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時間
時間不等人,因它是無憂分子。時間沉睡、出世,羅馬體形式框住它,七英寸機芯解放它,前后日日夜夜交替孕育,致它長久不聞而一鳴驚人。時間住進琺瑯表盤里,機械的溫床寵溺它,使它天真、單純,不知天窗開洛可可丘比特、地板畫銅鎏金花葉紋,世界開闊如一座千錘百煉的深井熔爐。時間不懂它的主人姓何名誰,被一同禁閉的另有鳶尾花、圣羅蘭、窄口陶瓷瓶、橡木騎士偶、巴洛克雕花圓鏡和英吉利帝文貓,在綠鐵門身后的天堂作伴,繼續沉睡、出世。天堂是牛津街,歷史上的死刑之地、新世紀的繁榮樞紐,前后整齊排列自由百貨和約翰·路易斯,越來越吸客納金。 瑪麗娜見到許俞華和陳雋已是晚上八點,牛津街少了許多人,大家都吃飽喝足看電視,只有他們還沒開飯。等到飯菜都涼得差不多,二人才一前一后回來。 四人重新落座,桌上擺的是許志臨親自下廚的家常中餐。春節是主角,瑪麗娜自然不領著大家做禱告,直到許志臨說一聲起筷,她才示意后輩開始吃飯。 這一桌上,兩個后輩都在心不在焉地吃著,可面上還得佯裝無恙,仿佛什么事情都沒發生過。陳雋不愛說話,而許俞華就是裝好脾氣也得在飯桌上裝出來,后者想到剛才暴露自己脆弱的一幕,有點心驚,也有點后悔,埋頭扒飯把余悸跟rou菜一并咽下去。 他們在餐桌上從來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吃飯則是交流,吃著吃著就把感情聯絡好,有時也會提醒教訓,但都慈眉善眼,講究體面。比如現在,瑪麗娜發現端倪,開口語氣倒是很溫柔的,“請不要忘記,在家我們可以等待,在外沒人愿意接待不守時的人?!?/br> 許俞華頓著扒飯的動作,低頭道:“我錯了,下次一定準時準點?!?/br> 瑪麗娜看著誠懇的兒子,轉而質問另外一人:“愛德溫呢?你應該和杰克一起回來,為什么比他還晚?!?/br> “抱歉,我也遲到了,”陳雋只是這么回道。 “算了,過年過節的?!?nbsp; 許志臨反而是最和善的那個人,因著過年心情愉悅,該計較的不計較,不該計較的更不放眼里,哪怕兩人遲到讓飯菜變涼也寬容大度起來。他還給所有人夾菜,特意挑幾塊肥瘦相間的雞rou給許俞華,對兒子的捧碗道謝笑著點頭,“多吃點,臉要瘦脫相?!?/br> 許俞華悶頭吃飯,比以往都要得體,又聽他們喊他慢點不要噎著,搞得他這下是真的噎著,踹兩腳叫陳雋給他倒杯水。陳雋放下碗筷到廚房斟水,一杯接完要去接另一杯,他知道,有人的怒氣在自己的頭頂上懸著。這些都被瑪麗娜看在眼里。 飯后,陳雋主動幫瑪麗娜收拾?,旣惸汝P了廚房門,系好圍裙,將碗和盤子放進水池,開水,低頭利落沖洗,她順便揭穿道:“愛德溫,你身上有女孩的香味,不僅如此,杰克的身上也有,都是同一個味道。你們兩個遲遲沒回,是跟那女孩碰見了?!彼诮烫寐劦竭^這股香味。 陳雋聞言愣住,看了看她,繼續擦拭被沖洗干凈的碗和盤子,雖不逃她的精明判斷,但還是掩飾道:“她到那邊還之前借走的電影雜志?!?/br> “她什么時候走?” “大后天?!?/br> 瑪麗娜點點頭,甩甩手上的水,“按你們的習俗,杰克爸爸會封一個紅包給她,讓她走之前拿好,”說完,她將身子倚靠在廚房灶臺邊,“多順著杰克的意思,他受過的苦是你無法想象的?!?