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新血液
陳雋啟程去伯明翰前一天,陳生扎了rou粽放空簍。rou粽以咸香口為主,大盆撈糯米和紅綠白眉豆,砧板平鋪粽葉和糯米,挖蛋黃仔,填腌制五花rou,再壓瑤柱、花生和干蝦米,統統裹成金字塔纏草繩,大手一撥入鍋慢煮。泰豐龍日夜茶香、煙香、rou香、米香混人聲、車聲、鳥聲、爐聲,鼎沸生財如當初。所謂民以食為天,即使是異邦之食也是鮮香大天,各路山長水遠鄉愁不明的客人都鐘情于此。 陳生一大早蒸了幾個rou粽給陳雋和梁達士,這環節讓兩人想起十幾來歲的訪學游歷,父母輩做飯掏零食,而小孩背著去看達·芬奇和米開朗基羅大作。不過多年以后,陳雋和梁達士已經長大了,在出發前就吃得一干二凈。 火車行駛,金燦燦的日出恰好結束,即將消弭的波光像絨毛,飛過窗戶,進入隧道便再也不見。兩人并排而坐,梁達士靠車窗,他聽聞珍珍讀書一事,深知好友的兩難,也有自己的不安,所以他沒有告訴陳雋,他私下問了克勞德要裘子穎的信件地址,特意繞過他寫一封信給她,希望她勸一勸珍珍不要沖動地去芝加哥。 對他來說,芝加哥是烏煙瘴氣鳥不拉屎的地方,貨真價實的犯罪天堂。梁達士知道如今他們誰也勸不動珍珍,唯有裘子穎的話能派上用場。他在信里寫道,他是代表個人在寫這封信,與陳雋無關。珍珍和陳雋正在賭氣,她決定前往芝加哥讀書,但是他梁達士實在不放心她一個人去這個地方,芝加哥是一個恐怖的地方,令人精神萎靡不振,一個瘋狂有病的城市,他不想珍珍一時沖動而再受打擊,屆時恐怕連歌都唱不了,還請裘小姐認真思考、多加勸告。 陳雋和梁達士要在伯明翰待上三四天,這三四天他們在華人聚集的地段待了一段時間。早上搭乘雙層巴士到各處打聽,夜間坐華人開設的廳子尋找人選。這一夜,他們沒有光顧廳子,梁達士想要理一下頭發,便拉著陳雋到一家巷子里的發廊等待。陳雋坐在旁邊讀報紙,梁達士由一個大爺披塑料布,拿著剪刀和梳子修理。 “兩位看著不像是在伯明翰的人?!贝┲餮b革履,連皮鞋都锃亮發光。大爺咔嚓咔嚓剪梁達士扎到后頸的頭發,地板接過飄下來的青黑碎物。 梁達士對著鏡子問大爺:“有什么區別?” “這里什么人我都噶熟悉,見過的,沒見過的,心里有數。儂一看就是新來的?!?/br> 梁達士聽這方言,剪過的,沒剪過的,說道:“大爺祖籍是江浙滬?!?/br> 大爺笑得眼紋爬了上來,繼續利索地動刀子,“對啦?!?/br> “既然您對這個地方的人了如指掌,您知不知道這里有人唱歌能好聽?!绷哼_士追問。 大爺扎馬步,視線與發尾平齊,細細地剪,“我兒子有一朋友唱得漂亮,以前是唱詩班的,意大利語和法語都會唱?!?/br> “好聽嗎?” “絕對好聽的?!?/br> 陳雋聽到此處,放下報紙,與梁達士對上目光。梁達士再問:“我們怎么能找到她?” “晚點等我兒子回來再問問?!?/br> 頭發剪畢,大爺取下塑料布,拿刷子掃凈掉到身上的碎發。梁達士甩甩袖子,拂去身上的發和塵,面貌看著更加清爽起來,他付過英鎊之后與陳雋一起坐著等待。大爺在他們的注視下繼續穩當cao刀,又與客人聊得眉飛色舞,侃侃而談至極。 送走兩趟客人,大爺的兒子終于從火車站那頭回來。四人聊了聊,大爺的兒子給一個地址,讓他們兩個明天晚上到一個黎巴嫩裔英國人開的地下賭館去尋,這女孩正在那里做荷官,要到凌晨兩點才交接更換。夜晚風吹一吹又到金光四溢的早晨,伯明翰火車站和鐘樓開始不停工作。到了晚上,兩人在那地下賭館附近游走,很快就到大爺的兒子叮囑的時間。 梁達士在等待的時候聞到周圍的氣味,大麻、煙、老鼠屎,他只擔心芝加哥比這里還糟糕。陳雋去過不少這樣的地方,顯然沒有這位越南的貴公子要挑剔。