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櫻花
眨眼間已是春夏,倫敦的櫻花開了,在飽滿的陽光下是粉嫩白凈一片,開得極為漂亮。珍珍喜歡櫻花,周末帶著書本到櫻花盛放的攝政公園,聞花香,聽鳥鳴,靜坐至傍晚才動身回泰豐龍。這段時間,她很少看見陳雋,連輔導也不怎么進行了。她發現,自從裘子穎和蓓琪離開倫敦,他比以往要更加夜歸,不是在歌舞廳便是在麻將館。 李先生的葬禮結束,陳雋還是那樣沉默寡言,而梁達士很是郁悶愧疚,消極了一段時間。只有丁六傷心一陣,然后繼續扮演心比天大的角色,在其中調解他們的苦悶。他的箴言是進退都能海闊天空,不要給自己那么多煩惱,否則大家都要活不下去了。起初梁達士在一邊聽見臉色總是蒼灰的,掩面后悔自己沒有及時發現中文學校的事情,他埋怨自己大意,沒能更早從父親的嘴里知曉許多事情,一拖再拖以至于李先生含冤而死,后來慢慢地在丁六見縫插針的安慰下才沒那么怪罪自己。倒是陳雋,不聲不響好像沒什么大礙,但其實他們兩個作為朋友都明白他的心情。 那段時間發生的事情對報社、中文學校和歌舞廳都帶來不同程度的重創,不過也得來各界一些關心。中文學校不似當年彭尼菲爾德那樣悄然倒閉,還是由梁啟繼續坐鎮,他向倫敦挑明了放話,誰都不能阻止中文學校的開辦,只要有人想學中文,他就會一直資助下去。學校門口一度被記者堵得水泄不通。報社因重要的作者去世而有些一蹶不振,可也吸引不少帶著同情的招商廣告,勉強維持下去。歌舞廳表現不如以往,內里只剩下鋼琴手,好一段時間沒有歌手出現。蓓琪走了以后,許志臨要陳雋物色新人,次次都被他一口回絕,延到下次再說。眾人心里都有個譜,當初歌舞廳能起來有蓓琪一半的功勞,她的歌聲是招牌也是定海神針,讓大家對這里的發展有不少期望。陳雋對蓓琪談不上怨恨,畢竟人各有志,前一回合交心合作,后一回合積慮分裂,生意場上都是這樣的故事。 至于裘子穎,他連想都不敢想,只怕會有錐心的感覺。那圍巾和桂花香水,一切關于她的東西都被他放進一個盒子里,許久不見。 陳雋再次得知裘子穎的近況,是從克勞德口中聽來的。記者總歸是記者,連互相寫信都是收集和分享消息的方式。當時克勞德下班了到歌舞廳喝酒,隨口一提阿加莎寫來的信。燈光黯淡,他喝得起勁,靠在吧臺有些醉醺醺地講道:“阿加莎說,珍妮弗在讀書,修的還是新聞學?!彼搓愲h滯了滯,卻沒有預想的進一步反應,失望地打個酒嗝敲桌說:“嘿,我那天晚上看見你們擁抱了,你怎么一點反應都沒有?有沒有搞錯?!?/br> 大概在一分鐘之后,陳雋才終于作出反應?!八€好嗎?!?/br> 克勞德總算發現面前的人是活的,舒一口氣,又抓緊機會刺激道:“聽說不錯,好像談戀愛了?!彼故呛芷诖龕鄣聹亟酉聛淼姆磻?。 陳雋握著手里的酒,還是笑,“跟我想的一樣?!?/br> 克勞德想不到他還能那么淡定,激動地猛灌一口酒,憂心忡忡:“我的上帝,真是瘋了!愛德溫,我敢保證你現在心在滴血!” 陳雋隨他怎么激動,哪怕真的滴血,他亦清楚她遲早會成長,要去體驗更多屬于她自己的經歷。在這里如此,離別以后更是如此,他不過是她生命中的過客,彼此還要強求什么。他覺得自己做到這個份上已經很到位,互不打擾,即使知道了也不能改變什么??藙诘聭械美斫?,他搖一搖酒杯,一口干光,如以往一樣拍拍陳雋的肩膀,這回還撣一撣他肩膀的灰塵,吐著酒氣:“總之,你想要聯系她的時候就告訴我,我可以問問阿加莎?!?/br> 陳雋也拍拍他的肩膀,“謝謝你的好意?!笨藙诘聼o奈地擺擺手,準備回家睡大覺。 不知不覺,他喝多了酒。酒保發現他有些站不穩,立即叫人把他帶進包廂,可他根本就沒醉,還是醒著,掙脫開他們的支撐往外走,沿路吹冷風慢行。他幾乎無話可說,也無事可做,到戲院找個午夜電影看看。許俞華和雅克合作引進了幾部老上海電影,目前正映得起興。陳雋坐在放映廳的正中央,畫面放著,他在出神,總記得她在旁邊的呼吸。一個多小時后電影播完,他在門口抽煙,然后回家。 珍珍難得熬夜,在凌晨一點見到陳雋,去廚房燒了開水給他。陳雋接過熱進掌心的開水,看著她,有些過意不去,答應她過幾天繼續輔導功課。