方向。

    降落后, 他們住進了此處唯一的旅館。希爾諾記得當年尤珈就是住在這里。

    旅館中的老板還記得他，感慨著說當年的小不點現在已經這么大了。

    希爾諾不著痕跡地挺了挺背，讓自己顯得更高一點。

    他余光一掃，見尤珈注意到了這個細節，正抿著嘴, 眼角帶笑。

    希爾諾說，這次來是想要探望兩位老人。

    老板問，是否需要他帶路上山。

    希爾諾搖頭。

    他們這次來只打算住一晚便走, 因而行李不算多, 這會兒全都存放在房間里, 便輕松上路。

    這里的習俗是將已逝之人埋葬于山上，大多數家屬選擇爬到山頂，盡可能搶更高更好的位置, 讓逝去的家人下輩子有個更好的起點。

    希爾諾當年沒有爬到山頂, 只找了個風景不錯的山腰, 便獨自將兩位老人埋下又立碑。

    “這個角度可以看到日落, 再過幾個小時的景色應該會很美?！?/br>
    尤珈抬頭看著山坡外的晴天，計算著太陽的軌跡和周圍樹枝的纏繞，做起了精準的判斷。

    “我當年可是走遍了整座山，才挑好這個位置的。這樣，他們每天都能看到最好的風景?！?/br>
    希爾諾拉著尤珈的手，笑得輕松且愉快。令他開心的原因有很多，比如他的戀人開始注意起這些“沒什么意義”的小事了。

    墓碑前，希爾諾將他們十指相扣的手舉起，展示著那對金銀的戒指，又將肩頭的小黑也向前方托起。

    “這個是我的戀人，這個是我的貓，他們都是我如今的家人。你們不用擔心我，我一直都過得很好，往后還會過得更好的?！?/br>
    希爾諾悄悄在心里補充了一句：其實兩個都是我養的貓。

    話音剛落，他聽到尤珈也跟著認真說道：“我會照顧好他的?！?/br>
    “我也會照顧好他的?！毕栔Z連忙說。

    掌心的小黑學著他倆也叫了一聲。

    他們又在山腰上等了幾個小時，期間坐在落葉堆成的綿軟毯子上，細細講述起這些年發生的事情。

    等到天邊的太陽緩緩垂落，把整片天空傾倒上不均勻的油彩，希爾諾欣賞著漫漫霞光，眼中倒映著金紅的暖意。

    “走吧?！彼酒鹕?。

    穿過一望無際的麥田，希爾諾找到了當年的小池塘，也在池塘邊看到了那幾只純白的鵝。

    麥浪比回憶中稀薄，就連大鵝也少了幾分兇悍。

    他突然起了興致，拉著尤珈坐下來吹風，就像十年前一樣。

    肩頭的小黑跳下地面，挪動著屁股鬼鬼祟祟朝鵝群爬去。不一會兒，眼前幾支鵝毛晃蕩在空中，小黑喵喵叫著，撲騰著四條腿，被鵝追得亂跑。

    嗯……看來鵝還是當年那般兇悍。

    尤珈也托著下巴旁觀著這一幕，點評幾句：“它該減肥了?！?/br>
    希爾諾剛想點頭，就聽到耳邊下一句話：“還記得你那時候也是這樣被追著跑，一邊跑一邊哭，抓著我的褲腳喊‘大哥哥’?！?/br>
    “……有嗎？”希爾諾小聲說著，沒什么底氣。

    尤珈笑了笑，沒有戳穿他的窘迫。

    風吹過麥田，帶來陣陣的余浪。涼爽的風中，希爾諾舒服地瞇起眼睛，不知不覺與尤珈偎依到一起，躺在地面上，枕著彼此。

    那時候也是這樣的微風，也是這樣風中起舞的麥浪。年幼的他抓著尤珈的手臂，仗著對方心軟而安心入睡。

    睡醒后，大哥哥果然沒有拋下他一個人離開，甚至連手臂都沒有抽回去。

    他就這樣牽著大哥哥的手，回到溫馨的家，家中飯菜已飄香，慈愛的老人等著他們一同用餐。

    那是一家人用餐的畫面，是希爾諾珍藏在腦海中的畫面。

    希爾諾抓著尤珈的手掌，一下又一下撥弄著。他感受著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氣息，在微風中說出輕微的話。

