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官之后 第19節
用絮果他娘的話來說就是:感謝蠻族老鐵對北疆教育事業的“熱心贊助”。 先帝一琢磨也是,朝廷該收的錢都收到了,后續也不用他掏錢,他管弟弟干嘛呢。也就導致小皇帝在前面幾年的上學經歷里有不少平民同學,他大概是所有皇親里接觸過最多人間真實的人,哪怕他如今也才不過十歲。 小皇帝完全不覺得安排弟弟上雍畿泮宮時帶上絮果有什么問題,甚至還想多給他弟弟找幾個朋友。 連亭聽后卻是嚇得不輕,一方面是因為他不想讓兒子去給誰當伴讀,另外一方面也是因為雍畿泮宮的教學質量是真不行。 “陛下三思?!边B亭脫口而出。 雍畿泮宮聽起來好像挺高級的,專門給宗親上學的地方欸,那不得云集名師,桃李爭妍?但是看看雍畿泮宮的“優秀”校友都有誰吧,聞不苦,聞小二……先帝那么摳門剝削還能讓大啟不好不壞的平穩運行,就是因為他還是有那么一點點腦子的。只不過他的小腦筋都用在了權術制衡上,對宗親的養廢教育從小就開始了,潤物細無聲的就搞成了如今的局面。 北疆泮宮和雍畿泮宮同為泮宮,內里的教學卻是天差地別,差距大到就好似兩個物種,有生殖隔離的那種。 小皇帝悟了:“那朕可不能讓阿弟去這種地方!” “是極,是極?!边B亭在心中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總算打消了小皇帝的恐怖想法。哪怕聞不苦是他最好的朋友,他也要說,聞不苦的母校是什么垃圾玩意。說不定還不如他當年上的內書堂呢。 “那,”小皇帝的借鑒之心再次開始活絡,“連伴伴你打算把絮果送到哪里???” “如果可能的話,臣自然是希望能讓絮哥兒上國子學外舍的?!碧崞鸷⒆?,連亭的智商就有點微妙地下降,不多,但正好讓他沒能意識到小皇帝的潛藏心思。他一門心思地炫耀起了兒子給他買的玉佩,這可是他的生辰禮。 小皇帝懂了! 作者有話說: 瞎扯淡小劇場: 小皇帝盯弟弟:朕的生辰禮物呢? 六歲的聞小攻:這世上哪有那么乖的小孩?不信謠,不傳謠哈!都是劇本! *前運算階段:瑞士心理學家皮亞杰提出的兒童認知發展四階段中的一個。 第26章 認錯爹的第二十六天: 酉時三刻,太陽就落了山。 但一直等到亥時,絮果仍沒見到他阿爹回家。小朋友高度興奮了一整天,如今就要臨門一腳了,反而有些扛不住了,他此時就像一個被拉扯過了極限的皮繩,再難回彈,還皺皺巴巴,整個人在椅子上歪歪斜斜的徹底蔫了下去。 椅子旁邊的狐獴一家也是一個賽一個地困,上下眼皮子直打架,卻堅持陪絮果等到了現在。 只有不苦大師精神奕奕,他就像完全不需要睡眠一樣,從昨晚熬到了今晚,但依舊能一邊嘚啵得,一邊和絮果玩著交線之戲。 也就是俗稱的翻花繩。 不苦大師頗為自得,他娘過去總提著鞋問他,送你去泮宮你都學了點什么?他真的很想和他娘好好說說,除了讀書以外,他什么都學會了啊,就拿這交線之戲來說:“我當年可拿手了,怎么樣,絮哥兒,叔叔我是不是寶刀未老?來來來,別睡啊,看叔叔給你表演一個‘沙暖睡鴛鴦’!” 絮果頭重腳輕地呆坐在原地,眼睛都直了,腦袋也徹底不轉了,但還是會下意識地給大師鼓掌捧場:“哇,叔叔好棒!” 促膝戟指,翻變久良*。 一直到不苦大師用靈巧的雙手給絮果展示到了“白日依山盡”,熟悉的馬蹄聲才終于由遠及近地從胡同口傳來。 “我爹回來了!”絮果一個激靈就清醒了過來,著急忙慌的開始了最后的準備。 