不一會兒,一個女孩出來了,她穿著一條藍裙,臉上涂著胭脂水粉,看樣子估摸和珍珍同歲。大爺的兒子說女孩名叫恩枝,背景很普通,恩枝的父親欠賭債,把曾經是唱詩班的女兒拉下了水,現在應是還清了,但恩枝還在做荷官,起碼有半年的業務經驗,不僅懂黑杰克、骰子、梭哈,還懂法式輪盤賭桌。 恩枝看見來人,往前靠近他們,打個招呼,“陳雋,我知道你。還有這位,是梁達士吧?!?/br> 陳雋和梁達士都始料不及,這個女孩不知是聽大爺兒子說的,還是從何得知。恩枝見他們毫無頭緒,爽快地解除他們的疑惑,說道:“這里的老板帶我到蘇豪的荷官學校學了一個月,他們在倫敦也有場子?!?/br> 二人立刻明白,她去過蘇豪,在那附近了解到他們并非難事。梁達士道:“教法式輪盤賭桌最厲害的那所?” “沒錯,半年前我就在那里。你們找我有何貴干?!倍髦Φ膬深a仍是紅的,那胭脂像一朵小花。 倆人帶她到一家深夜仍開的甜點咖啡館,點兩杯紅茶和一杯檸檬水坐著聊。恩枝聽說他們要找她當歌舞廳的歌手一事,忍不住輕笑,那笑有一絲不屑,也有難以置信。她做地下賭館的荷官,也在蘇豪的荷官學校待過,到私人俱樂部見習,在那里領會過各大政要、明星、富豪、伯爵紳士,眼前區區兩個人算什么。她看向玻璃窗外的夜間巴士和他們三人的影子,老氣橫秋地道:“他們在我身上花了精力培養我做荷官,我不可能說不干就不干。像我們這樣的人想走就走,不太可能吧,以后這一行都沒人會要?!?/br> “我們會要啊?!绷哼_士接話。 陳雋只是問:“你是哪里人?!?/br> “同你一樣,你睇唔出咩?”她捧著自己的腦袋,胭脂下是故作天真的笑容,也用著清脆的聲音罵臟,“我死鬼老竇濫賭,叼佢鹵味?!?/br> 梁達士是語言專家,自然會聽也會說。他知道陳雋另有想法,便問:“你能唱上海話嗎?” “我還沒有答應你們,你們就來面試我,明明是你們有求于我?!倍髦浜咭宦?。 梁達士說:“確實是有求于你,我們的歌舞廳發生大變,必須要有突破口。恩枝小姐,你需要什么就說,我們鼎力相助。你父親是因一個‘賭’字將你帶到這個地方做荷官,你可以去倫敦有更自由的發展?!?/br> “荷官也是正規職業?!倍髦ο肓讼?,提出要求:“入股歌舞廳,分紅。幫我從伯明翰搬出來,在西區有一個好地方住,我就答應?!?/br> “后面那個我可以答應你,但是前一個不是那么容易,”談到這里,陳雋忽然笑了,只當她是懵懂小孩,提醒個實際:“第一,生意好,你的入股才有價值,否則吃不了兜著走,要承擔風險。第二,作為股東你可以參與決策,但是沒有福利,會有更多的稅務流到你的身上,這個我們幫不了你。第三,歌舞廳一直以來有個最大股東,不是我,也不是梁達士,而是許志臨老板。如果你都接受,他也同意,那就沒問題?!?/br> 梁達士嘆氣,“是這個道理的。其實入股跟不入股區別不大,還是工薪比較穩當。我們又不壓榨人,你但凡問過歌舞廳的人都知道他們不僅每月拿錢,有時還拿更多錢。恩枝小姐,你以后要想清清爽爽地離開歌舞廳,什么選擇最有利,你應該明白?!?/br> 恩枝被他們兩面夾擊,推了推檸檬水,水搖晃泄出。她煩躁:“真是跟你們沒話好說。求人辦事還那么不客氣?!?/br> 也許是因為同一個老鄉,陳雋確實不知不覺沒那么客氣,像舊相識的朋友用粵語問:“你究竟識唔識唱上海話?!?/br> 恩枝用勺子戳檸檬,戳出汁,不情愿地說:“識咯,我姨仔上海人?!?/br> 三人坐到三更半夜,只有隔壁麥當勞還開著。在陳雋和梁達士離開伯明翰的前一晚,恩枝還是沒有給予答復。他們準備死心,買一個水果籃送到發廊感謝大爺和他兒子,然后打算離開。要是伯明翰沒有收獲,他們就得計劃去曼徹斯特。碰巧在那天晚上,陳雋和梁達士決定到地下賭館通知恩枝他們要走了,恩枝忽然在后門出現,被一群咸濕客戶拉扯。