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直恁芬芳 第3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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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是善于描繪未來的,把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驚出了圣上一身冷汗。 圣上帶著倉惶的眼神望向她,“煙兒,你說將來的神域,會不會也如中都侯一樣?” 皇后想了想道:“小馮翊王的性情,不像中都侯那樣狂悖,畢竟年紀尚小,明明可以利用王朝淵做出一番文章來,結果他只是處置了王朝淵,不曾將事態擴大。退一萬步,就算他也這樣的人,咱們手里捏著孩子,量他不敢造次?!闭f罷上下打量圣上,“讓向娘子給你好好調理,再活個三十年不成問題。三十年后任他江山換代,日月顛倒,你不也管不著了嗎……活著才重要?!?/br> 所以皇后真是醍醐灌頂,說得人心服口服,也更堅定了他除掉中都侯的決心。 *** 侍御史談萬京不像徐珺,他很愿意與校事府聯手。畢竟這頂頭上司打從他一入職起就諸多刁難,所以推翻壓在頭上的大山,是他一心追求的。 從校事府大牢里出來,那股惡臭在在鼻腔里盤桓,他抬手扇了扇,對屠驥道:“能問的都問出來了,這回徐珺那老匹夫是逃不掉了?!?/br> 屠驥將手里厚厚的供狀交給他,笑道:“明日朝堂上見真章吧?!鳖D了頓又道,“中都侯的案子,這兩日有了新人證,明日可以帶上朝堂,當面向陛下指證?!?/br> 談萬京有些意外,“能找的人證都已經盤問清楚了,如何還要帶上朝堂?監察好手段,看來我還有失察之處啊?!?/br> 屠驥笑了笑,“侍御抬舉卑職了,卑職也早已挖地三尺尋無可尋,這人證,不是我找來的?!闭f著壓下嗓門,左右望了眼,這才道,“是小馮翊王機緣巧合碰上,人家求他伸冤,他便把人推舉給了我?!?/br> 談萬京明白過來,追問:“是什么人?和中都侯的案子有牽扯嗎?” 屠驥說有,“這樣的證人,一個頂十個。待用過了晚飯,卑職帶你去見一見人,見過了,侍御便知道了?!?/br> 如此這般安排好,到了第二日,更加信心十足。 當然,叫屈是免不了的,徐珺也好,中都侯也好,一個將睦宗搬出來,一個拿骨rou親情說事,說得聲淚俱下,感情極盡渲染。 可正當他們喊冤的時候,少府少監海寄江站了出來,手執笏板長揖下去,“臣深受皇恩,不敢徇私。中都侯夫人生產時,家母與內子都在場,當日發生的種種都是她們親歷,請陛下準許,容家母與內子入朝陳情?!?/br> 這下熱鬧了,中都侯夫人兩年前生第三子的時候,還沒發生奪爵的事,兩家來往尚且如常。那時老定遠侯夫人是嫡母,少監娘子是長嫂,中都侯夫人生孩子,必定都在場,沒有人比她們更知道當天發生了什么。 至于風水輪流轉,到今日反目成仇人家咬你一口,那也是你平時不修德行,不能作為人證不成立的借口。 圣上發了話,宣見海家老夫人與少監娘子。少監娘子攙著婆母登上朝堂,海家老夫人還是一身侯夫人的誥命冠服,原本屬于她的國夫人頭銜,已經轉賜給了老定遠侯的妾侍,對與圣上來說,無疑是一場無聲的嘲諷。 海家婆媳在堂上跪了下來,海老夫人娓娓說起中都侯夫人產子當日的情景,“起先一切都很平常,但孩子落地抱出來之后,有兩個婆子搬了一口大鍋進來,鍋里不知放了什么物件,拿火一點,便滿院子白光。前后算一算,燒了得有一炷香時候,白光沖天,東府城外都能看見。老嫗起先還有些害怕,可院內的婆子卻笑著安慰,說不要緊,不過殺一殺蚊蠅罷了。