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謠 第8節
她心里憋著一團巨大的火氣。 不發泄出來,她整個人都要由里而外地炸開了。 楚家嫡系這一脈天賦都不差,即便不如死去的楚南潯,但十三年過去,笨鳥都知道先飛,楚行云奮起直追,如今也差不了多少。 楚行云連出三箭,離弦之箭震得烏骨弓都嗡鳴著震顫起來,他虎口發麻,冷靜地看著它們筆直地朝著楚明姣貫穿過去,那種驚人的力道暴烈擠壓著,似乎連空氣都化為了潮濕的泥藻,畏縮著臣服。 看得出來,他想速戰速決。 箭矢飛掠到眼前,速度快到極致,帶起的風聲如同尖嘯,陀螺打轉般重重釘進楚明姣的耳朵里。 她腦子里的本能告訴自己,化解這三箭其實并不費力,她手上有圣蝶,這是人人都想要的好東西,神力無窮盡,她可以用這個抵擋一部分攻勢,就像那天阻擋祖祠里的禁制反噬一樣,最后再用些技巧把這三箭化了——這都不是問題,說不定還能把這箭簇留下來。 聽說這是楚滕榮親自給選的靈物,還挺值錢。 接著呢,接著輪到她出手了,她應該克制一點,這么多人看著呢,她不能對自己的弟弟太狠,怎么說都是同父異母,身體里流著一半相同的血呢,把他轟下去就行了。 就像之前每一次,她懶得跟他們計較。 但是憑什么呢? 憑什么呢! 一股巨大的悲傷與不甘突然席卷四肢百骸,在她的身體里匯聚成了難以止歇的風暴,須臾間,什么隱忍,什么小懲大誡,什么不予計較,連同理智一起,全都被這股風暴碾得粉碎。 天地間風云變色。 確實是一剎那間,原本還高懸在頭頂上的太陽溫吞吞藏進了突然積厚的云層里,那云的顏色深得像是潑了墨,又濕得能擰出水來,一柄格外鋒利的小劍從云中顯現出來。 它像是縮小了,看起來更像是匕首,相比于楚明姣事事精致講究的風格,這劍很素凈,樸實無華,此刻引人注目的原因也簡單。 被寒光覆蓋的刃邊太過鋒利,幾乎給人種能切割靈魂的危險感。 這個時候,那三道箭矢已經快要隱入楚明姣額心,而后面,楚行云抿著唇,接連搭弓,上箭,從各種不同的角度又補了幾箭。無法成為少家主,就意味著無法進楚家祖祠接受最核心的傳承,已經十三年過去,他本就比那些人差一點,經不起時間拖耗了。 他真的是需要這個位置。 再說,楚南潯死了,楚明姣性格太陰晴不定,志不在此,少家主之位,本就該落在他頭上——這是連楚滕榮都默認了的事。 這接連六七支箭矢,足以將楚明姣困住,傷也不怎么能傷得了她,她身上有不少潮瀾河的靈物庇護。 他都已經算好了可能會遇到些什么情形,唯獨沒想到會看到眼前這一幕。 那柄小劍絕不可能是某種靈物。 靈物上不可能有那樣磅礴凜厲,且任人差遣的劍意,那只可能是自己的真本事。 這是。 ……楚明姣的劍。 楚行云長這么大,什么突發情況都見識過,并不自詡如何圓滑冷靜,處事沉穩,但最基本的應變能力還是在的,此時此刻,心里還是咯噔一下,萬萬沒想到。 那柄劍斬下來,輕飄飄的甚至看不出什么力道,然而就是輕而易舉地將他迸發出去的幾根箭矢攔腰截斷,如同彎刀砍篾條一樣,順滑流暢得沒有片刻滯澀阻力。 楚聽晚騰的站了起來,拉得凳椅“滋啦”刺耳的一聲響。 她臉上罕見的露出焦急之色,傀儡線被她猛的一扯,一個黑色的影子便如同猛獸般悍然掃向看臺,她也隨之跟了上去,給有點愣了的楚言牧丟下一句匆匆的:“叫父親去,現在去!” 但已經晚了。 那柄劍應主人心意,斬完箭矢后去勢不減,迅如閃電地在空中重重貫出個斜十字——就正正貫在楚行云的胸膛前。 “咳!”楚行云如斷線的風箏般倒飛出去,重重落地那一剎那,嘴里鮮血狂噴,那顏色鮮艷得像是某種上好的作畫顏料。 一劍重傷。 這怎么會是楚明姣的實力。 