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謠 第10節
話是這么說,但楚明姣過得未免也太苦了。 楚南潯去世后,所有人都走出來了,楚滕榮有別的孩子,足足三個,魂都在那邊,看楚明姣只有不懂事,不成熟,不理智,從來不知道這個在自己眼中“養尊處優”“處處嬌貴”的女兒已經許久不敢在深夜中闔眼,即便點了滿屋的燭火,照得屋子里亮如白晝,她也只是看著看著,怔怔出神,枯坐到天明。 白天又是比誰都囂張,讓人恨的牙癢癢的模樣。 “先別管這些?!背麈崎_身上的毯子站起來,滯了滯,手指敲在桌面上,發出“篤篤”的輕響:“藥呢?” 汀白一時沒明白這個藥是什么:“藥?殿下,什么藥?” “先前你們搗鼓著從山水鏡中帶出來的,說能為我解開心結添磚加瓦燒把柴的藥?!背麈c他對視幾眼,字正腔圓地吐字,像是和自己較勁到一半,覺得沒意思,聲音里的氣勢卸下來:“找出來?!?/br> 汀白以為自己聽錯了,與春分對了個眼神后,才以一種懷疑自己白日夢游的語調喃喃答:“啊,藥,藥在呢?,F在要用嗎殿下?” “要?!背麈隽藳Q定就不再糾結扭捏:“跟我仔細說說,這藥怎么用,具體什么效果,能保多久?!?/br> 她這樣鄭重其事,汀白心里有點發怵,眼神滴溜溜圍著她轉了好幾圈,確認沒什么異常后才滿心狐疑地將這藥的具體情況逐一道來:“前年初春,山水鏡汲取了飽脹的靈力,里面的藥田和植株成熟了很多,這藥田一直是我與春分打理……” 山水鏡是獨立的小世界,面積大,山脈多,靈氣還充盈,最適合藥材生長。 楚明姣不管這些,里面的藥材到了成熟期,都交給汀白與春分管,嬌貴的用玉瓶或玄冰固封,收到私庫里,并不那么講究的則被用來制作各種藥丸,瓶瓶罐罐的堆到一起,留到需要的時候用。 她手里好東西太多,對這些并不上心。 能有印象完全是因為突然有一天,汀白做賊似地捧著一個小玉碟湊到她面前,他求生欲一向蓬勃旺盛,很少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事,所以當他咽著口水視死如歸問她要不要考慮借助外力忘卻一些東西時。 說實話,楚明姣是驚訝的。 “那年藥田豐收,出了好幾種稀罕的藥果,拿去給下面的藥師加工,他們沒主意,怕損壞好東西,說要等嚴老頭回來才能動手?!鼻懊鎯啥握f順了,汀白看楚明姣臉色淡淡的,很快一鼓作氣接下去:“嚴老頭知道殿下和少家主的情況,那次制藥,說加上之前剩下的藥材,正好可以配成一副藥方,藥名‘忘前塵’?!?/br> “嚴老頭是自己人,在殿下麾下做事不是一年兩年,不可能制出對殿下有害的藥。這‘忘前塵’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藥,它沒副作用,頂多味道苦了點,聽嚴老頭的意思是,這藥吃下去后,會給心里最抵觸的那一段記憶上層鎖——不是忘,就是上個鎖,回憶起這一段的時候,相應的情緒會淡許多?!?/br> 說到這,他捎了梢頭,嘟囔道:“他原話是這個,這上個鎖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大懂,但嚴老頭說殿下會懂?!?/br> 他的意思,楚明姣聽明白了。 她走不出來是因為每每回憶起那件事,便會自虐般去摳細節,楚南潯當時的神情,乃至對她每一個的囑咐,哪怕一個停頓的語氣。 誰都受不住這個。 這藥吃下去,就不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她依舊知道自己兄長填了深潭,但會相對理智的,客觀的,結合山海界的情況和當時的情形去分析這個事情。 得出定論后迅速一筆帶過,不與從前的事揪揪扯扯。 “暫時只有三顆,嚴老頭說,足以保三年?!蓖“渍f完,小心翼翼地瞅楚明姣的臉色,低聲問:“殿下,真用???” 楚明姣眼睫上下顫了顫。 她前半生順遂,別人究其一生都難望其項背的東西,她或許一出生就有了,即便沒有,只要開口,便都唾手可得。就連最難修成的本命劍也是如此,她天賦極高,練著練著就突破,晉級,再上一層樓,年復一年皆如此。 也因此,當它出現問題時,那種崩裂的架勢幾乎是山崩海嘯,接近毀滅的。 她確實不能……再生活在過去里了。 “用?!背麈瘡埩藦堊?,聲音低不可聞,像嘆息:“拿來吧?!?/br> 說話間,春分已經從空間玉中取出盛著三味藥丸的玉盞,端到楚明姣身邊,聽說這藥極苦,想了想,又妥帖地備上了蜜餞,也用碟子盛著放到了一邊,溫聲道:“殿下,這便是嚴藥師說的‘忘前塵’?!?/br> 這藥拇指大小,通身漆黑,咽下去時,一股難以形容的沖鼻草藥味順著舌尖蔓延到唇齒間,最后滑進喉嚨里。 真苦。 楚明姣連著灌了自己兩杯水,蜜餞都沒能把那股味道壓下去。 接下來兩個時辰,她沒有出屋門,期間楚滕榮那邊一催再催,本就是她做錯了事,現在還一催再催的都不理人,心頭的火登時噌的一下冒出來,隨從都沒帶就往她院子里來。 時近傍晚,天黑下來。 這段時間,汀白和春分坐立難安,沒事就盯著她瞅,那樣子,生怕她什么時候就悄悄換了個殼子。楚明姣自己倒是沒什么感覺,那藥吃了與沒吃好似也沒什么差別。 涉及腦海中的記憶,外表肯定看不出端倪。 最后還是汀白心出一計,試探著問:“殿下,若是等會與家主吵起來——我們去哪?” 山水鏡小空間,楚家外置辦的宅子,還是哪? 楚明姣將手中的書放下,皺眉想了想,道:“潮瀾河吧?!?/br> 一時間,汀白心跳如擂鼓,臉上的表情有一瞬接近空白,他激動地差點跳起來,末了捧著聯絡玉簡吶吶開口:“那……那我與汀墨提前說一聲?” 這些年,為了能讓楚明姣與江承函和好,他和汀墨兩兄弟沒少絞盡腦汁,出謀劃策,也經常因為這個被楚明姣訓得狗血淋頭,有一次差點沒被掃地出門。 見狀,楚明姣手上泄力,一圈被她隨意從妝奩盒中挑出來纏在手上的珊瑚手釧松松垮垮往下墜,最后落到桌面上,叮鈴一陣響,她從響動著抬眼,竟彎唇笑了一下,欣然應允:“好啊?!?/br> 汀白有一瞬間直覺哪里不對,但很快拋諸腦后,顛顛地捧著竹簡往外去了。 哎呀。 放在身邊培養這么多年,結果還是個好騙的小傻子。 楚明姣伸手撫了撫流蘇耳墜,看向春分,她真的還是老樣子,除了在潮瀾河上好似退讓了點,軟化了點,其余半分未變:“走吧。去見我父親?!?/br> 第10章 楚滕榮是憋著氣來的,他預備了千言萬語,好的壞的,由情入理,幾乎將整件事從頭到尾掰開揉碎了攤在楚明姣面前。他以為父女間又會有一場言語上的惡戰,但沒想到,楚明姣并不說話。 他一人在唱獨角戲。 “父親說累了?!边@還不說,楚明姣甚至親自給他斟茶,這是十三年來頭一回,依稀讓他看見了幾分從前的影子:“喝口茶,歇歇吧?!?/br> 即便這話聽著有些刺,像嘲諷似的,那也比爭鋒相對,父女兩隨時要出門干一架的樣子好太多。 楚滕榮真歇了歇,接過了那盞茶,給面子地抿了一口,又放下,道:“少來哄我??v使行云十三年前有錯,沒顧兄弟情誼,你也……不止你,我都跟著教訓過他。這事過去許久了,他今天又沒做什么,你為什么要對他用本命劍?!?/br> “誰受得了你那么一下?!彼Z氣重了許多:“那是你親弟弟?!?/br> 楚明姣攏了攏肩上的小襖,隨他怎么質問,等他說完,說夠了,才慢吞吞開口:“楚家我待不下去了。等會我回潮瀾河?!?/br> 楚滕榮注意力全被后面一句話吸引住,脊背頓時拉直了:“決定了?想通了?” 又琢磨著她前面那句怎么聽怎么不對:“什么叫待不下去?你住楚家,誰給你半分氣受了?” 