    “那份筆記我已經完全學會了，但最后一頁被你撕掉了。最后一頁記載的，是打開那扇門的魔法嗎？”

    “是?！?/br>
    尤珈將那份魔法的簡明原理，告訴給了希爾諾。

    “你也會像馬庫斯老師那樣消失嗎？”

    尤珈沉默了一會兒，而后才再度開口：“不會。經過我的改良后，有99%的成功率，不會對任何人造成傷害?！?/br>
    “99%，尤珈你真的很厲害?！毕栔Z感慨著。

    他把頭埋在尤珈的頸窩處，把臉緊貼著尤珈的臉，在對方的耳畔細細講起了另一段故事。

    希爾諾講起自己曾經的故事，那些多年的努力，那些孤獨的堅持，那些汗水與淚水，那些狼狽與跌倒。

    他說：“我從來沒有后悔過那些努力，我也樂在其中。因為你，我成為了現在的我?！?/br>
    尤珈的胸腔有些堵塞。他想道歉，想要安慰。因為他，希爾諾曾吃了很多苦……可希爾諾卻提前將他自責的話語推了回去。

    他想了許久，才低聲說：“希爾諾，我其實一直很討厭天才，討厭像我這樣的人。你在我眼中是發著光的，你比任何人都要耀眼?！?/br>
    這大概是一段自剖，一段真摯的告白，希爾諾聽懂了。

    “你在我眼中也是一樣的，尤珈?！毕栔Z吻了吻對方微紅的耳尖，“尤珈，即使只是1%的可能，我也不希望你出危險?！?/br>
    他懷中的人再度陷入沉默，這次的時間更長，像是被這份未曾預料的拒絕打懵了腦袋，被纏繞進深深的迷茫與糾結。

    “希爾諾，這是非常難得的機會，沒有誰不想再現那份魔法。當超越了世界規律，觸碰到人類的極限，永生與復活將成為可能。所有人都想去嘗試，可他們做不到，我也無法再做到，而你擁有99%的成功率。那是成神的概率?！?/br>
    “可我有1%的可能失去你?！?/br>
    希爾諾用手觸碰尤珈的左眼，尤珈生理性地顫抖了一下。

    “這只眼睛里面……”

    感受到尤珈緊張的情緒，希爾諾沒再繼續往下說。

    兩百年前的那位天之驕子所未能完成的魔法，在兩百年后的今天，被一個年僅三十歲出頭的魔法師，提升到了99%的成功率，這背后恐怕不只是天賦與實力……

    十年前的那場意外，徹底改變了他戀人的身體，乃至靈魂的深處。既然尤珈到如今都不愿意提起，希爾諾也不會追問。他不在意他的戀人究竟變成了什么樣，也不在意他的戀人是否還能稱之為人。

    只要尤珈還是尤珈，那就足夠了。

    “尤珈，我和你說過，我很喜歡魔法。我喜歡各種各樣的魔法，喜歡接觸全新魔法的感覺，喜歡學習魔法的感覺，也喜歡研究魔法，將魔法教授給他人。

    “我其實沒有那么強的進取心，我很懶散的。我走了很長一段路，可我不是為了到達很遠的地方，我只是為了牽起你的手而已。你走得太遠了，我才需要加快腳步追上你。你看，現在，我追上啦?！?/br>
    希爾諾笑著搖了搖尤珈的手掌，帶著小小的得意。

    尤珈神色復雜。

    “……你不想看看高處的風景嗎？”

    “還好啦。山頂上的風景很美，山腳下的普通小鎮也很美。和喜歡的人一起，平平安安地看一輩子風景，才是最重要的?！?/br>
    小時候，希爾諾遇到了一位心軟的神明。

    神明指著月亮的方向說：那是我住的地方。

    天上的月亮像枚玉盤，很美。

    希爾諾于是開始了此生對月亮的追逐。

    他跑呀，跑呀。

    直到有一天，發現他的神明早已從月亮里掉下來，失去了飛回去的翅膀。

    希爾諾找到了他的神明，牽起對方傷痕累累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