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衛蹲妻手札(美食) 第5節
這天底下總有人生來就會對一些味道格外敏感,比方說腥氣。愛的人稱之為滋味,但到了陸懷熠嘴里,卻都無疑成了煎熬。 任何丁點未能被妥善處理到的腥味在他口中,都會被無限放大。 海魚蝦貝全都叫他避之不及,再讓他把其他葷腥也徹底忌掉,那他也就離立地出家不遠了。 可彼時的胃疼急促又劇烈,是半分不理會所謂的“解釋”。 陸懷熠漫不經心地瞇起眼,整個人莫名像只被烤過的大蝦一般,在街頭的墻角邊蜷了蜷身子。 他倒吸一口涼氣,唇邊也隨之漾出一抹蒙白水霧。 懷里像是有只爪子在又攥又擰,照這么疼下去,陸懷熠覺得自己離死是不遠了。 他顫顫巍巍地扶住墻,忍不住對著這副沒用的身子骨自嘲地笑出了聲。 饒是他還試圖伏下身子緩一緩,卻發覺腿才一彎,整個人就好似要往地上陷。 一旁的芫娘還沒走出幾步,便覺察到了巷頭的這異常。 她瞧著他額角的冷汗,終于還是被挑動了那根名為“心軟”的神經。 她不急搭話,只是擱下車子,大方利落地拿勺盛出大半碗面湯。 “今天本就冷,你也知道凍著不好受了?” 陸懷熠只覺得手中一暖,已經不由分說被強硬地塞了一碗面湯,隨即便感到了撲面而來的熱氣。 天的確是寒的。 那面湯才盛出來,便氤氳出騰騰白霧,蒸騰著樸素又本真的麥子香氣。 沒摸到這么觸手生溫的東西之前,陸懷熠是實在沒意識到冷,可此時此刻,在面湯的襯托下,他身上一下子就冷透了。 一碗面湯雖然同京城的山珍海味沒有絲毫可比性,但對于眼下的陸懷熠而言,倒也算恰逢其時。 陸懷熠硬著頭皮端起碗啜了兩口,暖融融的湯水驟然間暖及五臟六腑,一下子令人渾身都變得舒暢起來。 但緩和只是暫時,飽腹是他眼前亟待解決的最大問題。否則,這要了命了的胃疼恐怕很快就要卷土重來。 他隨即轉身,將那湯碗還回芫娘手里:“你這攤子上,還做什么旁的吃食?” 芫娘哂笑,卻也不加刁難:“有現搟的面,還有粉兒,都只要五文錢,小官爺吃點什么?” 陸懷熠也不再多置喙。 “煮碗面?!?/br> 芫娘“誒”一聲,手里便鋪開江州車上的家伙事,再次忙碌起來。 揉好的面團立時在芫娘手中鋪開搟平。 搟面杖和刀在面餅上一陣翻滾,面條便被裁切得又細又勻。 當年的新麥帶著成熟的香氣,全然沒有被歲月磨去自然饋贈的獨特味道。 這樣的面即便只做成一碗素面,不必摻雜任何旁的澆頭調味,也足夠香氣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只三五下工夫,一碗熱氣騰騰的面便立時被芫娘擱在陸懷熠面前。 “筷子都在桌上的筷桶里,勞煩小官爺自己拿?!?/br> 陸懷熠聞著聲,視線便跟著挪到面前的碗中。 這碗中的面條潔白細順,也沒有什么旁的佐料,瞧著便能看出,這碗面條筋道卻并不會廢嚼。 他慢條斯理地挑了雙干干凈凈的筷子,才夾起面條喂進嘴里。 可惜才細細嚼了兩下,陸懷熠便察覺這面同先前的素面味道不同。 這面油潤,儼然是沾了旁的醬汁的味道。 陸懷熠微微蹙眉,登時漾出一臉遲疑:“這面有澆頭?” 芫娘擦干凈刀,不緊不慢點下頭,頓覺有些好笑:“我這面五文錢,自然要有澆頭的?!?/br> “只是今兒天冷,澆頭都蓋在面下頭?!?/br> 陸懷熠牙疼似得抽了抽嘴角。 他忍不住用筷子輕輕撥開面條,果見碗底整齊碼放著色澤紅潤,油亮烹香的小排。 不出意外,葷澆頭。 他至此終于疲憊地捏了捏眉心。 京中的廚子們輪著翻換花樣地做過各種面,無論是用盡珍貴食材,還是面前這種簡單極致的,絕非沒有前人試水。 可是無論怎么料理,排骨這玩意,還是難以被陸小公爺從“難吃”的名單上徹底刪去。 畢竟排骨大都連筋帶rou,肥瘦不忌,尤其是那貼著骨頭的部分,免不得有瘀血處理不凈,腥味直沖腦仁,實在讓陸懷熠難以下口。 就連京中數一數二的薈賢樓,也沒法子次次摸準他的口味。 大師傅們只知他嫌腥,就一個勁下猛姜,花雕,最后自然做成了四不像。 也就幸而方才那根面沾到的醬汁不算多,不然只怕他那養尊處優慣了口味,能逼得他當場反胃。 