不苦大師反倒有些意猶未盡,他把紅繩一圈圈纏好,收到了絮果專門放小玩具的寶匣中,還非要約好下次一起玩的時間。 “下次一定,下次一定?!毙豕商绷?,胡亂地點點頭,就帶著錦書往后廚跑,身后還跟了一串狐獴小尾巴。 等連亭進屋時,看到的就是不苦半夜敲打木魚、盤腿誦經的神經病場面。 再聯想到家門口一盞盞高懸的紅色宮燈,幽暗胡同口古槐在清輝中投下的枯枝疏影,以及四周隱在黑壓壓的陰影中的古樸大宅,唯有他家拔地矗立……這中式恐怖的小氛圍,志怪話本里的鬼王來了都得磕一個再走。 “聞不苦你要死???”連亭進門后就毫不客氣地開口,他覺得這一切只可能是聞不苦搞的鬼。 “你一會兒別后悔?!辈豢啻髱熞矝]著急反駁,只在放了狠話后問道,“你今天怎么回來得如此遲?”最近平日里已經很少見連亭這么晚才從衙署離開。 連亭一邊解下厚重的披風交給下人,一邊表示,還能因為什么?如今朝中勢力最大的兩黨都被一個小小的梁有翼卷入了貪污風波,發生了這樣的大事,他這個東廠督主怎么可能躲閑?但連亭一天都心情開心,精神頭十足,頗有種“我還能和你再嘮十吊錢”的驚人氣勢。 每一個今天和東廠督主有過接觸的人,不管是朝臣還是小吏,哪怕是東廠衙署的野貓,都知道連大人的螟蛉子給他送了一塊生辰玉佩。 是小孩自己攢的零花錢。 連大人沉浸在這份孝感動天里,一直到深夜騎馬回了家,都久久無法忘懷。 不苦心想著,這你就感動了?那一會兒你可別哭啊。 不過,不等大師開口,絮果那邊就已經端著熱氣騰騰的長壽面回來了。當然,不是他自己端的,這又是湯又是水的,還如此guntang,他肯定不會碰。因為他阿娘說了,小朋友也要懂得量力而行,他這個年紀手還不是很穩,最好別逞強拿比較容易給自己和別人帶來危險的東西。 連亭詫異極了,幾步上前,抱起兒子關心道:“你怎么這么晚還沒睡???”絮果的作息是很規律的,連亭一般都會默認他兒子這個點已經睡下了,“是不苦打擾你了嗎?” 不苦:???你這種有事都是別人的錯的自信精神,什么時候能分我一點? 絮果反而維護起了不苦大師,有一說一;“沒有,我是在等阿爹啊,不苦叔叔只是陪我,幫我不要睡過去,不苦叔叔可好啦?!?/br> 不苦大師沉冤得雪,心情舒爽。 “等我做什么?”連亭根本沒看不苦什么表情,只專注著自己的兒子。他早已經和絮果說過了,不要等他,他忙起來有可能一晚上都不會回來。如果絮果等他,他反而會擔心。迄今為止絮果一直都做得很好,今天有什么特別的嗎?今天…… 今天是他的生辰啊。 連亭終于反應了過來:“門口那些燈籠和紙條是你布置的?” “對啊,阿爹你喜歡嗎?”絮果期待的看著阿爹,他這些布置都是和阿娘學的,雖然,呃,有可能不是那么完美的復刻拉,但他覺得已經像了九成呢。有彩燈,有條幅,就是沒有那種一拉開能下花花紙的拉花,他做不出來,和別人說了他們也不知道是什么。 連亭心想著,對啊,那明明更像他兒子的審美嘛,瞧這大紅燈籠多喜慶。 他的崽可真厲害! 不苦:“???”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除了這些布置外,審美不知道為什么一直都有點微妙土感的絮果小朋友,還給他爹準備了一桌精美的菜肴。都是他……一個個親自在試菜過后選出來的。他畢竟才六歲,不可能真的上手做菜:“但長壽面是我下的哦?!?/br> 絮果剛剛就是去下面了,這種沒辦法提前做好,只能準備好材料把控時間。 