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之后 第20節
大師厚著臉皮:“那你等等哈,我和三清請個假?!?/br> 又一日。 賢安長公主也為連亭帶來了好消息——絮果可以去國子學外舍上學啦。長公主辦事總是格外的利索且漂亮,她不只是帶來了這么一個消息,而是直接就把金花報帖的文書送到了連亭手上。綾綢材質,金粉裝裱,五寸許,闊半之。 打開帖子,文書里的第一頁就寫著絮果的名字、年齡及父輩身份。 連絮果,年六歲,東緝事廠提督連亭之子。 臺端取入國子學外舍。 作者有話說: *促膝戟指,翻變久良:引自《聊齋志異》中梅女翻花繩那段。 *湯餅客:古代去給別人祝壽的時候客人會這么自稱。 *出紅差:就是去刑場砍頭的一種說法。 *五寸許,闊半之:因為找不到古代錄取通知書的樣式,就參考了古代科舉后的錄貼。臺端字樣則來自民國的錄取通知書。 第27章 認錯爹的第二十七天: 復延元年,正月十五。 當文武百官群策群力為小皇帝想的新年號傳遍大啟的大江南北時,不苦大師卻有點憂傷,他蹲在連家新請的藥師像前,手里盤著串,嘴中念念有詞:“早知如此,早知如此……” “怎么了?”衣服又厚了一圈的絮果小朋友,正在給大師的手里強行塞袖爐,憂傷歸憂傷,但不能不顧溫度呀。 大師不要袖爐,只一把就抱住軟乎乎的小朋友開始嚎啕,宛如絮果是他唯一的知心人:“你叔叔我啊,以后就要叫紀圈嶼啦?!?/br> 可惜,大師的知心人現在還是個半文盲,有聽沒有懂:“為什么要換名字呀?”絮果小心翼翼地委婉表示,他還是覺得紀復嶼比較好聽,紀圈嶼怪怪的。 “因為要避諱年號啊?!钡弁醯耐郎袷ザ豢汕址?,既要避諱君主的名字,也要避諱他的年號。要不是小皇帝的小名沒有對外公布,不苦大師懷疑全大啟將有三成的小朋友失去他們的小名。而大啟民間對避諱的習俗一般就是畫個圈,“那么多好寓意的年號他們不起,偏偏選了復延。能延續前朝的什么呢?我舅舅的摳門嗎?” “咳?!边B大人正從月亮門外進來,灑下了一身風雪,“大師,慎言?!蹦灰?,我們還要呢。 不苦可不管這個,他如果在大啟最大的細作頭子家里都不能暢所欲言,那活著還有什么意思?他繼續抱著絮果痛哭:“你知道我娘是怎么說我的嗎?她說我活該!” 準確地說,賢安長公主的原話是:“誰讓你當初不選皇位選出家的?你要是當了皇帝,你想叫什么年號不行?哪怕用楊盡忠那老東西的名字當年號,讓他改名叫楊圈圈呢?” “你品,你細品,這是一個當娘的該對他可憐、弱小又無助的兒子說的話嗎?”不苦真的很受傷。他不想改皇姓的時候,他娘也是舉雙手贊成的啊。怎么現在就成了他一個人承擔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 “這就是你大過年的不在自己家過,跑來我家的原因?”連亭挑眉,不是很想歡迎這個連招呼也不打一聲的不速之客。 “我要讓她這個年沒有兒子!”不苦大師雄心萬丈,握緊雙拳,“因為她的冷酷,她的無情!” 連亭比長公主還冷酷,還無情。他直接就把快被擠變形的團子兒子,從不苦窒息的愛里拆解了出來,然后便轉身帶著絮果準備出門了。 不苦:“???”倒也不必做得這么絕吧?因為我在,你們就連家都不要啦? 絮果卻在被阿爹抱起來后,忙不迭地沖著不苦大師招手,熱情邀請:“叔叔一起出門呀,我們今天去醫館?!?/br> “你的病還沒有好嗎?”其實不用絮果招呼,不苦就已經帶著狐獴小隊跟上了,他抬手去摸了摸絮果的額頭,還好,溫度正常。 絮果這個年過得可謂是多災多難,小孩從臘八就開始期盼過年,結果年沒盼到,人先倒了。一場高熱不退的風寒,差點嚇壞了連亭。新手爹此前經歷過的最大陣仗不過是兒子牙疼得大半夜睡不著覺,突然來了一個這么狠的,根本措手不及。 