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凰引 第56節
苑內碧水清波,兩岸長柳垂蔭,樓閣深遠,高祟正納悶未見路途,柳蔭深處現出一葉竹筏,持竿的居然是個白衣嬌娥。 一行人踏上竹筏,高祟見女郎朱顏皓齒,秀若春華,頓時心動,“這莫不就是商娘子?” 女郎含笑一睨,將幾人送到一處水瀑前,劃著竹筏去了。 衛孜曾在王公的宴上見過商娘子,嘲笑道,“這是個接引的罷了?!?/br> 水瀑一分,一個粉衫麗人持傘而立,頗具妍態,劉駢一喜,“這位是商娘子?” 女郎不語,引客穿越瀑下的石道,出來見紫藤如瀑,半空懸著巨大的魚燈,頭尾隨風而動,斑讕紛彩,庭院內花樹簇簇,幽香沁人,宛如夢中異境。 院內有一方華堂,堂內裝飾高雅,情致不俗,銅爐淡煙裊裊,絲竹清韻若有似無。 衛孜未見佳人已覺銷魂,大為贊嘆,“都道南曲如神仙閣,果然名不虛傳?!?/br> 劉駢連見兩個美人,均不是商娘子,越發心癢難耐,“娘子呢,怎么還不出來?” 衛孜雖是初次來,也聽說過其中的門道,“南曲的娘子哪能輕易得見,似商娘子這等聲名,必定要梳妝更衣,精心描容,大約一兩個時辰后就出來了?!?/br> 劉駢大愕,不禁急了,“難道皇親貴胄來也是如此?” 衛孜啼笑皆非,“這話問得有趣,劉兄若是皇子,當然不必等?!?/br> 高祟訥訥道,“不是有陸九的情面?” 陸九郎也不爭面,似笑非笑,“那又如何,我一個四品官,能坐在這就不錯了?!?/br> 劉、高二人啞了,自知不是陸九帶著,連大門也進不來,唯有老實的飲茶等候。 好在此次等待不算太久,不到半個時辰,內廊傳來珠簾一層層掀動的清悅之聲,隨著光影漸動,一抹麗影冉冉而出,行來一個花顏玉肌的美人。 只見她云鬟峨峨,妙目流波,裙擺如霧而揚,風儀纖柔婉媚,盈盈然似神仙妃子。 衛孜、高祟、劉駢看得魂飛天外,忘形的起身相迎。 陸九郎卻淡淡的一撩眼,也不言語,揚手一引。 玉人凝立半晌,面含微嗔的一近。 陸九郎牽住玉指一捻,姿態輕佻又懶慢,嘴角一勾,“許久不見,青青玉容勝昔,幸未相忘?!?/br> 商娘子名青青,幼時是官宦之女,然而父親獲罪抄家,牽連她沒入教坊,受了多年嚴苛的訓養,而今出落得色藝雙絕,名動長安,為南曲群芳之翹楚。 她本就嬌柔殊麗,又深諳男人所好,宛如主家款待四人,言語妙黠趣慧,風流婉轉,三名紈绔給迷得神魂皆醉,筋骨無不酥軟。 衛孜心神蕩漾,喃喃道,“見了商娘子,赤凰算什么,恨不能長宿溫柔鄉?!?/br> 高祟與劉駢紛紛附和,陸九郎垂眸啜酒,并不言語。 商青青姿態美妙的斟酒,笑吟吟道,“衛公子說的是赤凰將軍?我還未曾見過,她生得什么樣?” 劉駢輕浮的嘻笑,“也就是聲名大些,風情遠不如娘子?!?/br> 他說話間就想捏住美人的手,商青青哪會讓其得逞,輕妙的一避,忽然侍奴過來稟告,外頭有生客沖擾。 劉駢登時大怒,“娘子是想見就能見的?哪來的悖貨,一點規矩也不懂!” 衛孜一樣不快,但也知南曲的客人非富即貴,謹慎的問,“生客?可有來頭?” 等得知是一幫從未來過南曲的蕃客,連漢話也不利索,聽聞商娘子名氣大就不管不顧,定要她出面款客,三人的膽氣頓時壯了。 蕃客不可能是高官,無非是外來的胡商,高祟立時讓侍奴將人攆了,以免擾了雅興。 哪想到侍奴去了片刻,外頭傳來驚喊,那些蕃人竟然橫蠻的強闖進來。 