后來將孩子安頓好,我們也用了飯,將要回去時,中都侯夫人將我們請進屋內,拐彎抹角說了許多話,意思就是今日所見種種,不要與外人說起。我們是本分人,當時并不知道他們這么做的用意,后來聽市井中宣揚起來,才明白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但茲事體大,實在不敢議論,這件事便爛在肚子里,一直到今日?!?/br> 中都侯聽罷,憤懣咆哮起來,“一派胡言!這么要緊的事,為何要當著你們的面來做?這本就說不通,請陛下明鑒?!?/br> 少監娘子反唇相譏,“我們是巴陵人,巴陵有個老規矩,孩子落地必要大母接手,才能無病無災平安長大。你們既要求平安,又要求富貴,于是便讓我們入了內院。要說一派胡言,何至于呢,我們是至親無盡的骨rou啊,原本就是一家子,站出來指證你們,于我們有什么好處?我們只是不愿意助紂為虐,不愿幫著你們蒙蔽陛下,若這也有錯,那就請陛下定我們罪吧?!?/br> 中都侯聽完直瞪眼,那些知道內情的官員們則暗中譏笑不止。 是啊,本來就是至親的一家人,人家絕口不提與你們有嫌隙,那么提供的證詞就比一般人更可信。 中都侯不屈服,高聲道:“他們是串通好的,因陛下賜爵海平江,長房丟了爵位,才對我們懷恨在心……” 但這話很不合時宜,一直作壁上觀的神域這時才開口,沉聲道:“中都侯慎言,陛下賜爵,與你們弄虛作假有什么相干?難道你還要將陛下牽扯其中嗎?” 中都侯頓時愣住了,懷恨的目光死死盯住神域,直起身指向他,“是你,一定是你背后推波助瀾,支使那些人為你排除異己,為你掃清前路!” 神域臉上淡淡地,沒有與他辯駁,只是抱著笏板,調開了視線。 “夠了!”上首的圣上一聲斷喝,喝完,精神也頹唐下來,嘆道,“別再攀咬了,長久以來你們的所作所為,朕難道果真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嗎?朕是顧念親情,不愿意傷及武陵公,才將你們的膽子養得如此大,看來是朕錯了。既如此,皇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先將中都侯押入大牢,請三省合議后,再行定罪?!闭f罷調轉目光望向徐珺,“徐老,你是三朝老臣,朕本以為你一心為公,沒想到竟也藏了這么多的私利?!?/br> 徐珺跪在地上,顫聲道:“陛下,老臣是冤枉的……” 但話還沒說完,就被圣上抬手阻止了,“事到臨頭,個個都喊冤,莫非那些羅列的罪證都是假的嗎?朕知道你思念兒子,你的兩個兒子都在校事府,你同去吧,也免了你惦念骨rou的痛苦?!?/br> 徐珺聞言,幾乎昏死過去,那校事府是什么地方,一旦進去,怕是比死還難受。 總之這件事就這樣了結了,中都侯革除了官職和爵位,廣平王一脈世代居住的東府城也拆了圍墻,家中男女充作官奴官婢,這偌大的一攤家業,說散就散了。 對于中都侯,神域的恨并不深,不過就是小小欺凌,他也沒有放在心上,他所在乎的,只有當年死咬先吳王不放的徐珺。 那日午后,他進了校事府,邁進暗無天日的牢房。天氣很冷,牢里又陰寒,連條棉被都沒有,徐珺那把老骨頭蜷縮在角落里,仿佛那樣就能抵御嚴寒。 一個身影出現在柵欄外,背后的火光將人影拉得老長。人影投射在他面前,站住不動了,徐珺遲遲抬起眼,看見小馮翊王,心便往下沉了幾分。 “徐老,這里很冷吧?”他似笑非笑道,“但再冷,沒有墓室冷,我的兩位阿翁躺在棺槨里,都是拜徐老所賜。當年你如此威風,可是從未想過自己會有今日???” 徐珺的面皮抽了抽,仍是很有骨氣,沖他冷冷哼了一聲,“我棋差一著,著了你的算計,是我技不如人?!?/br> 神域沒有與他計較誰的手段高,只道:“我心里一直有個疑問,想向徐老討教。二十年前,先君果真有反意嗎,惹得你不依不饒彈劾了他九次?!?