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許俞華 haitangwo.com
陳雋還記得一件事,農歷春節一到,她們離開英國的日子也就快到。他不知道她們在舊金山如何過年,但氣氛應該要比這里張揚不少。這里始終是新地方,過一個春節就像是圍爐夜話,聚在自己的小灶邊噓寒問暖。就算不及遠方熱鬧,大家也沒有特別低調,他們清早起來就到門廊懸燈籠、滾對聯,齊心協力捧一盆金桔到外面,往枝葉掛滿利是。 年味從這里越傳越濃,這下爵祿街的人們都知道現在是中國的農歷春節。有華人在的門戶已經張貼剪紙、燒香拜佛、驅鬼迎神,華人要讓洋人加入慶祝,最好的辦法是派發利是,祝愿他們興旺發財。哪個到倫敦摸爬打滾的洋人不是發了瘋地喜歡鈔票,在他們眼里,發財肯定好,這個時候的華人都是清一色古老風水師,接了就靈驗,要乖乖聽他們話。 大年初一,泰豐龍門口燒了鞭炮,那鞭炮是跨年以后留下的好東西,一燒就成漫天吉祥的煙、滿地喜慶的紙。泰豐龍里面,陳雋手握線香,十八柱抓在手里,分太散不好全部燃燒,捆太實也容易先亮后黑,他剛好掌握力度,火機一燃,對著香頭里里外外轉幾圈,火聚攏,他扇一扇撲滅,朝天官、菩薩、祖先、土地公、門神、灶君各上三柱。第一滴香灰墜爐以后,他洗洗手,從灶君所在的后廚開門出來。鮜續zнàńɡ擳噈至リ:po18 按照老一輩的講法,用心上香供神的人會得到保佑,但事實上他從小到大都不喜歡上香,更別提用心了。陳生常常要求他這樣做,要求不成就拿祖先那一套逼迫。陳雋知道上香并不是非他不可,他不做,父親就會嘆口老氣去做,久而久之兩人有了共識,逼是沒用的。不過逢年過節倒是一個例外,陳雋主動這么做為的是把氣氛弄得和和睦睦,他心里清楚,父親只有在這時聞到線香味才會心滿意足地到后廚炸花生糖。 幾個小時之后,花生糖晾干凝固,陳生取幾張吸油薄紙和幾個漂亮盒子,把糖物扎扎實實墊在里頭,蓋一蓋,放泰豐龍紙袋,托人打包送走。陳雋到歌舞廳,把其中兩盒花生糖分給丁六和梁達士,丁六二話不說就吃了起來,吮指吮得津津有味。另外兩盒由珍珍拿到旅館,此時裘子穎和阿加莎正好在一間房,她送了以后接過阿加莎的紅包,開心離去。 阿加莎把花生糖放到書桌上,看了看墻上的時鐘,說道:“這個時候報社已經派人跟進舊金山華埠小姐的活動了?!?/br> 裘子穎記得這個近幾年舊金山興起的新年活動,“姆媽看過一次,她說臺上手推波和旗袍,臺下鎂光燈和眼睛,很熱鬧?!?/br> “真遺憾,這次我又錯過了?!卑⒓由犞X得有意思,她才搬到舊金山不到一年,還想去見識見識。 裘子穎笑說:“反正下一年我們就能看見?!?/br> 阿加莎掀開窗簾,望著街道的布置,忍不住對比起來,問道:“倫敦的過年氣氛沒舊金山那么厚吧?” 裘子穎也湊過去看,街上大大小小有了過年的喜慶紅,說:“表面上看還是舊金山比較成熟,商會的話事權很高,他們弄的活動也明碼標價?!?/br> 阿加莎聽出言下之意,笑了笑:“你意思是倫敦的華人現在這樣做還比較民間?!?/br> 裘子穎想到陳雋,預言道:“現下是這樣,但他們以后肯定要招商,跟政府合談,然后越做越大,越做越正式?!?/br> “你倒是越來越了解他們?!?/br> 裘子穎轉過頭看阿加莎,停頓一陣,最終還是閉口不回。她打開桌上的盒子,聞到花生糖的甜香,花生糖表層一抹琥珀色,她們一人一塊分了出去,吃進嘴里酥脆可口,甜味適中,越不粘牙說明糖熬得越好。陳生的手藝極佳,姆媽和善美老太婆在花生糖上面的手藝沒那么好,但制作桂花糕和炸芋頭酥絕對是橫跨英美的佼佼者。 吃過新年零嘴以后,裘子穎照樣到郵局看來信,信件正巧在大年初一翻山越嶺來到倫敦,她看一看郵票,圖案還是龍的生肖,一九六四年正值綠龍之年,她回到旅館,用鉗子把郵票取下來,貼在日記本上。先前,裘子穎寫信時挑起別的事情問起姆媽,話說在前頭,她非常安全,不會跟哥哥一樣那么神經大條地走散,然后她借此問起哥哥的生辰年月。姆媽回復,他比meimei大兩歲,屬蛇相。