楚明姣迎著他的視線踩上來,她實在長得太漂亮,這種外表甚至是帶有某種迷惑性與誤導性的,她眼皮耷拉著,下邊一圈微微紅了點,那是初春桃花一樣的色澤,唇瓣顏色更深一點,像海棠花碾碎了的汁液。 她單手提著他,八尺男兒,身量挺拔,就這么被她拎著在地上摜。 一下一下,抗麻袋一樣砸。 楚行云覺得自己渾身骨頭都碎盡了。 “我其實真不想和你計較的?!边@種單方面暴力終于止歇時,楚明姣單手扼著楚行云的喉骨,發絲不受控制地垂下來,她盯著這位跟自己和楚南潯并沒有幾分相似的弟弟的臉,喉嚨輕微震顫:“惦記別人東西上癮了是吧?一年來一次,沒完了?” 這個時候,楚聽晚攻破禁制沖進來了,她看到血泊中神色渙散的楚行云,心跳都停了一下,血液上涌,臉頓時沒控制住地拉下來,沉聲道:“楚明姣你瘋了?你拿本命劍對付他?” 楚明姣眼神也沒給她一個,慢吞吞笑了聲,直視著楚行云說:“你若是隔了十三年,今日才上這個天門臺,要拿這個少家主的位置,我心里不舒服,忍忍也就算了。你在我兄長投下深潭后不到三個月的時間,就登天門臺要搶東西……” “還十年如一日的?!?/br> 她話鋒重重壓下來:“你怎么敢的,嗯?” 楚聽晚不由握了握拳。 “雖說不是同一個母親,但我記著,小時候,你們的功課,修煉,也是我兄長一手帶的吧?”楚明姣這時候才分出點目光給楚聽晚,這個時候,楚聽晚才發現,記憶中一向沒心沒肺,誰不開心也不能自己不開心的楚明姣,那雙漂亮的杏眼已經完全紅了。 聲音卻沒什么變化,依舊帶著點讓人臉熱的譏笑:“做人不能這么沒良心吧?” 說完,她拍拍手,站起身,居高臨下地掃了掃現場,長長的發絲遮住了一側臉頰和眼睛,放話:“有我在,死了登天門臺的心?!?/br> 就在她要離開的時候,楚聽晚正掰開楚行云的嘴,給他喂進一顆恢復的丹藥,做完這些,她仰起頭:“然后呢?能如何?” “兄長已經死了。十三年前就死了?!?/br> 這十三年里,如果說還有誰會和楚明姣一樣以“兄長”稱謂楚南潯的,就只剩楚聽晚一個。 “蘇韞玉也死在夏末那場流息日中了?!?/br> “楚明姣,你到底還要性情無常到什么時候?父親,族老,神主,身邊所有人都在遷就你,我們誰都不想事情發展到這一步,這根本無關對錯,這是山海界必須承擔的責任?!?/br> 楚明姣沒管看臺上一片雞飛狗跳,收拾完人連眼睛都沒抬一下就走了。 她一個人隨意鉆進枝干虬曲的樹林中。 這小祖宗心情又不好。 宋謂支開汀白,跟上去。 跟上去才發現,不是心情不好,是身體不好。 楚明姣臉色特別白,像鋪了層夸張的脂粉,額心綴著一片細細密密的汗珠,發絲濕噠噠地盤在耳側,像墜入一個光怪陸離的夢中。 反正怎么看都不是打架贏了后該有的得意樣子。 她一手撐著樹干,半彎著腰,捂著胸口,哇的一聲,嘔出來的不是臟污穢物,而是一手紅艷艷的鮮血,順著指縫淅淅瀝瀝流下去。 宋謂一下變了臉色。 “蘇韞玉?!背麈柿搜屎韲道锏男忍饸?,稍微直起身體,她用舌尖用力抵著尖尖的犬牙,用痛覺壓迫出絕對的理智:“我的劍心出問題了?!?/br> 被叫出真名的宋謂面色凝重起來。 她掀起眼皮,壓出細長的一條褶,如果能笑一笑,真和十三年前那個爛漫熱烈,既能搗鼓胭脂水粉,又能立馬拎著劍氣勢洶洶”拉幫結派”的小霸王沒任何區別。 她掏出潔白的絲帕,自顧自將唇邊的血跡擦了:“十年太久?!?/br> “我等不了?!?/br> 第8章 山海謠8 “晃什么?!背麈兄概c食指并在一起,碾過抽抽作痛的太陽xue,道:“你晃得我頭暈?!?/br> 從她突然動用本命劍傷人到自己吐血,再到被連著深吸幾口氣才勉強穩住情緒的宋謂拽回自己的院子,這中間間隔沒超過半個時辰,太陽還在正空照著,半點沒挪位置。 外面已經鬧翻了天。