珍珍臉上有了笑意,讓他好好休息。她從來不覺得哥哥頹廢,因為在他身上沒有頹廢一說,即使她知道他沒那么開心,也不認為他是消沉的。多年來,他做什么事情都有自己的分寸,上大學讀金融,加入順明堂,替她擋住學校體罰,穩住泰豐龍的經營,又辦下許多事情。她知道哥哥不言不語,心里比誰都清明。但這次,她確實體會到他的失落。有幾個夜晚,她在陽臺看見散發余暉的月亮,月亮下站著一個人,煙霧飄來蕩去。 一段時間下來,陳雋依然沒有為歌舞廳的新人出謀劃策,他知道這樣再三推脫,許志臨會把重心放在許俞華的身上。果不其然,許志臨決定看住許俞華,對他韜光養晦,期望比任何時候都高?;蛟S是因為裘子穎曾經的怪責,陳雋偏偏要這樣做,不至于引起許俞華的嫉妒和憤懣,甚至還招來他的哂笑,竟覺得輕松一些。 在許志臨眼里,此事嚴重失利,不僅識人不慎還致人白白犧牲,但他依然不能放過陳雋,把必要的諸如對沖基金和投資組合交到他手上做,用他用到極致。陳雋回歸本行鉆研此事,歌舞廳的生意被許志臨交托給梁達士和丁六打理,一直持續到珍珍十七歲中學畢業。珍珍看著哥哥不像往常那樣被賞識實在于心不忍,許久未開口的她對他主動提議,讓她去唱。陳雋早已料到,該來的還是會來,這是珍珍逼他必須找人頂替蓓琪的位置,如果他不找,那就由她來。 陳雋還是拒絕,“你知道我不想你摻入進來,如果你要繼續讀書,我和爸一定會供你讀?!?/br> 珍珍閉著嘴巴,皺眉頭比劃手勢,“我想讀書,但我也可以唱歌。你為什么不聽許伯伯的話,這樣下去你一手弄成的歌舞廳都要變成別人的了?!?/br> “放心,它不會倒的。如果有那天,我也不會坐以待斃?!?/br> 珍珍放下手,張開口鄭重地說,聲音那么清亮甜美,“好,那你答應我不要再置之不理了?!?/br> 陳雋怔愣著,盯著meimei沒有一絲玩笑的神情,還有她的聲音,建議道:“繼續讀書?!?/br> “去美國讀?!?/br> 他垂下的手忽然動了動,“為什么去美國?!?/br> “我想到外面看看,就像jiejie一樣。我已經申請了,而且拿到錄取通知書,”珍珍完全知道陳雋的性格,所以她先斬后奏,讓他選擇,說道:“要么讓我去美國讀書,要么我就到歌舞廳唱歌?!?/br> “哪里的?” “芝加哥?!?/br> “爸知道了嗎?” “他說只要我能好好讀書,就會支持?!?/br> 陳雋真是無奈,“很好,珍珍,你翅膀硬了?!辈粌H逼他必須物色新的歌手,還要他送她去美國讀書。 “因為你固執得像頭牛,我和爸不想再看見你這樣子。我這一趟是為了我自己,也為了哥哥和jiejie?!?/br> 陳雋揉了揉臉,“這是你的生活,跟我固執有什么關系?!?/br> “你想不想jiejie?” 陳雋沒有說話。珍珍生氣怒目,“你看看你!” “她談戀愛了,想與不想有什么意義!”他大聲道。 珍珍就要他這個樣子,“你一天到晚就替人家體貼地想這個想那個,你不想我卷入,可是你有沒有問過我呢?我要這樣的體貼了嗎?就像你對jiejie,你到底有沒有真的明白她內心要什么,你說不好就不好,說不要就不要,一廂情愿的,你不僅固執,還跟個笨蛋一樣!” 陳雋從來沒聽過珍珍說這么多話,一字一句如此清晰。他知道,她是故意要刺激他的,可她說的也一點都沒有錯。他說:“好,你自己選,認真想好是去美國讀書還是到歌舞廳,想清楚了,我絕不會攔著你?!?/br> “哥哥,你最好也給我想清楚,你到底要不要放棄歌舞廳?!?/br> “我不是放棄!以往我做了不少事情,在別人眼里出盡風頭,有人懷恨在心,認為我在打壓。這段時間我想靜一靜,也就放了,隨便他們怎么處理?!标愲h也一口氣說很多話。珍珍終于明白他在想什么,不再出聲,用手勢比一個意思,說他是個悶葫蘆,然后進房間熄燈睡覺。 幾日之后,珍珍下定決心,告訴陳雋她的決定。陳雋已經明白,只得到報社寫招聘廣告,又或者,他應該到伯明翰或者其他有華人在的地方覓歌手,畢竟要跟以往相比作出突破,這歌手不僅能唱上海話,還要會唱粵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