那是一碗看上去頗為素凈的熱湯面,淺淡的金棕色高湯中,是根根分明、疊放工整的細面,湯底清澈見底,佐以油菜、蔥花,還臥了個焦黃的煎蛋,一口下去,勁道爽滑,鮮香撲鼻。在這個寒冷的冬夜,吃上這么一碗,整個人都舒服通透了。 “我們絮果超棒的?!边B亭現在夸人的詞匯正逐漸被兒子同化。 在唱完調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的生辰快樂歌后,超棒的絮果就再堅持不住,徹底斷電,靠著阿爹睡了過去。他就像個實實在在裝了一袋子土豆的小麻袋,沉沉地倚在阿爹懷里。睡著了都還在想著,他今天真的好棒哦,竟然堅持住了,等到了阿爹,等到了阿爹說自己今天超開心的。 連亭本來覺得能有生辰禮物就已經很好了,現在才發現,是他格局小了,他還可以變得更快樂。 以及,玉佩炫耀早了啊,看來明天有必要再秀一輪。 不苦大師表示:“那我建議你去廚房看看?!?/br> 后廚如今已是一片狼藉,灶臺上、桌案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盛著食物的碗碟,有不知道失敗了多少次的面條,有看上去顏色不太美妙的泡沫,甚至還有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蓬松物體。 簡簡單單一碗面的背后,是絮果不知道練習了多少遍的堅持。 “絮哥兒一開始說要給你做什么生辰糕點,但是沒成功?!辈徽撌切豕€是廚娘,好像都搞不懂絮果到底想要什么?!昂髞硭屯硕笃浯?,想給你做個壽桃,我心說你才多大啊就搞壽桃?!苯Y果自然也沒成,因為壽桃其實很有技術難度,“最后就是你看到的長壽湯餅了?!?/br> 湯餅就是面條,大啟古稱叫湯餅,這些年才逐漸演變成了面,但大家基本都是混著叫,并沒有徹底轉變。好比不苦覺得這個時候就該叫湯餅,畢竟他們可是來給人家過壽的湯餅客啊。 絮果的阿娘以前愛看話本,總吐槽哪有給人做飯做得亂七八糟、味道稀奇古怪,自己卻一點都不嘗的?絮果牢牢記住了阿娘的話,做好之后一定要自己先嘗一口。而嘗了之后的代價,就是他做了無數遍。 因為他一開始做的真的不好吃,哪怕有廚娘在一旁協助也一樣,但絮果也是真的有韌勁兒,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好不容易才有了最后送到連亭手上的那一碗集大成者。 對于絮果的這一番辛苦,不苦不酸那肯定是假的。他能忍住沒陰陽怪氣,只能說明他和連亭是真的關系好:“我陪他做了整整一天啊,他小子倒好,最好吃的那一碗就舀出來了一勺讓我溜了溜縫,剩下的全給你了?!睉{什么??!“狗剩你的命怎么就這么好?!” 這話剛說話,苦先愣住了,恨不能時光倒流,自己回去抽自己沒把門的嘴。 因為哪怕是關系再親密的朋友,有些話也是不能說的。至少不苦覺得,他不該和連亭提什么命好不好的鬼話,還有誰的過去能比連亭更苦呢?他能有今天…… 不承想,在后廚跳躍的燭火下,映襯出來的是連亭好像連五官都變得柔和的面容,他輕聲說:“是啊,大概是我上輩子救了天下蒼生吧?!?/br> 這輩子才會有這么好的孩子。 *** 永寧七年的年末,對于連大人來說,真是喜事一件接著一件。 就在他生辰宴不久之后,貪官梁有翼即將被處斬的消息就判了下來,一道明黃的圣旨上,蓋著的是楊黨與清流兩派宛如催命符般的殷殷期盼。 行刑的那一天,連亭特意帶著不苦上了馬車,一路揚鞭向涇河疾馳而去。 