楚滕榮派來的人,楚滕榮現任夫人那邊來的人,還有各處族老們,齊刷刷在這院子里碰了頭,被汀白和春分盡職盡責地攔住了。 但也攔不了多久。 屋里設了結界,點了安神的香,楚明姣坐靠在靠窗的羅漢榻上,眼簾微闔,聽到動靜才懶懶散散地睜開一條縫,那樣子散漫得不行——好像出事的不是她自己一樣。 “你說清楚點?!彼沃^也不轉了,他單手撐在小榻的檔手上,一改往日不疾不徐的秉性,話音刻意壓得低慢:“什么叫劍心出問題了?!?/br> “字面意思?!?/br> 宋謂頭大如斗,他想了想楚明姣最近的行事作風,覺得有必要說清楚:“楚二,這不是小事,你別誆我?!?/br> “誆你對我有好處?” 楚明姣遞來一個莫名其妙的眼神,回來后,她漱口不下十回,現在還是覺得口腔里一股淡淡的甜腥味,頓了頓,看宋謂愁眉不展的,又接:“其實沒什么。本命劍越修越難,自古以來聲名大振的,哪個沒遇到過問題?!?/br> “那也不會到上來就吐血的程度?!彼沃^瞅著她:“我一個不修本命劍的門外漢都知道?!?/br> 楚明姣撇了撇嘴。 “你準備怎么辦?”定了定神,宋謂冷靜下來,他敲了敲桌沿,聲線中不難聽出憂心忡忡的郁郁之意:“本命劍攻伐之力太過極致,用來為尋常靈修治療的外物起不了作用……不然請個琴修來?” 在修煉這方面,山海界與四十八仙門,乃至外界其實大差不差。將天地靈氣轉換為己用,使自己擁有翻云覆雨,通天徹地之神通的,被統稱為靈修。 這么多年過去,靈修又大致分為幾種。 追求攻擊力為上,在與人斗爭中力爭上游,像楚聽晚的槍,楚行云的箭,乃至狂刀,傀儡,奇毒蠱亂,這些主壓制,束縛,殺伐效果的自成一派;著重心境,與人動起手來并不會造成驚天動地后果,性情相對平和,作用也相對雜亂,稀奇古怪的,如尋書,占卜,陣法,靈植農田,這些又被人心照不宣的歸為另一類。 這兩類中,又分別有兩種值得單獨拎出來,因為足夠特殊。 一個是劍中之劍,本命劍。劍修并不少見,不說別的,山海界里他們兩的同齡人中,隨意一拎都能拎出十個八個來。但本命劍不一樣,尋常人是人修劍,本命劍則是劍選人,這些劍絕世稀有,天生地養,用一柄少一柄,每一個被選中的都是極其珍貴的苗子,擁有毋庸置疑的強大戰斗力。 如果沒被劍選中,甭管再優秀的人,連第一步的門都邁不進去。 楚明姣就是那么個令人羨慕的幸運兒。 而相比于本命劍這樣的大殺器,另一種平平無奇到極點,最不被人關注。這世間有一小類人,以琴入道,不具備任何戰斗力,也并不像上述中別的類別一樣,他們的職責只有輔佐——輔佐刀槍劍戟這類因為殺伐之力太盛而容易道心不穩,心魔叢生的靈修。 一生存在的意義都系在他人身上,但凡有選擇的人都不會選擇這條道路——即便是靈農,種好了田地也能有聲名遠揚的機會呢,琴修呢,純純為人做嫁衣,傻子才干。 但架不住有需求,許多名門望族的子弟會在外面偷偷培養一些琴修,以便必要時能派上用場。 “沒什么用?!背麈嬲故种腹枪?,她的手細且長,皙白細嫩,也正因為白,所以方才抓著楚行云摜過的地方現在沙沙一片紅,她有點不滿意地壓下眉:“先這樣吧,走一步看一步?!?/br> 騙鬼呢這是。 “那你方才說等不了十年又是什么意思?!睘楸磬嵵?,宋謂去看楚明姣的眼睛,四目相對,一些尤為隱秘的情緒波動容易浮出水面:“你別說自己要單槍匹馬去闖潮瀾河跟江承函拼命?!?/br> 楚明姣咧了下唇尾,像是想笑,沒笑出來,只是挑了下眉:“我還沒你想的那么瘋狂?!?/br> “楚二?!彼沃^叫了她一聲,停了停,像是在斟酌用詞,逐字逐句的確認把關,才慢慢吐露出來:“……我覺得有些事,這么多年過去,應該嘗試著走出來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