楚家上上下下,差點沒把她當祖宗供起來。 這還待不下去,她還想待哪。 “什么時候回去?”說歸說,楚滕榮還是高興的,他背起手在房里踱步,很快把老三受了頓皮rou苦的事拋諸腦后,他咧了咧唇,覺得不放心,語重心長地叮囑:“回去了之后,凡事都要有商有量的來。兩個人互相為彼此著想,才是真的好。明姣,你聽進去了沒?” 大抵此刻,天下父親的cao心都是相同的。 楚明姣沒駁他的話,慢騰騰地“哦”了聲。 楚滕榮心滿意足地回去了。 夜里起了大風,左右從侍點著燈隨行左右,他不甚在意地擺手,大步匿入濃深夜色中,背影晃晃兩下便徹底消失了個徹底。 楚明姣說走就走,動作很快,什么東西都沒收,隨身伺候的人只帶了汀白與春分。 宋謂被她留在了楚家。 “潮瀾河對現在的你而言太危險,不是好地方?!?/br> 楚明姣看向一臉不能理解她說風就是雨,早上才說劍心出問題,晚上就去找始作俑者心情的宋謂,他才收到“自己已經被流放”的通知,強行從修煉中醒來,聽著汀白說起‘忘前塵’,半信半不信地來了這。 忘前塵又是什么東西。 從來沒聽過。 有沒有效他不好評價,但楚明姣確實不是那種郁郁走不出來,最后心一狠需要靠藥物遺忘一些東西的人。她不是嬌滴滴的小女生,一碰就哭,一不如意就逃避。她手里那柄劍,不知道揍哭過多少人。 妥妥的小霸王,還愛坑人。 有些事,要么自己磨自己,硬生生磨通,要么一條道走到黑,撞一百堵南墻都不帶回頭。 宋謂眉眼微動,好像在無聲發問:只是這樣? 楚明姣無動無衷,接著道:“楚家礦山那邊的事,你跟一跟,但也接近尾聲了。九月十七之前,你來潮瀾河找我?!?/br> 說完,她轉身便走,走出幾步,又折回來,意有所指地提醒他:“別亂跑,尤其別在我父親面前晃,他現在很煩你?!?/br> 宋謂聽得啼笑皆非。 ==== 潮瀾河位于山海界最西邊,背靠深山,四季難分,常年霜雪。 山海界最為神秘的神主宮就坐落在這里,那是一座龐然巨物,矗立于連綿的雪色之上,陡然直起數十層,其間雕梁畫棟,燈影重重,飛檐斗拱間極盡細致,每一筆都由能工巧匠下了數不盡的心思。 它呈環形狀起伏,繞成個閉合的橢圓,像溘然長眠的龍骸。 每天都有著正裝的神殿任職者進進出出,行色匆匆。 神令使就隸屬于神殿,直接聽從神主或祭司們的命令。 江承函卻不住在這里。 他的居所在神主宮身后的雪山中,那是單獨辟出的一段禁區,不論是什么身份,只能憑腰牌進出,素日看守極嚴。 進出神殿的腰牌汀白和春分都有,可意味著能在禁區長驅直入,來去自由的腰牌唯有楚明姣一人擁有。 她沒帶。 面對汀白疑惑的眼神,楚明姣朝燈火通明的神主殿站著,話音很淡:“不知道丟哪去了?!?/br> 汀白傻眼,但反應很快,抓著聯音玉簡展開:“我和汀墨說一聲,讓他知會守門長老放行?!?/br> 春分輕聲建議:“殿下,先進神殿吧,這里正是風口,夜間寒涼?!?/br> 楚明姣搖頭,精致的流蘇耳鐺隨著動作輕微晃蕩,帶出一點瀅亮的光:“找個地方坐著等。今夜累了,不想和神殿祭司們動手?!?/br> 春分默默止住了話音。 他們此刻正對神主宮的后門,旁邊是一片嶙峋山石,在深夜中像蓄勢待發,張牙舞爪的獸影,春分捏著帕子,將其中一塊略平整的山石擦了又擦,喚楚明姣坐下。 楚明姣也不說什么,坐下就開始發呆。 神殿后山,接到聯音玉簡通知時,汀墨正在冰池密室中。 這是整個山海界最為隱蔽的地方,四下俱靜,四周皆是落水成冰的冰錐與棱條,高懸于頭頂,密室正中是一口靈池,水不深,只淺淺沒過腳踝,神力卻濃郁到粘稠的程度。 它們蜂擁而上,涌入池中,溫養那具未曾睜眼,身影虛實不定的軀體。 這種地方,屏蔽一切,玉簡的傳音來得遲而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