歷朝歷代處決犯人多會選在熱鬧繁華的街市,有說是為了以儆效尤的,也有說是用人氣壓邪氣的,總之,雍畿的刑場就設在三大鬧市之一的涇河夜市。白天的涇河也是車馬如云、比肩繼踵。涇河一共有四橋,昭明橋下,便是出紅差的現場。 “不妙啊,還沒到昭明橋,我就已經感覺到了血光沖天。今日不宜出門啊?!辈豢啻髱熢俅伍_始神神叨叨地裝神棍。他這話放在別的時候確實不假,每年秋審過后,京中總要集中處決一大批犯人,昭明橋那一帶石板上的血水沖都沖不掉。 但是…… “陛下今年剛繼位,才大赦了天下不久,這個冬天能處死幾個人?”連亭無情拆臺,“說人話,你到底想干嘛?” “應該是我問你吧?你想干嘛?” 連亭自然是要親眼看著梁有翼死啊。能最清晰地看到行刑現場的酒樓內,二樓最好的位置已經提前被連亭包下了。但他不想一個人見證,就拉來了不苦陪他。 他們站在樓上,看著下面三層外三層地圍滿了手拿爛菜葉子和臭雞蛋的百姓。如今午時還沒到,刑部的監斬官也沒有就坐,但現場的群情已經十分激憤了。他們不知道朝廷的博弈,看不到楊黨的彈冠而慶,只想看到當年造成開陽大水的罪魁禍首伏誅! 連亭單手撩開了酒樓的竹色卷簾,眼中無喜無悲,活像寺廟里神壇上的玉面菩薩。 只不過這個菩薩不吃香火,他吃人的。 不苦:“?。?!”謝謝,有被嚇到。 而當梁有翼真的人頭落地的那一刻,他的眼中還充滿了不敢置信,他明明已經幫王爺咬了楊黨的人啊,他付出了代價,那邊怎么能不守承諾? 那天的陽光是如此刺眼,可他在生命的盡頭還是鬼使神差地抬頭,正看到了高樓上的連亭。 目下無塵,表情不屑,他不是在審判什么,只是想讓梁有翼實實在的明白什么叫因果報應。就像在開陽大水中喪命的那一千三百五十七名百姓,他們是那么的相信縣府,相信梁有翼修建的堤壩,不想在睡夢中就被輕易奪去了生命。 冤有頭債有主,今天就是他梁有翼還債的日子! 梁有翼死了,連亭心中的大石也就終于落了地。他從袖中的荷包里,拿出了兒子早前——早到大概是在秋天初遇的時候吧——給他的糖。奇怪材質的糖紙里,包裹著的是晶瑩剔透又五顏六色的糖塊,連亭含了一塊到舌尖,就被前所未有的甜充斥了口腔。 十五年前的鎮南,不過六歲的連亭被強硬地送上了全是閹童的板車,里面充斥著尖利刺耳的哭鬧,臭不可聞的汗漬,但再糟糕的環境都不及那種籠罩在所有人頭頂的絕望。 他們很清楚地知道,他們被拋棄了。 他貪婪的父親咧著一嘴的黃牙,迫不及待地想要從官老爺手上討來銀錢,既顧不上他的惶恐,也顧不得他的不安。 他愚昧的母親一手抱著小妹,一手牽著大哥,在心力交瘁的環境下把本來答應給他的糖塞到了哭鬧不休的小弟嘴里。只敷衍地哄了他一句:“就讓給弟弟吧???等去了二叔那邊,你想吃多少就有多少?!?/br> 小小的連亭難受極了,他本以為當時的那種感覺已經足夠糟糕,但他怎么都不會想到,京城才是噩夢的開始。他在最不知所措的年紀,只等到了二叔的死訊,以及那讓他生不如死的一刀。 十五年后,連亭才終于等到了屬于他的糖。 不苦大師賤兮兮地湊上前,用肩膀擠了擠友人。他們此時已經離開了昭明橋,正在前往千步廊給絮果買棗泥酥的路上:“你剛剛吃什么呢?給我也嘗嘗唄。別這么小氣啊,哥們什么時候短過你的吃喝?” “大師您不辟谷啦?”連亭眼都沒抬一下,老神在在的依在馬車上,享受著這個明明每次回憶起來都會覺得憤怒但如今卻只剩下平靜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