他們上前阻止,陳雋的后頸被石頭打出血,梁達士的腰也遭人狠踢,但他們還是把恩枝救了出來。 “來倫敦,歌舞廳同樣有你想要見的場面和人物?!标愲h捂著后頸流血的地方,這么說道。接著,他差點暈在她面前。陳雋和梁達士不得不在伯明翰的醫院修養半個月,之后,恩枝終于松口答應,推掉荷官一職,三人一齊坐火車回倫敦。 歌舞廳輸入新血液,一位名叫恩枝的女孩接任歌手位置,廣告一打,眾人慕名而來。彼時,珍珍收到了一封來自舊金山的信,她拆開一看,是裘子穎得知她要去芝加哥讀書的建議。裘子穎在信里掏心掏肺,她說自己有時候也后悔,離開家之后承受那么多,即使過去一段時間也沒能緩過來。讀書很好,但她希望珍珍不要罔顧自己的人生,如果在英國有更好的選擇,那么芝加哥并非一定要被考慮,那里充斥著暴力、死亡、色情、毒品,一定要做好心理準備才能面對。 這一回,珍珍拎著信件到歌舞廳的包廂,看見了恩枝,然后如此直接地進入包廂,將信件輕放到陳雋面前。梁達士正在松筋動骨,陳雋夾飼料喂鸚鵡。珍珍顫著聲音說:“jiejie來信了?!?/br> 陳雋皺了皺眉,放下鑷子,看向那封信和她秀麗的字跡。讀完,通篇是關于珍珍的讀書問題,沒有一句提到他。他把信放下,沒作出其他反應。 梁達士想知道裘子穎究竟有沒有勸說,他拿過來細讀,發現她和他想的一樣,坦白道:“是我寫信給裘小姐的,我擔心你們兄妹倆是在賭氣。珍珍,那地方我有朋友去過,瘋的瘋,傻的傻,你要深思,”他繼續指出:“裘小姐說這不是最佳選擇?!?/br> 珍珍氣不打一處,深呼吸,“你跟哥哥一樣,真是使盡好手段?!?/br> 梁達士嘆氣,發自肺腑:“可我這樣做真的是擔心你……” 此話一出,三人悶了半天。陳雋于是道:“珍珍,答應你的事情我做到了,如果你想改變主意,隨時都可以?!?/br> 在這期間,珍珍還是收到英國本地藤校的錄取。面臨選擇,她想得胸悶,想得失眠,不知道自己究竟應該怎么做。她找來芝加哥的新聞,讀了以后確實是怕死的,她沒有裘子穎那么勇敢,也不想再經歷那些創傷,可胸口堵著,只好獨自和裘子穎互通信件往來。裘子穎一直疏通她,使她終于放下這個執念,留在倫敦讀書,她被珍珍的淳樸真摯感染,幾乎都有一個沖動,想要到遠方,去倫敦再看陳雋一眼。 時下美越戰爭仍在進行。英國的經濟相對穩定,但是通貨膨脹率又開始上升,物價和工資都有壓力。在舊金山,裘子穎從珍珍的信了解到陳雋的近況,他為了讓歌舞廳重振而聘請一個特別年輕的女孩,都是廣東人,即使工資有壓力都照常對待,未降一分半點。讀到這里,她沒有解釋自己是否談戀愛,故意讓這個誤會繼續加深,互相折磨,像是要對方惦記自己的小插曲。既然她有沖動,她也要讓他有沖動。她知道他總是能放下,面上表現得什么都沒有,叫別人在那里干著急。光是這么想著,她都有點恨了。 興許珍珍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但她還是想到美國看看。彼時陳雋公事繁忙,暫且不能離開倫敦,而珍珍便拉著梁達士到美國待上兩個月,從芝加哥游到舊金山。直到陳雋所說的對沖基金時機來臨,一九六五年英國一家預備成立的對沖基金公司經理人正在調研行情,陳雋早有耳聞,因他們是大學同學,他們從六三年開始就陸續關注發展,但由于英國的業務模式始終沒有美國的成熟,預備經理人同學邀請陳雋親自到美國探一探。此次也算半個公事,許志臨再厭煩美國佬也不得不承認人家的華爾街有兩下子,讓他這半個月好去好回。 時隔一年半不見,陳雋結束華爾街的行程就趕忙到舊金山,他拋下大學同學來到舊金山唐人街,就為了見裘子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