她開始不確定了,許俞華與陳雋同齡,雙雙比自己大七歲,不可能屬蛇相,而裘子杰只比自己大兩歲,走丟那年十二歲,從年齡上來說根本不是一個人。 臨近下午,裘子穎帶著疑慮一人到倫敦郊區與私家偵探會面,特意帶上在泰豐龍新買的花生糖和糖蓮子拜年。 光稀薄如水,滲進來,顫顫悠悠的,格外清。偵探收下她帶過來的好吃禮品,從抽屜拉出一本檔案,不著急打開話題,摸摸下巴的胡茬,說:“我問你,在你們的新年密謀這樣的事情是不是不吉利?!?/br> 裘子穎卻答:“信則有,不信則無?!?/br> “所以說這是信仰,那我萬一觸犯你們的禁忌,我這老骨頭第二天不就完了?!?/br> “偵探先生,你可以去隔壁那座教堂坐一坐回歸自己的白人靈魂。我時間不多,你今天不講,那我認為你就是沒有成功,不必在這里耽誤大家時間?!?/br> “你干嘛當真!”偵探想不到她那么直接,大笑起來,他也只是吊吊客戶胃口,沒什么吉利不吉利的事情。 裘子穎希望知道答案,很認真道:“你每一句話我都是愿聞其詳的態度,怎么可能不當真?” “好吧,”偵探忽然有些愧疚,也不鬧了,攤開檔案簿進入正題:“許俞華,英文名杰克,是英國的合法身份,擁有許俞華這個名字的人確實是許志臨和瑪麗娜收養的兒子,收養手續沒有問題,白紙黑字清楚分明,經過福利院傳教士蓋章敲印,上面還有他們夫妻二人的簽字?,旣惸仁怯?,許志臨和她結婚拿到合法居留,他們收養的孩子理應得到合法身份,這個完全沒有錯?!?/br> 裘子穎捏著掌心,點頭:“然后呢?!?/br> 偵探發現她的變化,依舊保持這個腔調和聲音繼續道:“我到萊姆豪斯的福利院探查過,你放心,我沒有問,而是直接趁沒有人的時候翻進去找本子,所有人都沒有名字,只有一串編號,你看到的那個孩子,他有一張相片,旁邊的編號是一九五三零五二一,意思是他在這個時間被收進福利院?!?/br> “我和哥哥確實是在這一年走散的??墒俏医裨绨l現一個疑點,我的哥哥比我大兩歲,而許俞華比我大上不止兩歲?!?/br> 偵探對著檔案簿,棘手地搔臉,搔下巴,“記錄中的許俞華是生于一九三六年,現年二十七歲,十四歲入讀萊姆豪斯中學,十七歲畢業為許志臨的商會做事?!?/br> “沒錯,眾所周知,杰克和愛德溫同歲,”她應和。 偵探咕嚕咕嚕喝一瓶酒,即刻上臉,解釋:“其實真正的杰克,也就是應該被收養的許俞華,他生于一九三六,但沒有活到二十七歲,因為他早在所有收養程序批準下來之前就得了肝炎死去。一九五三零五二一和他是一個房間,里面六七個孩子,只有一九五三零五二一還活著,代價是受到不小的刺激?!?/br> 裘子穎瞪大眼睛,顫抖著說:“所以,他頂替了這個身份?!?/br> 偵探沒有回復,把最后幾滴酒喝完,建議道:“親愛的,我給你一個忠告,他已經是許俞華,你沒有必要揭穿和拆散,換身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你應該非常明白?!?/br> 裘子穎當然明白,多少人撞破頭腦都是為一張宣判落地生根的紙,他們跟黑幫交易,在運輸的過程中被緊閉的車廂悶死,幸運者抵達,不幸者死亡,抵達了還要還債,再提心吊膽地拼多幾年。她不知該高興還是該失落,雖然她的哥哥忽然出現在彼岸的英國,卻也是熬出頭來了。她沒有認出他,因為他瘦了不少,眼神也完全不一樣,只有第一次見面時產生一瞬間的熟悉感,而他感染肝炎也能逃脫痊愈,許是多虧他們中醫世家早前給一兒一女養成的免疫力,新陳代謝極好。他沒有認出自己,可能是不想,又或者是真的不記得。 下午兩點,偵探給了她一個小鉗子和透明小袋,她已經明白他的意思。事不宜遲,她趁早離開郊區,坐地鐵來到音制品店。她還是沒有見到許俞華,卻忽悠了大邦,悄悄進入他的辦公室。椅子上掛著一件衣服,她用鉗子捏起毛發放到透明小袋,然后急匆匆奔到醫院的DNA鑒定科。 五天之后,裘子穎得到了結果,二人的的確確存在血緣關系?;虼_鑿,她徹底慌了神,小概率事件果真發生,她不知道是藏著掖著還是該告訴父母,離開的日子更近,她六神無主,不知是走還是留。 五天之后也就是大年初五,迎財神的日子。