/br> 說起這個,徐珺的臉色微微一黯,“成王敗寇,你死我活,古來就是如此,大王還是年少啊,看不透這個。我只可惜,當初選錯了路,若非如此,也不會落得今日這樣下場?!?/br> 神域聽了這番話,心下便都明白了,沒有再問什么,從那臭氣熏天的牢房里退了出來。 屠驥在一旁跟隨著,亦步亦趨地問:“大王打算如何處置這老匹夫?是狠狠用刑,還是干脆要了他的命?” 神域道:“你與徐家兄弟說,他們要想活命,他們的父親就得死。將他們父子三人關在一間牢房,讓他們看著辦就是了?!?/br> 屠驥心下一哆嗦,惶然抬起眼來。 神域見他愕然,輕牽了下唇角,“怎么?辦不到嗎?” “不不不……”屠驥忙擺手,“徐珺這老匹夫假仁假義一輩子,最后讓他死在自己的兒子手上,那才是最大的報應。不過……事后徐家兩兄弟當真要放了嗎?只怕會有后患?!?/br> 神域掃了他一眼,“弒父之人,焉能存活于天地間。就算你我答應,老天爺也不答應?!?/br> 他說完,負著手從門上出去了,屠驥忙拱手相送。待轉回身,見主簿還在那里細琢磨,屠驥拿肘彎杵了他一下,“別愣著了,干活吧!” 主簿忙道是,照著吩咐將徐家父子三人關在了一間牢房里。 那夜,聽見里面傳出嗚嗚地,獸一樣的嚎哭,他背靠著冰冷的磚墻仰天看,天上圓月當空,滿世界白慘慘。 有時候想,父子君臣到底是什么,是不危急性命時,假大空的愿景,一旦鍘刀貼在了咽喉上,便什么大義都忘了。徐家父子一定在想,一條命換兩條命,買賣不虧吧! *** 徐珺終于死了,死在了自己兒子手里。校事府對人犯嚴加拷問,得到的結果是徐家兄弟擔心父親牽連自己,因此合力將他勒斃。如此不忠不孝的人,留著也沒用,沒過兩日,那兩兄弟就上了望鄉臺,追趕他們的父親去了。 南弦是在宮里聽說這個消息的,圣上的病癥要慢慢醫治,針灸之外又研制了一種膏藥,拔毒最好?;屎髞硖酵?,他們閑談那些事的時候,并不避諱南弦也在場。到最后無非笑著吩咐她一聲,“聽見的話,千萬不可外傳”,南弦忙應承。但哪里需要她外傳,外面早就已經沸沸揚揚了。 她對朝中那些局勢,一向不太感興趣,整日忙于自己的事,也忙于迎接又一年的臘八。 每年到了這個時節,是她行醫最忙的時候,很多人急著調理身體,想安心過個好年,便找她診脈,開膏方。有時候從宮里出來,半路上就被人截下了,好說歹說一定要去家中看診。逢著客氣的,留了茶點還要留晚飯,她好不容易推辭掉,才能趁著華燈初上的時候抽身出來。 這天是廷尉夫人有請,去了東長干一趟。那東長干是貴胄聚集的所在,遍地都是王侯將相的宅邸。南弦從廷尉府出來,穿過小徑往直道上去,馬車剛出小巷,就聽見鵝兒說:“小馮翊王怎么在這里?” 南弦打簾朝外張望,原來這里是晉國大長公主的府邸,門前老大兩只石獅子,高高懸掛的四只牛皮燈籠,將檐下照得雪亮。 再仔細看,看見一個嬌小的女郎,長得圓臉粉腮,可愛如瓷娃娃一樣,纏著神域說:“阿舅,明日是臘八了,邊淮列肆有花燈,歸善寺的僧人還舍臘八粥呢,你與我一起出門逛逛,好不好?” 神域以前在南弦面前一副乖順模樣,但在面對這小女郎時,換了種連哄帶騙的溫柔的聲氣,“臘八朝中不休沐,臨近年尾了,度支署還有很多賬目要清理,我實在抽不出空來。這樣,我明日讓人給你送幾盞花燈,是城中精妙坊老師傅的手藝,仙娥還會眨眼睛,好不好?” 南弦明白了,那小女郎應當就是燕家的姑娘,聽了他的話,一副失望的表情,但也不癡纏,自己退讓了一步,“那今年年三十,你與我們一起過吧!我都和大母說好了,阿舅一個人孤孤單單的,和我們在一起,一家人才團圓?!?/br> 神域說好,“到時候再說?!?/br> 燕呢喃不答應,“今日就說準了,不能反悔?!?/br> 他們唧唧噥噥說著體己話,南弦放下了窗上的垂簾,吩咐鵝兒,“咱們遠遠的,挨著邊走?!?/br> 鵝兒說為什么,“不去與小馮翊王打個招呼嗎?” 南弦道:“你這么沒眼色,回頭罰你去廚房挑綠豆?!?