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二十歲
云靄還是那么厚重,堵住拼命往外劈裂的光。事情足足發酵了一個月,李先生終究還是沒能堅持到走出收押室的那一日。警察對伊萬和蓓琪的逮捕失敗,轉而尋向其他目標,但由于局勢復雜,拉鋸戰比以往更艱深持久,直到一個月后他們才認定中文學校等人無辜而全部釋放,李先生卻早已不幸停止心跳和呼吸。此事激怒了當地一部分華人,他們在爵祿街舉行葬禮,捧著李先生的遺照在大街上行走。報紙刊登一張照片,外人看來聞風喪膽,而熟人見了只有肝腸寸斷,留下揮之不去的記憶。 裘子穎在舊金山找了各種途徑才找到克勞德任職的倫敦小報,從這里目睹這張令人心痛的照片。黑白底照,喪服并排,花圈和冥紙貫穿頭尾。她突然想到離開倫敦的那個早上,飛機升向高空,機油味愈來愈濃,阿加莎坐在旁邊緊閉眼睛,莊重地在胸口劃十字祈禱,希望上帝保佑這里的好人。她呢,不告而別,整個人僵在那里,呆呆地看著陰沉的云雨。世界是guntang、模糊、易墜的,把世界拋去的眼睛腫得像核桃。她早就流干眼淚,答應自己不會再這樣,即使連乘務員說話也聽不見。 那也是裘子穎最后一次見到蓓琪。她問蓓琪為什么要救自己,蓓琪把手鏈還給她說沒有為什么,伊萬認為你有利用價值,而我服從命令。兩人在暗處再次擁抱,蓓琪沉默半天才講道,其實你是第一個在倫敦對我講上海話的人。裘子穎幡然醒悟,原來她當初在歌舞廳看到的失落是真實的。 闊別一段時間的舊金山沒有多少變化,烈日一如既往把馬路照得刮油反光,馬路兩邊招牌和燈籠林立,西美鷗盤旋感到密密匝匝的驚奇。左邊排金山銀行、糕粉家具,右邊列報稅單位、圖書中藥,跟著貨車屁股從招牌的夾縫中遠眺,是那座連接舊金山灣和金門海峽的金山大橋,立于天水之中?!棒檬赖隆迸曝蚁路綊煲桓睂β?,尚存的新年氣息定格在那里。藥鋪盛開的水仙散發迷人馨香,招致一只托夢花蝶,飛到裘子穎的肩上。洗衣店已經關閉,門前不再有藤椅和葵扇,也不會有善美老太婆的嘰嘰咕咕,但花蝶來人間有朦朧秘密。 裘子穎回家一個月,正好是她的生日。李婉平和裘世德特意燒一頓好飯菜替她慶祝,傾注感情研究腌篤鮮、扣三絲和酒釀干燒大蝦,就為了讓她感到回家的安心。手藝依然是好手藝,夫妻搭檔多年早有配合,一個舉砂鍋熬高湯下鮮rou和春筍煮個酥軟,一個切菜丁和rou末把上海菜飯炒得油香,那道扣三絲是倆人一起弄的,需切雞絲的精細刀功,也要煲雞湯的準確火候,絲細密,湯清澈,盛進煙波藍瓷碗亮一道海派名菜。飯后甜點是桂花糕,李婉平端著晶瑩剔透的糕點,避開簾子,送到桌上。裘子穎吃了,看起來高興,沒人知道她心底在想什么。 到了深夜,夜色和香氣在熟悉的房間回蕩。李婉平讓裘子穎枕在自己的腿上,一直摸她的頭發,撫她的額角,終于問道:“你是不是還有很多心事?” 裘子穎伸手圈著姆媽睡衣的法蘭絨,堆立羊毛,又撫平整。二人長遠沒這樣感受母女親密了。她停下手,不知該講還是不該講,只把能講的先講:“讀到報紙,看到許多熟悉的人?!?/br> “他們怎么了?!?/br> “我剛到倫敦,第一次翻他們的華文日報就讀到一篇令人佩服的文章,我從來沒有機會和那篇文章的作者見面交流,最近他們給他舉行了葬禮?!?/br> “是一個遺憾,”李婉平看得通透,“小囡,除了這個,你要學會放下其他?!?/br> “不需要……” “我知道你有時候為了別人睡不著?!?/br> 裘子穎爬起來,不爭辯,接受她犀利的眼光,告知她放下的方法只有一個,“我要繼續深造?!彼米x書麻痹自己,用工作填壓自己。她走了,他遲早也會忘記自己,不能這樣下去的辦法就是把自己埋進書堆里,再也不能分出心思想念他。 “在這件事上面,我從來阻止不了你?!崩钔衿綔厝岬匦?,然后問:“善美老太婆給你的錦囊收好了嗎?!?/br> 裘子穎猶豫了一下,答道:“我把這個護身符送給比我更需要它的人了?!?/br> 李婉平沒想到她愿意將此拱手于人,“這是善美老太婆的叮囑?!?/br> “我一直好好的?!?