/br> “我明白?!?/br> “這是你最不明白的一件事?!?/br> 他也不辯駁,像以往在后廚幫父親洗碗一樣安靜。洗完,他們走出廚房,那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天空繁星點綴,帝文貓夠鐘進窩入睡。 許俞華知道自己掩蓋不了,撒謊只會更嚴重,只好在夜里告訴瑪麗娜,跟她說這個離奇古怪的美國記者發現他有癮,要怪她多管閑事,而他也承認自己意志力不堅定。他不知道瑪麗娜會有什么反應,但先發制人總是好的,不然話是再也說不清?,旣惸茸诳蛷d的沙發上,望著一片漆黑,印證自己的猜測,說:“這是上帝的忠告?!彼浪拱椎脑?,原因是他無法處理和面對,希望她出面解決。戒掉也好,戒不成也罷,他都依賴著自己。 與話里不一樣的是,那封紅包其實是瑪麗娜在第二日早晨親自送上門的,當時裘子穎正坐在旅館餐廳吃早飯,對面忽然坐下一個打扮簡單精致的英國太太,給她遞上一個不薄的紅包?,旣惸容笭栆恍?,臉上的細紋明顯卻不失典雅,頭發梳得整齊,那氣質很是大方,有足歲月的沉淀。 “新年快樂?!?/br> 裘子穎受寵若驚,卻也不拒絕,接下這個沉甸甸的紅包,“謝謝,新年快樂?!?/br> 服務員來問候,瑪麗娜要了一杯黑咖啡,然后朝裘子穎說道:“你知道人在分離的時候才愿意放平心態重新審視雙方的關系,不計較過往?!?/br> 她點頭,輕聲道:“前提是抱著對方一定離開的想法?!?/br> “當然,你們走了,大家都輕松,”瑪麗娜痛快一句,“杰克已經告訴我你知道他的問題,除此之外,你還問了愛德溫關于杰克被領養的事情?!?/br> 裘子穎相信她還沒發現他是自己哥哥這件事,只是問,問得好奇,好奇得蹙眉:“你認他是你的兒子嗎?” “他是我的兒子?!?/br> “可是我覺得你很冷漠,也很殘忍?!?/br> 瑪麗娜不為此惱火,重復:“他就是我的兒子,”她的黑咖啡已經上桌,她沒有喝,只是溫在手里,“我們生來有罪,應當在上帝面前懺悔?!?/br> 裘子穎有些輕蔑:“我不理解?!?/br> “有時候你應該放下你的職業眼光,做一個旁觀者就好?!?/br> 裘子穎倒也想,但這次的對象是與自己血緣關系的哥哥。她繼續扮演這個關心他人命運到偏執的人,說道:“我之前生病了,醫生診斷我的偏執和焦慮有些嚴重,病癥是你們眼里的多管閑事,很難控制,有的事情對你們來說不重要,對我來說卻很重要,希望你理解?!?/br> “但你依然要考慮我們的感受?!?/br> 裘子穎苦笑,那她呢,還有她的姆媽和爹爹呢。哥哥走散以后,姆媽曾經失魂到在夜里遠渡的時候掩面掉淚,爹爹自責到幾近要從船上跳下去,咬緊牙關為了她和姆媽才不這么做。她只是想著,家可以團圓重聚,家是最好的港灣。哪怕她的親人性情大變,與從前大不相同,她看到許久不見的親人好,心才安定,這樣即使不相認也沒有關系。若不是那么好,熬著耗著,真的會讓她擔憂,而她又如何把這件事咽在肚子里,回去以后再也不告訴父母呢。 “不要毀掉杰克的名譽?!?/br> “這不能怪到我的頭上,始作俑者是你們,”裘子穎如此交易:“我隨時可以把這件事寫成丑聞,如果你不想我這么做,那就停止這樣的蠱惑和利用?!?