/br> 鵝兒委屈地“哦”了聲,躡手躡腳敲擊車轅,挨著直道邊沿,悄悄繞了過去。 第40章 我若娶你,你愿意嗎? 但要說笨, 鵝兒是真笨,因為天黑看不清,一個轱轆居然陷進了道旁排水的小溝渠里。 頂馬一聲嘶鳴, 車輿也歪過來, 這下子要神不知鬼不覺是不行了, 反而弄出了好大的動靜,鵝兒拽不住馬韁,一下子翻進了溝渠里。 門前出了事故,正說話的兩個人吃了一驚, 呢喃忙喊起來:“快來人幫忙!” 府門里立刻奔出十來個人, 七手八腳把車扶正, 好在溝渠里沒有水, 鵝兒灰頭土臉從底下鉆出來,看見神域,訕訕叫了聲“大王”。 神域臉色一變, “車里是大娘子?” 鵝兒說是,自己也顧不上疼, 趕緊去開車門。 車里的人頭發散亂,狼狽不堪。剛才的一顛簸, 從車座上摔到車圍子上,又被掰正落回車座上。一番折騰擦破了皮不算,連胳膊都動不了了。 神域著急追問:“怎么樣?可傷了哪里?” 南弦拿一只健全的手捋開了臉上散亂的頭發, “我的胳膊脫臼了?!?/br> 還好醫者對自己的傷情最了解,因為天翻地覆那一下,她本能地拿手去撐, 結果一個錯位, 胳膊回不來了, 但可以確認,并未傷著骨頭。 神域忙讓衛官牽馬來,“我知道一家正骨患坊,這就送你過去?!?/br> 一旁的呢喃見他這么慌亂,十分不解??纯此?,又看看車里的人,小聲問:“阿舅,這位娘子是誰?你們認識嗎?” 神域這才回神,“哦”了聲道:“這就是我與你說過的向娘子。當初我中毒險些保不住性命,是她把我救回來的?!?/br> 南弦心道怎么還與人家女郎提起過我?一面腹誹,一面還要與燕呢喃打招呼,尷尬道:“恕我不能行禮。我先前替廷尉夫人看診,正好路過這里……燕娘子,我早就聽說過你,不想今日是這種情境下見面?!?/br> 燕呢喃年輕,心性也單純,笑著說:“實在是意外得很……”邊說邊往一旁讓了讓,“向娘子,我們府上有侍醫,讓他為你看看吧?!?/br> 南弦正想說多有打擾,心里是愿意的,畢竟胳膊脫臼了很麻煩,得趕快接回去。 結果還是被神域打斷了,他說:“那個患坊坐診的是女醫,接骨的時候方便些,別耽擱了,這就去吧?!?/br> 沒辦法,燕呢喃往后退了幾步,看著他翻身上馬,不忘叮囑他一聲,“阿舅,說好的,除夕在我們這里過?!?/br> 神域隨口應了,又道:“夜深了,快回去吧,別著涼?!弊约翰唏R在前面引路,領著那輛吱扭作響的馬車,往巷口上去了。 坐在車上的南弦聽著這聲音很擔心,唯恐車軸斷了,會不會走到半道上車轱轆掉下來。正遲疑的時候,馬車停下了,門被打開,神域卻鉆了進來。 “噯……”她正想問他干什么,他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別動?!彼f,話音剛落,托著她的手肘往上一推,脫臼的榫頭瞬間便復原了。 南弦納罕,“你不是說去患坊,有女醫嗎?” 他皺了下眉,“難道你想興師動眾進大長公主府,驚動里面的人?” 那倒是。 南弦抓握兩下,動了動胳膊,發現果真行動如常了,但更大的疑惑浮上心頭,“你怎么還會接骨?” 他調轉開視線,隨口搪塞,“小時候經常脫臼,久病成醫了?!?/br> 這話顯然不真,接骨不像問診開藥,有一套約定俗成的醫理。接骨要懂得骨骼的排布,甚至推送的力道都要拿捏得當,這不是多脫幾次臼,就能學會的。加上他上回提起廣防己,那也不是一般醫者知道的,種種跡象下,南弦忽然想起了先前王朝淵的話,他大抵是懂醫術的,且早前中蕈毒,或許也是他預先設下的局。 她那樣盯著他看,讓他有些不自在,勉強笑了笑問:“怎么了?你為什么這么看著我?” 南弦伸手拽了他一下,他踉蹌著坐到了她身旁,她揚聲朝外吩咐:“鵝兒走遠一點,我有話要和小馮翊王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