偏偏當時又趕上年末,大夫也要回家過年,哪怕是在京師雍畿,大部分的醫館也都關了門,尤其是專攻小方脈、比較有名的大夫更是緊俏。 最后還是賢安長公主給聯系到了一個大夫,對方姓李、名不重要,是長公主新給不苦換的小爹。用不苦大師的話來說就是,反正早晚要換人,記不記名字吧,記個職業就得了,萬一哪天用得上。就像他的前前任小爹是個畫師,前前前任小爹是禮部郎中。 如今的這位李小爹出身杏林世家,家里還出過幾位御醫,性子好,人溫柔,專精的正是小方脈。 不苦都不知道他娘打哪兒認識的人。只知道看來他娘和越小爹是說清楚了。長公主換情人的速度很快,但也很有道德,一定是和前面一個斷干凈了才會找下一個。不苦對此適應良好,很熟練地便決定短期內都不要路過大理寺。 絮果這一病就從年末病到了年初,雍畿熱鬧的新年氣氛沒能感受多少,凈感受中藥的草本味了。不過在李大夫的細心照料下,他如今已經全好啦。 絮果可喜歡李大夫了。 連亭為此甚至動了請對方當自己府上郎中的心思,可惜,李大夫自己家就是開醫館的,又志存高遠、想幫助更多需要幫助的窮苦百姓,便婉拒了連大人豐厚從優的待遇。連亭最近一直在發愁給兒子請大夫的事,他不想再讓年前的事重演。 不苦懂了:“這又是去選大夫?找到合適的了?要我說,不然你再等等李大夫吧,指不定哪天我娘就甩了他,他受情傷嚴重,你不正可以趁虛而入、以利誘之?” 連亭:“……”明明我能懂你的意思,但你怎么就能說得這么引人誤會呢? 絮果坐在轔轔的馬車上,在兩個大人之間來回張望,很想有點參與感,就抱著獴娘說:“我們是去六疾館?!?/br> 六疾館,大啟最有名的醫館之一,全國各地都有,是和悲田養病坊、惠民藥局一樣,隸屬于太醫院旗下的特殊機構?;菝袼幘质菍iT為看不起病的百姓救治施藥之地,而六疾館則是為大眾提供驗脈之所。 驗脈,說白了就是體檢。也是打從南邊開始近些年才流行起來的東西,不是說大啟人以前就不做體檢了,只是沒有如此成規模、成習慣的遍地開花。 過去一般人家里也沒這個條件。 但自從先帝下旨,強制讓驗脈成為了入外舍、朝堂的一個必要條件后,大啟的各行各業也就逐漸紛紛效仿了起來。驗脈行業成了醫館熱門,各地如雨后春筍般都冒了出來,內卷造成了價格降低,百姓反而得了實惠。小病早治,既不用花太多錢,也解除了將來演變成大病的隱患。 不用懷疑,先帝會下這么一道莫名其妙的旨意,主要還是為了賺錢。 他因為想降薪而給官宦子弟免了學費,但以先帝摳門的性格來說,想也知道的,他總要從其他渠道再把這個“損失”賺回來。于是乎,在不知道是誰又給上了一道諫后,大啟就開啟了全民體檢的時代。 不管是新入學的學子、還是參加科舉的考生,亦或者是等著入朝為官的大人,都需要先去朝廷指定的醫館進行驗脈。 驗脈自然不可能是免費的??粗丛床粩嗟厝胭~,想到一個人一生從入學到科舉再到當官都要被自己薅羊毛,先帝是半夜做夢都能笑醒。 雍畿的六疾館位于北城。 那是一座臨街的重層樓,面闊五間,不大不小,中間掛著“六疾館”字樣的匾額。大門口平添多出來半間牌樓,斗拱上正掛著傳統的華板,是特意雕刻成魚形的招幌,既寓意著藥到病除的治愈,也代表著這里全天無休、一直都有坐堂大夫,都是太醫院委派來的食祿之人。 絮果在來的路上還有說有笑的,等到了被抱下馬車才開始害怕,他小聲地問阿爹:“要是我的病還沒有好,不能入學了怎么辦?” 不苦大師在旁邊夸張地擠眉弄眼,蠱惑道:“不能上學還不好?你可以在家玩啊,我陪你?!?/br> “你快閉嘴吧!”連亭橫眉冷對瞪向友人,又想到兒子還在呢,就臨時補了一句,想努力讓自己顯得溫柔點,他兒子好像更喜歡李大夫那種文弱款,“我是說,這位大師能請你不要誤導小孩嗎?驗脈只是為了了解你的身體情況,做個記錄,不會不讓你上學的。況且我們的病已經好了呀,阿爹還給你請了藥師佛,祂會保佑你再不生病的?!?/br> 絮果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重新開心了起來。 