陸懷熠拿筷子的手一頓,卻又鬼使神差地回憶起那根被rou汁染到“不干凈”的面條。 那面條早已沾滿了排骨上的醬汁,然而在入口的瞬間,嘗來卻有一種淡淡的清新酸甜。 陸懷熠忽然多出片刻遲疑。 一瞬間,腦海里仿佛被兩個字占得滿滿當當了—— 不腥。 這澆頭雖油潤,卻好似一點腥膻的回味也沒有。 饑餓便催促著陸懷熠來了興致。 他又夾一塊排骨慢吞吞咬下去,果然那rou已經燉得酥爛,又被那酸味徹底化去膩人的rou腥,滋味實在絕妙。 堪與中午的烤牛舌相較。 酸甜的醬汁滟滟裹挾著排骨,濃油赤醬滋味豐腴。然而這醬汁的酸味,卻不似醋的陳酸,反而是透著清甜的果香,恰好化解開rou汁的油膩。 至于排骨,儼然都是精挑細選過的小排,早先就已經斬成了大小適中的塊,燉煮地脫開骨,以至于到了端上桌的這一刻,吃起來也絲毫不會狼狽費事。 食物的本味在這一刻,終于綻放地淋漓盡致。 每根沾著湯汁的面條,都好似經過了一場名為“美味”的儀式洗禮。 陸懷熠又順手挑開最上頭的兩塊小排,便很快從碗中翻揀出一顆梅子。 話梅的咸酸早已經徹底燒進湯汁,和排骨的香味融為一體。 陸懷熠哂然。 倒真是巧思會做。 不知不覺間,一陣陣抽搐似得疼痛早已緩解,他那不頂用的胃終于被一碗小攤上的面條喂得熨熨帖帖。 他抬頭又望向那攤檔上的小娘子:“你這澆頭的排骨里,擱了話梅?” “你倒是會吃?!避灸锫燥@意外,隨即和盤托出,“這話梅都是廣東福建最多見,北方稀罕,尋常人嘗到也認不出來?!?/br> 陸懷熠是全然沒料到,這香海的小小攤檔上竟也臥虎藏龍,一碗面能把他喂回來半條命。 他一時來了興致,便忍不住想再問上三兩句。 奈何還不及搭腔,就見得幾個女子驟然間從他身后冒出,三步并兩神色慌張地竄到芫娘身旁。 “芫娘,芫娘……出事了?!?/br> “紅芍jiejie去找姜祿要個說法,誰知姜祿讓人把紅芍jiejie關進了縣衙大牢去?!?/br> “咱們如今可怎么辦才好?” 第5章 陸懷熠見狀,便也收起了說話的心思。 他安安穩穩坐在一旁,自顧自繼續慢悠悠吃起面來。 方才饒是還未曾見到幾個說話的人,一陣廉價的脂粉味便已經鋪天蓋地而來,足以熏得一貫養尊處優的陸懷熠腦仁子疼。 他忍不住蹙起眉頭,撩起眼簾撒出眸子里的那幾分排斥。 如今這天氣實在扯不上炎熱二字,可這幾個女子衣著清涼,還未立夏,就已經穿起了紗褂。 薄褂顏色雖素,卻半透不透,映得褂子下頭的一抹貼身的紅色主腰格外曼妙且醒目。至于發髻,自然也是如今最時興的三綹梳頭,發髻上簪滿絹花釵環,打扮得五彩斑斕,實在無愧于“張揚”兩個字。 不出意外,這是幾個青樓中賣笑的風塵女子。 那站在最前頭的年紀不大,瞧著神情倒是焦急:“芫娘,遠蘿樓里頭忙碌,我們剛才才尋見機會來找你,咱們長話短說?!?/br> “紅芍jiejie才見著姜祿便罵上了,誰知姜祿叫人把紅芍jiejie抓了去?!?/br> 姜祿功名加身,難免與衙門里的差吏們打過照面,可紅芍不過青樓女子,與姜祿尋不痛快,儼然是以卵擊石。 旁的人都愿意賣姜秀才個面子,無人肯因著區區青樓女子得罪秀才老爺。故而紅芍很快便被縣衙的衙役們用滋事的名頭關押進了縣衙大牢。 幾個姑娘四下去找紅芍昔日的恩客,只盼能有人念兩分露水姻緣的情誼,大發善心去撈紅芍一把。 大家忙不迭幫腔。 “米店的陳老板,員外府的李公子,我們午后全都找過?!?/br> “可陳老板推說沒空,李公子才一聽是紅芍jiejie的事,便直接叫人把我們趕了出來?!?/br> “咱們先別說這些?!贝蝾^的翠翠回頭輕斥一聲,才又急忙問芫娘,“芫娘,你午后可找見錢和你的物件沒有?” 芫娘聞言,登時免不得神情失落地朝著大家搖搖頭。 如今不僅是衣箱,她將整個姜家院子都幾乎要翻個底朝天了,卻半分也沒見那玉連環的影子。 她實在想不出姜祿還能把東西藏在哪,又急著尋紅芍翠翠她們的消息,便只得先回白玉巷來擺攤檔賣面。 誰知竟還是出了這般大事。 芫娘不由得蹙眉:“那如今可還有旁的法子,我記得紅芍jiejie還認得縣衙中的人,這路子可還行得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