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謠 第9節
楚明姣強撐出來的笑意繼續不下去了,她靜靜地看著他,眼睛靈得像浸潤在水中的某種玉石,剔透晶瑩的,睫毛尖往下垂,那種長時間來表現出來的咄咄逼人的驕縱盡數褪去,散出令人心悸的迷茫感。 從小到大,極少極少看到她這樣。 “其實這話很多人對我說過?!彼种割^慢慢數:“最開始是我父親,神主宮那些祭司,族老,哦,小時候鬼混的一群朋友也都來過?!?/br> “但我沒想到你會和我說這樣的話?!?/br> “蘇韞玉?!彼B名帶姓地喊他,喉嚨輕顫著滾動,似乎慢慢地將心里的一股氣吐了出來:“你想過以后怎么辦嗎?” 以后。 其實哪還有什么以后。 蘇韞玉怔了怔,伸手撫了撫自己的臉頰,順著臉頰線條一路往下,這張臉并不丑,有棱有角的,真形容起來,也能用“風流倜儻”來描述,但終歸不是自己的。 蘇家,山海界五大世家之一,與楚家并列,高門顯赫。 蘇韞玉就出生在這樣的家族中。 還是最惹眼的嫡系一脈。 韞玉,懷珠韞玉,寓意懷藏才德,可想而知,蘇家對他抱有了怎樣的期待。 蘇韞玉和楚明姣從小認識,這兩個在家里都排行老二,這邊一個“楚二”來,那邊一個“蘇二”回敬,一來一回,嘻嘻哈哈的,感情比其他人都好。后來年齡到了,這兩個被潮瀾河那個大祭司算出來有姻緣之兆,那真是互相嫌棄,彼此看哪哪不順眼,就沒一點是順心的,避嫌了近一年沒敢來往。 就因為知道他平時是個什么樣子,該是個什么樣子,所以此時此刻,看到這位也曾備受期待的天之驕子站在她眼前,無家可回,無親可依,用著死人的軀殼,墮落至此。 還要說安慰別人的話。 “怎么走出來?!背麈罅四笕?,問他:“你走得出來嗎?” 你甘心嗎。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蘇韞玉倚在窗邊站了許久,久到楚明姣以為他不會說話的時候,他才開口:“我其實怎么著,也算是撿回一條命,運氣夠好了。還求什么呢,先怎么著吧,跟著你混也不差?!?/br> 人啊,有時候就得認命。 楚明姣聽得脊背一陣發涼:就這么著吧,就這么著就是一輩子頂著宋謂的殼子,與親人朋友死生不復相見,放棄自己苦心經營的一切,天賦,修為,滿心的抱負。 蘇韞玉慢慢蹲下來,很輕地拍了拍楚明姣的肩頭,低聲道:“楚二,你如果一直這樣走下去,那太可惜了?!?/br> 他從宋謂的軀殼里醒來不過兩三個月,卻足以感受到楚明姣身上那種明顯的,和從前天翻地覆的變化。 也不是外在習慣上的改變,她對人對事照樣挑剔,還是喜歡流光溢彩的裙子,琳瑯滿目的胭脂水粉,說話照舊跟人嗆聲,但從前那根勒著她的弦,就是錚的斷了。 說得直白一點,就是沒有在乎的東西了。 蘇韞玉不禁想到從前。 從前的楚明姣,怎么說呢,現在那些在她背后酸溜溜說東說西的都說得含蓄收斂了。整個山海界,除了早有成名的長輩,楚明姣全部橫著打,那種橫行霸道的勁兒,真讓人覺得,日月與山河,都該歸她所有。 那時候,她看似無法無天,渾身上下似乎長了十八個膽子,實則依賴兄長,尊敬父親,對族中長老們客客氣氣的,哪怕總被逮著嘮叨,她也會耐心性子聽下去,好聽的就受用的收下,不好聽的左耳進右耳出就是了。 即便是對另外三個弟弟meimei,她也做到了jiejie該有的友好態度,哪怕是裝的。 因而此時此刻,親眼看見明珠蒙塵才如此令人惋惜。 