可以說是非常好哄了。 也是在這個時候,絮果才重新有了心情打量起眼前的六疾館,唯一的感覺就是好多好多好多人啊。 本該以廣招徠的檻窗風門口,此時正站著數名面色冷硬的兵將,有人腰間佩刀,有人拿著長槍,身上的甲胄更是加重了那種不好惹的感覺。今天來的人實在是太多了,醫館習以為常,早早就和雍畿的北部尉協調好了到現場維持秩序的人手。 今天十五,明天十六,也就是各大官學正式開學的日子。學生們一年一驗脈,不管是國子學、太學還是其他,全雍畿的官學就只認六疾館的驗脈結果,可想而知其盛況。 連亭本還覺得趕在最后一天來驗脈的人應該不多了,萬萬沒想到六疾館能如此人聲鼎沸、門庭若市,各式各樣的馬車已經擁堵到了讓人根本找不到下腳的地方。畢竟一個孩子至少要帶一到兩個家長,甚至更多前呼后擁的仆從,周圍還有瞅準商機的小販當街就做起了叫賣生意,好不熱鬧。 絮果的狐獴小隊已經系好了小繩,被仆從們妥善地一對一照顧在了懷里。絮果也被阿爹抱著“高瞻遠矚”,他說:“看來有拖延癥的不止我們哦?!?/br> 連亭剛想回說,咱們可不是拖延癥,只是剛巧你之前病了,我怕你出門吹風再著涼了才拖到了今天。 就聽到旁邊一道清潤的男聲正在說:“沒想到今天會這么多人,犬子你乖啊。之前你爹不是不想帶你來,只是他,呃,朝事繁忙,最后這不還是請了你姨父我幫忙嘛?!?/br> 一個男童口齒清晰地跳著腳回:“騙子,你們大人就會找借口。之前過年,大家都休假,他一個降爵襲承的奉國將軍能忙什么?” 領著男孩的大人被懟得啞口無言。 在連亭一行人順著聲音看過去時,對方正好也看了過來,視線交匯的剎那,臉上的苦笑就立刻變成了看上去好像格外真誠的微笑,就那種哪怕前一晚他們還在互寫彼此的參折,第二天在點卯的偏殿遇到時依舊能好脾氣打招呼的笑容。 對方主動幾步上前,先行了拱手禮:“連大人,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您,真是緣分啊?!?/br> “廉大人?!边B亭側身半步,沒敢全受。還禮后,他也戴上了標準的外交面具,臉上掛笑,不會顯得不禮貌,但眼神卻很疏離,明顯是不太想和對方沾邊。 和連家一行人巧遇的,是正在幫連襟帶外甥的廉深廉大人。 廉大人過去頗有美名,哪怕如今中年發福,也依舊是一個……白白胖胖、賞心悅目的胖子。他一手牽著孩子,一手擦著汗,看上去脾氣好得不得了,好像與誰都能交朋友。他在朝中亦是如此,長袖善舞,廣結友緣。哪怕是曾經被他背刺的清流派,也有不少人承過他的情,這些人每每看見廉大人,臉上的表情都不知道有多復雜。 反倒廉深還是那個寵辱不驚、八風不動的樣子,不管是被人當著面嘲諷“潘安再世,望塵而拜”,還是好像和他關系好到要生要死,他都始終當著他的明小人,也算是個奇人了。 連亭和廉深的關系不好不壞,以前沒什么交集,最近幾個月有些公事上的往來,但也就僅限于此了,在連亭看來他們就是見面能點個頭的關系。 但明顯廉深是個自來熟,他總能把所有人都照顧得妥妥帖帖。 在和連亭打過招呼后,廉深就轉而招呼起了不苦大師:“賢安世子?!贝髥⒌墓鞫际怯袑崒嵲谠诘木粑缓褪骋氐?,哪怕先帝再摳門,一再削減公主們的待遇,賢安長公主也是有父皇封的爵位可以傳給兒子的?!伴L公主最近可好嗎?哦,不對,我是不是現在應該叫您觀主???” “叫大師吧?!辈豢啻髱煴粏柕枚加行┿?,“我娘挺好的,承蒙您惦記?!焙靡粫汉笏畔肫饋碓谛睦飭?,你誰啊,老子認識你嗎?我娘認識你嗎? 這個尊容,應該能排除小爹的可能。 絮果趴在自己阿爹的身上,也在好奇地打量著眼前胖乎乎的伯伯。不過,醫館現場的人實在是太多了,他有點怕生,半張臉幾乎都埋在阿爹的懷里。當對方笑著看過來時,他正想禮貌地回個笑,就看到一個穿著太醫院服飾的童子努力破開人群,擠了過來。 