泰豐龍的神爺火燭通亮,門口人聲鼎沸,個個穿紅戴紅齊齊敬神。陳雋和家人圍坐一桌,三人正準備吃晚飯,碰巧門外有人進來傳消息,叫陳雋到牛津街那邊吃晚飯。他沒有應承,但珍珍推了推他,這一推就是允許的意思,既然這幾天他們一家人一起吃過這么團年飯,那就夠了。在旁的陳生長嘆一聲,叫他停住,把今天做好的芝麻糖遞他手里,拍一拍他的肩,什么也不說。 到了牛津街,陳雋見瑪麗娜和許志臨都在等自己,把芝麻糖放到茶幾上,進廚房洗個手便落座。他們三人一起等許俞華回來,不料后者在音制品店被裘子穎問話,遲遲未回到牛津街。 大邦已經回家吃飯,許俞華正準備離開,莫名看見一個人。他探身看去,發現這人是裘子穎,奇怪一問:“你來這里搞什么鬼?” 正是這個時候,他的牙關開始有一些打顫,寒意悄然升起。這樣的反應不妙,實在不妙,熟悉的感覺來臨,再過一會兒,汗要從額頭冒起。她似乎發現,不給他走,他潦倒地掃過一排排碟片,撞進辦公室。碟片落地,她的腳步也前進,緊跟在他的身后,進了那個辦公室。 “你有癮?!濒米臃f竟發覺自己如此鎮定地說這話。 許俞華坐在椅子上,還能忍一下,他覺得這人真怪,他死了還是沒死跟她一點關系沒有,她的話就像晦澀的符文一樣在眼前飄浮,搞得他云里霧里。她再三確定自己的哥哥有癮,她應該以meimei的立場責怪他,畢竟他們裘家人從來都一身正氣??墒撬⒉荒苓@樣,他們不過是萍水相逢的人,說分離就分離,何必唐突相認。 終于,他還是憋不住,放棄對抗地撞在桌上,大喊道:“快,把那個藥片從柜子里拿來給我?!彪m然“紫色勛章”戒不了問題,但能以一時的振奮壓住這個不舒適的戒斷反應,哪怕問題會因此層層相迭,越積越多,他只管得住眼前。 裘子穎被喊得手抖,她翻箱倒柜地找,終于把藥片拿到手里。她呆呆地看著,還是沒有給他,復雜地問:“你為什么會變成這樣?!?/br> “為什么?”許俞華不受控制地一會兒笑,一會兒撞頭,眼球鼓脹發紅,他趴在桌上顫顫地捂著胸口,痛苦道:“你、你知道我為什么討厭陳雋?!?/br> “是他讓你變成這樣?!濒米臃f忽然有了哭腔。 “我爸和瑪麗娜阿姨因為他罰我,從此再也沒有回頭路。你覺得可笑吧,一直是我在做丑人,我沒弄死他就不錯了……”許俞華呼吸急促,冷汗持續在流。 裘子穎上前撫他腦門的汗,心急如焚,急得提高音量:“你不是自愿的,是不是?” 許俞華不理解她的反應,只是虛弱地說:“別管那么多,給我藥!” 裘子穎見他實在難受,只得把藥遞給他,他狼狽地抓過去含在嘴里吞下去。她站在那里,推他走向更壞的局面,負罪感再度襲來。她不敢告訴父母,十年前的裘子杰如今變成這副模樣。 幾分鐘之后,許俞華開始頭暈目眩,輕飄飄沒那么難受,但還是趴在桌子,隨便說胡話:“我看你們兩個走挺近的,你是不是喜歡他啊,你要滾出英國就趕緊滾,別搞得他又來找我麻煩,我煩得很?!?/br> 裘子穎終于掉一顆淚,盡量平靜地說:“沒有,我對陳雋一點感覺都沒有?!?/br> 話音剛落,辦公室的門忽然開了。有人淡淡提醒道:“他們在等你回去吃飯?!?/br> 裘子穎一下子轉過頭,看見站在門口的人。許俞華聞聲而起,他恢復得差不多,勉強支起身子。 許志臨和瑪麗娜還是沒等到許俞華,便遣了陳雋到音制品店看看怎么回事。陳雋剛到就看見一地的碟片,在辦公室門口聽到裘子穎回應的一句話。許俞華沒有心機再待在這里,撇下他們兩個離開,叫一輛出租車載自己回牛津街。 音質品店只剩下二人,陳雋看見她紅了眼眶,問:“你在哭什么?!?/br> 裘子穎冷冷道:“跟你沒關系?!?/br> 陳雋無話可說,即使心是難受的也不再問下去。時間一到,他要折回去牛津街,而她一動不動地杵在那里,眼睛更濕。他一看,心重重地停滯,還是沒忍住抓著她低頭親了上去。這一吻半是溫柔半是激烈,舌入口腔,一絲不茍地想要留下她的味道、她的記憶。裘子穎木訥不回應,比以往要更加茫然,茫然得不知所措,直到他嘗到咸咸的淚水,放開之后跟她說走吧,她才反應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