楚明姣不再說什么,她動了動唇,突然覺得很冷,周身力氣流干了一樣,伸手勾了榻邊的絨毯給自己蓋上,半晌,朝蘇韞玉擺了個手勢,低聲喃喃:“你出去吧,幫我守著門,我自己想想?!?/br> 像只被逼到絕境,不知前路在哪邊的小獸。 蘇韞玉心底嘆息一聲,轉身出去了,出去時還輕手輕腳地幫大小姐把門關嚴實了。 房間里只剩一個人,令人窒息的安靜像深海浪潮般前赴后繼涌上來,楚明姣緩緩伸手環住自己的膝頭,以一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勢盤起來。 她的劍心確實出問題了。 早就出問題了。 只是她一直忍著,本命劍鋒利至極,至強至剛,出必見血,她在楚家很少動用,有些異常,她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地哄著自己不去深究。 這次動用本命劍,終于還是壓不住了。 她現在眼睛一閉,全是有關楚南潯的記憶。 明明是十三年前的事,那些片段卻像就發生在昨天,一幀一幀,連細節都十分還原,毫不褪色。 靜滯到接近壓抑的議事廳中,諸多族老在座,那天天氣不好,天降小雨,悶雷陣陣,虧得還有幾聲雷,不然偌大幾十張桌子,連丁點動靜都放不出來。 楚南潯將身上雪白的大氅取下,搭在椅背上,起身時眉眼清潤一片,聲音不緩不急:“我去?!?/br> 去,去哪兒呢,去填那口選中他的深潭。 去加固那個不知道傳下來多少代的狗屁封印。 去用自己的命保護山海界外的四十八仙門和凡間——山海界若是大開界壁,深潭破碎,最先遭殃的便是那些手無寸鐵之力的凡界生靈。 可是,那和他們有什么關系呢。他們甚至都連凡間是什么樣子都沒見識過啊。 楚明姣當時一下就掉眼淚了。 她和江承函鬧了很久,從哭到吵再到求,她這輩子從沒有那樣低聲下氣過。江承函明明就站在她跟前,卻像是隔了一段非常遙遠的距離,冰雪一樣,始終沒有說話。最后她崩潰了,往他身上砸東西,妝奩盒的珠子砸到他筋骨勻稱的手背上,那上面有細小的經絡,極盡忍耐地跳動著。 所有人都來為他說話,他是神主,身上背負的絕不止一個山海界,也絕不止楚南潯一人的性命,孰重孰輕,如何取舍,他沒法做出別的選擇。 在他心里,凡界的那些生靈,就是比他們重要。 所以楚南潯還是死了。 他將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赴死之前最不放心楚明姣,一些小事情,翻來覆去的囑咐了又囑咐。 他墜下深潭的那一刻。 楚明姣的劍心就開始動搖了。 護不住想護的人,改變不了任何想改變的現狀,這柄鋒芒足以斬斷一切的本命劍,她要了有什么用呢。 那天,她痛到眼淚都流不出來,整個人跌倒在門檻邊,又無知無覺地自己爬著站起來,一動不動,死氣沉沉。 江承函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屋里沒有點燈,伺候的女娥們離得遠遠的不敢過來,他將她拉起來,不顧她掙扎,從身后抱住她。 “姣姣?!彼骂M微低,睫毛垂到她臉頰一側,話語里是怎么都形容不出的疲倦,像是才遭遇了什么難捱的刑罰,吐出的氣息仍帶著庭外的霜寒之氣:“……答應你?!?/br> 答應什么呢。 人都死了。 楚明姣漠然地抬起眼,看窗外那輪如鐮刀般的彎月,想,是答應她又給她怎樣稀罕難得的潮瀾河寶物,還是答應她可以將潮瀾河整個翻個天,將那些討人厭的祭司們挨個挑釁著氣一遍。 