領頭的漢子體格健碩,寬袍勒金帶,腰間別著金刀,刀柄鑲著一枚鴿蛋大的紅寶石,華麗又耀眼,看著就囂張炫夸,身后跟著幾個悍勇的隨從。 那漢子相當無禮,指著幾人生硬的迸出漢話,“滾出去!女人留下!” 商娘子從未見過如此兇蠻的來客,驚嚇得花容失色。 劉駢怒跳而起,當堂卷起袖子,“好個東西,以為這是什么地方,居然給爺耍起橫來!” 衛孜嚇得往陸九郎的背后一縮,色厲內荏的喊叫,“放肆!眼里還有沒有王法!” 高祟又氣又惱,戟手罵道,“南曲是風雅之地!野人也敢亂闖!陸九,揍他!” 三人雖是宮侍,拳腳相當稀松,嘴上敢如此硬氣,正是因旁邊還有陸九郎,就指望他大打出手,自己跟著在美人面前一展威風。 領頭的漢子被三人激怒,惱得青筋迸出,手已經捏住了金刀。 沒想到陸九郎掠了兩眼,居然漾起笑,“都是客人,不必傷了和氣,我們退讓就是?!?/br> 他居然連爭也不爭,笑嘻嘻的起身讓了席。 那漢子大出意外,當他膽怯,大笑嘲罵了幾句,一幫隨從蔑然嘩笑起來。 劉駢看得目瞪口呆,氣咻咻道,“陸九,枉你號稱蒼狼!幾個蕃商都不敢打,怎么這樣沒骨頭!” 陸九郎也不理會,對著商青青道,“今日不巧,我改日再來,你自己留心?!?/br> 商娘子面色倏白,櫻唇微顫,指尖扯住他的衣袖,水盈盈的眸子溢滿惶恐與哀求,柔弱得令人心碎,是個男人都會不忍。 然而陸九郎大約是個太監,壓根不顧她的求助,一把挾起高祟走了。 他當先一走,衛孜哪敢面對一群兇漢,趕緊跟著跑了。 劉駢喚也喚不住,進退兩難,對著商青青無限柔情的道,“陸九這慫貨竟然逃了,娘子莫急,我去將他罵回來?!?/br> 說完他也大步流星的走了,留下孤零零的美人獨自面對幾個蠻漢。 高祟給陸九郎硬挾出來,又懵又氣,一迭聲的要他回去助美人。 陸九郎聽而不聞,輕快的沿路躥出,十來丈外碰上一個人,那人正伸頭聽堂內的動靜,一見陸九郎就佯若無事的轉開。 陸九郎居然還上去搭話,“這位好生面善,是朝中哪位大人?” 那人越發不自在,矢口否認,抽腿要走。 衛孜恰好追上來,衛父是戶部侍郎,逢年過節的常有六部官員往來,登時認出來,“這不是禮部的宋郎中,也是來拜訪商娘子?” 宋郎中神情尷尬,支唔兩句溜了。 衛孜看得莫名其妙,對著他的背影奚落,“來這又不是見不得人,犯得著藏藏掖掖?不過也是奇了,憑他的職務進得了南曲?” 陸九郎心下了然,微諷道,“他哪里夠格,不外是陪著旁人來的?!?/br> 高祟仍是一肚子怨氣,怪責道,“管他是陪誰,陸九中了什么邪,竟然這般懦弱,不過是幾個蕃人,你就將娘子拋下逃了,將來還怎么好親近?” 衛孜突然省過來兩分,狐疑道,“難道他是陪著那些蕃人來的?” 陸九郎笑而不語,慢悠悠向外行去。 高祟一邊跟著一邊念叨,猶是不舍商娘子的嫵媚情態。 衛孜想了一通,忽一跺足,生出了后怕,“聽說吐蕃派了達枷王子過來和談,算來差不多該抵達了,既然有禮部的官員陪著,態度又如此囂張,方才那幾個必定就是了?!?/br> 追上來的劉駢一停,高祟悚然一驚,脫口而出,“我的娘!險些打出大禍來!” 第79章 天心晦 ◎蕃使一行已抵長安,等待朝廷召見?!?/br> 打蕃商事小,要是為一個官伎爭風,打了來和談的吐蕃王子,那就成了轟動朝野的大事,只怕陸九郎轉頭就要給謫出長安,打發到哪個邊地吃灰。 這一局的安排可謂精妙,只是漏了一著,陸九郎不但見過達枷王子,還曾與之交鋒。 達枷當然也沒認出,這個被他嘲笑的怯懦男子,就是昔年在萬軍叢中橫刀相迫的河西卒,更不會想到初抵長安就被人利用了一回。