/br> “你發生了太多事情,已經超出我和你爹爹的想象?!?/br> “我好好的?!彼龍猿值?。 李婉平反倒因此心疼,卻只有嘆氣和安撫:“行,快睡覺吧?!?/br> 時間是靜的。裘子穎側躺在床上,眼前是泥巴灰一般的昏暗,昏暗之中有姆媽靠著門框的身影。生日以后,她徹底與二十歲道別。她從來沒有認真細想二十歲的輪廓,輪廓理應還葆有一丁點拉扯不大的童趣,譬如堆三層高的甜膩蛋糕綴著栗子、巧克力和榛果,但她的二十歲像遼闊遙遠的地中海,坑坑洼洼的橢圓月,一面亮,一面暗。事實上,她已經把自己提拔得不少,而他的出現,讓她后知后覺靈和rou的完整。尤其是那一夜的旖旎,她只想由他抱著,恨不能纏綿到盡頭。 冬天即將過去,裘子穎休息一段時間才到《金山時報》報社整理手頭上的瑣碎。她把哈蘇還給攝影部部長,對方還是請她一同到暗房洗相片,給點甄選和銷毀的意見。阿加莎也進了暗房,穿著照舊簡潔得體,上身一套商務襯衫別進西褲,脖子繞印花桑蠶絲巾,腳踩黑色金屬扣皮樂福鞋,精神面貌比之前好上不少。三個人在水池面前等著,一些相片洗出來之后都讓他們不得不感慨。 阿加莎指了指一張照片,是她躺在沙灘上喝橙汁的側影,她取下來,說:“我留作紀念?!焙竺孢€有好幾張,裘子穎被一只狗舔臉的笑容,她們在旅館互相拍的第一張肖像。 部長繼續使鑷子夾水池里的照片掛繩線,照片慢慢顯影,他盯了盯,若有所思地點頭。有的照片純粹沒有新聞意義,只有收藏和紀念價值。有的照片派上了用場,底片仍在,能把真相洗千萬遍。藍寶石酒館、滑鐵盧火車站、伯恩茅斯沙灘,還有幾張倫敦華人的照片。他把漏光的照片放在簍子里,大概是可以被放棄的無用相紙。裘子穎看到簍子里有一張陳雋出鏡的照片,漏光嚴重,大片白光占據畫幅,旁邊的人掩在白光底下,唯獨陳雋清晰可見。 阿加莎似是看穿她的注視,問:“你要嗎?”裘子穎看了一會兒,淡淡地搖頭。 接下來是會議時間,按照美國新聞法要求,為保護受害者權益,主人公即使是化名引用也要征得對方同意才能上報。她們從來都不打算寫大邦襲警案和伊莎貝拉失蹤案,還是以當初的計劃為主,且抓住倫敦華人的分布重心的轉變,從萊姆豪斯到爵祿街,再刻畫中餐飲食、娛樂場所的經營去展開經濟重建的部分。 回到美國以后,裘子穎的生活重新步入正軌。事情井然有序,但她的心是空落落的。她們與那邊的華人斷了聯絡,倒是時不時收到克勞德寄過來的小禮物。阿加莎與克勞德交換信件地址,保持了一陣子聯系,對方寄來英國紅茶、牛奶巧克力,還有披頭士親筆簽名的專輯唱片。不過,克勞德不怎么提及愛德溫和杰克,即使提了,也是一星半點。 總編輯請眾人下館子吃飯,選的是訪谷區的粵菜中餐廳。香霧如煙,紅印章一戳便呈上廣式茶點,一屜接一屜,上壘蝦籽燒麥,下放腐竹紫菜卷,目不暇接。美國唐人街最好吃的粵菜中餐廳坐落在紐約,但舊金山的也不賴。裘子穎望著玻璃窗里面的大廚提鍋勺勾芡,又切細碎佐料一把撒上,還是不合時宜地想起了泰豐龍。不同的是,泰豐龍沒有幸運餅干,也沒有手寫的祝福字條。吃過飯以后,所有人都在前臺抽了一塊餅干,捏碎取出素素的紙條。每個人得到的祝福語不同,阿加莎是五福臨門,裘子穎是學業進步。 應了這張祝福字條,兩個月之后,裘子穎繼續修學深造,她三天兩頭泡在圖書館,有時下課了跟新認識的同學到酒吧放松。同學邀請她跳舞,她沒有興趣,他們就在舞池里舉著酒聊天。 “珍妮弗,你有喜歡的人嗎?” 裘子穎彎著眼睛,“你猜?!?/br> “通常像我們這樣的人,對,我們這樣的人,我說都是書呆子你不會介意吧。我知道你跟我想的一樣,讀書就是神交,大腦與文字產生電波,那感覺真奇妙?!?/br> 她聽了,捂著嘴笑,“如果你是為了追求我而說這樣的話,我會鄙夷你?!?/br> 對方沒有惱羞成怒,獨自與她碰杯,“你在古老的東方有愛人?!?/br> “都不對?!奔炔皇菛|方,也稱不上愛人。 “那我不明白了?!?/br> 她不再笑,任這舞曲在耳邊震顫吵鬧,看著三三兩兩的人群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