可她要這些干什么呢。 她連哥哥都沒了,她什么都沒了,還要這些干什么呢。 楚明姣木然地轉了轉眼珠,第一次感受到。 神靈的懷抱。 原來這么寒冷啊。 第9章 山海謠9 回憶如蔓草難除,又似跗骨之蛆,越長越瘋,楚明姣難以承受,她整個人由內而外地抗拒這些又漸漸在腦子里鮮活碰撞起來的情緒,手指根根攏緊,呼吸慢到幾乎停滯。 人或許都有趨利避害的本能。 她知道不能這樣,長久地沉溺在過往中會有種難以自抑的窒息感。 這十三年里,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累到極點時,眼睛一閉往榻上一靠,也曾無數次咽著唾沫自己勸自己。算了吧,這樣的事,能怪誰呢。 逝者已逝,活著的人總要繼續活下去,即便風平浪靜的生活早已經被這一場接一場的天災人禍攪得稀巴爛,那也總不能真手一撒,就這樣晝夜不知,渾渾噩噩地過吧。 她思緒漸漸發散開。 外面現在,估計鬧得挺歡騰的。 楚明姣像是想笑,沒笑出來,只在唇邊拉出一條略平直的線。楚南潯死后,楚行云是她父親最看重的孩子,被重傷不說,還丟了那么大個臉面,現在是兵荒馬亂,忙著收拾局面,暫時管不到她,但等會肯定免不了一頓臭罵。 至于其他人,巴不得她立馬卷著鋪蓋走人,去潮瀾河,去礦山……甭管哪兒,別在楚家搗亂就行。 還有潮瀾河。 如果說楚行云的事她還能苦中作樂自己逗自己樂呵幾句,那提起江承函,就真的唯有沉默以對。她與江承函自幼相識,說起來,“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這樣美好溫暖的詞曾經也被人用來形容過他們。 但那都是從前。 楚南潯出事后,所有人都說不該怪他,以身鎮潭是山海界千萬年傳下來的,幾乎釘死在所有人觀念里的規矩??v使身為神主,手握滔天權勢,也無法在眾目睽睽之下改變這種既定的軌跡。 那就別說話。 楚明姣想,哪怕他不說話,全程只是站著,所有的事都交給手底那些祭司去做,讓他們當這個惡人,她都能努力說服自己。 然而事實上,那日黃昏,河傾月落,他側身站在神主宮的冰雪神座前,白發蒼蒼的大祭司躬腰問他:“殿下,深潭沸騰,楚南潯已至,允或不允?” 他就那樣安然地垂著睫,眼尾壓出一片淡色陰影,聲線泠泠:“允?!?/br> 楚明姣完全接受不了這個。 因為這一個字。 她記死了他。 楚明姣低低吐出一口氣,蘇韞玉有一點說得沒錯,她不能再無止境地墮進回憶里,任由自己心性大變,劍心破裂。 這種情況如果不加以制止,結果與自毀無異。 她要想辦法改變。 四下俱靜,定定地看了看緊閉的門扉,像是下了某種決定,楚明姣摁了摁喉嚨,叫來了一直守在外面,沒敢離開半步的汀白與春分。 “殿下?!蓖“卓邕^門檻,抬手指了指外面,頭皮發麻地暗示:“光我和春分應付過去的,就有四波人,那些從侍久久等不到回應,再過一會,背后的人恐怕就等不了,要親自過來了?!?/br> 宋謂闖祖祠,還有楚明姣裝暈的事,都因為江承函的到來而擱置了,所謂數罪并罰,這次的事一出,別人不說,單一個楚滕榮,就不會輕易放過她。 “又不是一次兩次被罵了?!背麈燮ざ紱]掀:“挨著就是,也沒什么,掉不了兩塊rou?!?/br> 傷筋動骨真正要命的,現在只怕還躺著動彈不了呢。 她不虧。 汀白撇了撇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