他一邊鄙夷中原人的軟弱,一邊大剌剌的享受美人的服侍,只有宋郎中垂頭喪氣,不知如何交差。 陸九郎清楚誰在暗中拔弄,辭了友伴就入宮去了。 長安驕陽正熾,映得九重宮闕的琉璃瓦金光萬道,如天子之威,灼人不敢直視。 甘露殿的御書房四角置冰,清涼宜人,幾位重臣低聲交議,隨著小黃門的一聲通報,內外俱靜,一個明黃的身影行來。 天子步履端重,面容威肅,辨不出一絲喜怒。 作為君王,他的即位是一個傳奇。少時木訥寡言,泯然于眾皇子之間,人皆以為癡傻,足足卑弱了三十余年,直到時局數易,他被有心人當傀儡扶上御座,卻霍然展現出英睿的手段,如霹靂橫掃爭議,牢牢控住了皇位。 多年的沉潛讓他深斂隱忍,也讓他多疑善變,連近臣也難以揣測。而今年過五旬,精神與體魄不復盛年,依然對立儲之事誨莫如深,反而篤信起丹藥之術。 內樞密使馬安南殷勤的問候,“臣觀陛下氣色紅潤,步履輕盈,龍體似更為康泰?” 天子少有的現出輕愜,“不錯,那道士有些能耐,丹藥效力甚佳,朕服食后精力健旺,腿也不疼了?!?/br> 馬安南是內監出身,極擅迎合帝心,笑道,“哪是道士之力,分明是陛下洪福所致?!?/br> 天子隨口道,“既然你那干兒子薦了人,該給些賞,左軍還有什么空缺?” 丁良掌左軍,泰然自若的回道,“左軍近期并無實缺,倒是聽說右軍要補個將軍?!?/br> 掌右軍的季昌頓時不樂意了,有空缺也已暗許了人,不陰不陽道,“無實缺怕什么,還能讓丁大人為難?候一輪補上就是,一樣為朝廷效力?!?/br> 丁良笑里藏刀,“既然于陛下有功,哪能給個等補,賞下去也不好聽,馬大人說是不是?” 馬安南何等圓滑,兩邊都不沾,“但凡陛下所賜,皆是甘霖天降,只有感恩無盡?!?/br> 三人皆為權宦,見面客氣帶笑,暗斗從來不斷,其他臣子裝作不聞,最后還是天子落定,給了個左軍中郎將的虛職。 宰相沈桐上前,“稟陛下,蕃使一行已抵長安,等待朝廷召見?!?/br> 蕃人占據西南高原之地,一直與中原為患,直到河西重歸,王廷大受鼓舞,近年來逐步收復了三州七關,蕃軍才氣焰略低;而中原藩鎮內亂不斷,耗得國庫空虛,也不愿與蕃人長期膠戰,遂定了這一場和談。 天子回道,“三日后宣見,著南院宣徽使會同兵部與蕃人相談?!?/br> 沈桐接著稟道,“河西節度使至今未定,韓昭文再度上書,求駐長安,襲韓金吾之志?!?/br> 天子不置可否,轉而詢問眾臣。 丁良不假思索,“自從韓戎秋離世,河西動蕩不寧,可見韓家實力漸衰,不合再統領十一州?!?/br> 季昌少不得唱個對臺,“河西民情復雜,哪能輕變,一旦激起動亂,蕃人定會趁虛而入?!?/br> 丁良反口駁道,“眼下正當議和,蕃人不會輕動,正方便朝廷的調馭,給河西換一個能吏,甘州裴氏也是地方豪強,實力絕不弱于韓家?!?/br> 季昌似笑非笑,“就怕蕃人狼子野心,未必肯領會丁大人的信任,一見韓、裴兩家爭起來,立時興兵作亂?!?/br> 丁良寸步不讓,輕哼一聲,“一味加恩韓家難道就妥了?他們能耐不足,才作出謙忠之態,假使朝廷期許過高,促得驕狂了,未必不會成為大患,還是該扶起裴家制衡?!?/br> 二人唇槍舌劍的爭論,天子面無表情的傾聽。 馬安南揣摩圣意,左右逢源,“河西萬里之遙,朝廷難以轄制,對韓家當校驗忠誠,不可輕允所求;至于蕃人,一慣的狡悍,亦是不可不防?!?/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