/br> “他會好起來的,只要你看不見、聽不懂,也就是什么都不知道?!?/br> “請你答應我,讓他戒掉?!?/br> 裘子穎和瑪麗娜的談話就此結束,阿加莎下來提醒她收拾行李,她沒有等瑪麗娜離開,徑直回到樓上。收著收著,她從床上拾起那個護身錦囊,看了兩眼,最終還是把它放進皮箱里。 到了傍晚,梁達士火急火燎地告知陳雋一件事,警察抓了中文學校的老師到局里審問,不僅如此,還有剛從醫院痊愈回到報社崗位的作者,那個曾經撰寫許志臨生平的人也被抓走了。因最近地鐵罷工、鐵路罷工等事興起,警察認為這是有計劃有組織的活動,接命令開始大量盤查煽動罷工的人。陳雋當時在和蓓琪談話,聽到消息后立刻打電話通知律師一起到警察局,而丁六一頭霧水。 丁六在歌舞廳,陳雋和梁達士抵達警察廳,等錢繼山到里面收集信息之后,問:“警察怎么說?” “中文學校不只有華人,還接收想學中文的本地學生,不多,但剛好有幾個學生的父母認定老師不是在教中文書,而是搞政治活動。警察開始排查中文學校,發現除了梁啟先生的資金,還有另一筆匿名資金,他們認為那筆錢是蘇聯的資助,”錢繼山補充道:“中文學校在排查期間要關停,那些學生會放一段長假?!?/br> 梁達士后悔自己沒有掘地三尺把這投錢的人找出來,不夠未雨綢繆。陳雋近來讀報也讀到罷工的事情,認定道:“跟他們沒有關系,倒是這個不知名小姐,一定要找出來?!?/br> 為此,錢繼山留在警察局等候,陳雋和梁達士到幾個老師的家門口詢問。問過幾個,都說不知道,終于在最后一個極有資歷的老師口中得知一些信息,那小姐戴紗帽,腳踩高跟鞋。 老師關門前搖頭,說道:“看樣子,又得折騰了,不知道中文學校還能不能辦下去,沒錢倒閉就算了,有錢還更可能倒閉?!?/br> 陳雋聽到這話,忽然想到彭尼菲爾德的倒閉,這一直是從未公開的消息,當時彭尼菲爾德接受梁啟的資助,有錢流動,不應該會突然倒閉,估計是有別的原因。他掉頭就走,害得梁達士跟不上,梁達士不明所以然:“阿雋,你干什么去??!” “去萊姆豪斯?!?/br> “這么晚,萬一遇到什么事情怎么辦,你別急?!?/br> 陳雋邊走邊說,“我要到我們以前的地方,你回去睡覺吧?!?/br> 梁達士搖頭搖成撥浪鼓,“不行,我要陪你去?!?/br> 兩人到萊姆豪斯之后,陳雋往舊時俱樂部廢棄的圖書室走去,那地方在一棟樓的二層一室,當時搬遷大家都沒來得及收拾,留了很多書和廢紙在里面。這里小、隱蔽,政府還沒開始清理,到處是灰塵和蟲蟻尸體,他們走一步,塵就揚一下,聞到一股久久沒有人造訪的遺棄餿味。 沒有蠟燭和燈,他們咻一聲拉開窗簾,讓月光滲進來,借著熹微的亮黃翻找。找得鼻炎發作,手癢,他們才在角落里翻出一本彭尼菲爾德中文學校的師生相冊簿,然后帶著這本東西回爵祿街。兩人洗手,進入歌舞廳的包廂,在大燈下仔細查看。 “兩個中文老師,三個英文老師,二十來個學生,”梁達士數道,照片里還有他們兩個青澀的模樣,他們是彭尼菲爾德最后一屆畢業生。 陳雋提及:“以前想找回于生和密斯梁到新辦的中文學校教書,于生寫信拒絕,他在香港有一份教職,密斯梁沒有任何回復——” 丁六忽然開門闖進來,關門,緊張兮兮地說道:“裘小姐和許俞華在門口吵了起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