藥童上前先行禮:“廉大人,原來您在這里啊。我師父正在里面等著您和小郎君呢,咱們直接就能進去,不用排隊?!?/br> 連亭挑眉,看來是廉大人的好人緣起作用了。 廉深會做人的地方也就在這個時候體現了出來,他并沒有在和連亭告罪一聲后,就徑直帶著外甥離開,反而非常熱情地主動邀請道:“連大人一起啊。我聽說令郎前段時間病了?這可不能在外面再多吹風了,寒冬臘月的,多冷啊,孩子的身子骨受不住?!?/br> 連臺階都給準備好了,讓人舒舒服服地就承了情。 連亭也不是那種拘泥的人,事實上,看到醫館門前的這個情況他本來也準備搖人了,如今正好省了一道手續:“我就不客氣了?!?/br> “別客氣,別客氣,您和我客氣什么啊。都是當家長的,我可太理解您了?!?/br> 連亭幾人這才注意到廉深手邊那個頗為結實的小黑胖子,看上去至少有十歲了,又高又壯,一臉橫rou。如今正在不知道和誰生悶氣,雙手環胸,拒絕著這個世界。他身后的奶媽一個勁兒地小聲哄著這位小祖宗,可惜沒有用,他誰的面子也不會給,就是一頭活驢。 廉深微微替孩子遮掩了一二,笑著對連亭道:“讓您見笑了,這是內子的外甥,小名犬子,和我正生氣呢?!?/br> “我沒生你的氣?!毙∨肿訁s頗為耿直,“我在生我爹的氣!” “忠武公家的司徒奉國將軍吧?”連亭之前給太后、小皇帝講大理寺內斗時,專門去查過廉深的人脈關系,知道他妻子的meimei嫁給了開國勛貴忠武公家的后人。雖然這些已是陳年舊歷,司徒家繼承的爵位也是一降再降,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他們依舊是很有名望的世家。 只是一般人查信息也就是了解對方家里有幾個孩子,不會去特別關心孩子的名字,連亭也是今天才知道原來奉國將軍家的孩子有個這么有意思的小名,犬子。 廉深:“都是親戚,能幫就幫?!?/br> “您對您夫人可真好?!边B亭這倒不完全算是客套話,廉深除了會幫妻子帶外甥外,還有很多出名的例子。好比全京城都知道廉大人和夫人馮氏成婚多年無子,但他始終沒有納妾。 雖然也有人譏笑廉深是懼怕馮氏的娘家,也就是首輔楊盡忠的妻族,可從連亭掌握的情報來看,不是那么回事。廉深雖然熱愛拍楊盡忠的馬屁、又喜歡和人交朋友,但他卻絕對不是一個能任人拿捏的軟柿子,不然他也不可能笑瞇瞇地就把大理寺卿這么一個不好坐的位置牢牢拿下。 “您說笑了?!绷顩]再多說,因為他們已經被藥童帶上了醫館二樓。里面聽說東廠的連督主也帶著兒子過來了,趕忙又多挪出了一個人手,專門給連小郎君驗脈。 兩家各進了一個隔間,也就沒了寒暄。 絮果的檢查一切正常,一如李大夫之前的診斷,他已經重新變成一個再健康不過的小朋友了。絮果開心地看著大夫在國子學外舍給的金帖上,工工整整寫下了“體格優”的字樣。 他今天也超棒的! *** 下午帶外甥逛完燈會,廉深才回了家。連亭的謝禮已經送了過來,不算特別昂貴,卻很應景,是京中最近頗為流行的八角琉璃燈,每一扇上都鑲嵌著瑩潤的珍珠。廉深在餐桌上與妻子馮氏說起了今天的事:“你說奇怪不奇怪,我總覺得連大人家的那個孩子有些面善?!?/br> “怎么面善?像你?我看你是想兒子想瘋了?!瘪T氏一改對外的賢良淑德,對丈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 “不是像我,是像……”像我舅舅。廉深的舅舅是大啟有名的美男子,美到大概能歷史留名的那種。廉深少時也就像了舅舅一二,便足以橫掃武陵書院。連家的孩子卻足足像了六成,這還是孩子小,沒長開,以后指不定什么樣。不過,連大人長得本就好看,好像說他兒子其實是他兄弟的孩子,大概美人總有相似之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