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骨輪回[無限] 第243節
“玩兒……玩兒?”鐘言喃喃重復,自己被困在這里幾日居然就是因為他想玩兒,一個小小道童不懂人間疾苦和哀愁只想著玩兒。 “走吧,你我一定會煉出世上最寶貴的丹藥,說不定真有長生不老的藥效呢?!惫饷鞯廊苏玖似饋?,外表看去他是個俊朗少年,可內里卻是一個頑童,連眼神都透露著不諳世事的童真。但鐘言卻恨透了他的童真。 “走吧,別貪戀秦家的事了,我煉丹需你相助,有鬼才行?!弊詈蠊饷鞯廊藦膽已律咸讼聛?。 “如果我說不呢?”鐘言放棄了打通法陣的念頭,雖然光明道人內里是頑童,可身上確實有真真正正的道行。 “你說不也沒用,我就要你陪著我?!惫饷鞯廊硕辶硕迥_,“我偏要你,你家哪個鬼我都不要?!?/br> “我不會陪著你,我只會殺了你?!辩娧岳淅涞卣f。 “你殺不了我,但是我可以將你困在此處長長久久,困個一年半載你就同意了?!惫饷鞯廊穗S手招了招,法陣將四周牢牢籠起,連一陣風都吹不進來。 “那我要是想要殺了自己呢?”鐘言二話不說取下頭上的金簪,簪子上頭還是秦翎專門選的臘梅樣式。他不帶思索,直接將簪子刺入咽喉,鮮紅的血順著他青白脖頸細細流淌,將原本就是紅色的衣衫染出了一片暗紅濕潤的痕跡。 光明道人到底年齡小,一下子被這架勢嚇唬住了?!澳阋鍪裁??” “你不放我回去我就死在這里,反正秦翎若是有事我也不想活了,你休想我跟隨你去煉丹?!辩娧缘恼Z氣已經沒了大悲大痛,反而是一種心死悲涼。 見光明道人不開口不答應,那根金簪又往里一寸。guntang黃金進入皮膚,燙得鐘言傷口處冒出了白煙。 如此慘烈,如此疼痛,鐘言卻不皺眉頭一下?,F在沒什么疼能讓他掉眼淚了。 光明道人嚇得連連后退,最后才甩甩拂塵:“好吧,我放你回去看一眼,不過你看完還是會被我抓走的。你別想逃走,看完我就抓你進山?!?/br> 隨著他再一招手,身邊困住鐘言好幾日的法陣全部消失了,鳥獸的聲音又一次回到了鐘言耳邊,帶著樹木苦澀氣味的風也吹到了鐘言面前。他顧不上拔掉脖子上的簪子,抬步朝著今生永不會認錯的方向跑去。他甚至顧不上重新幻化人形,真真正正以惡鬼之形行走人間。 他本就不是全人,卻愛了一個全人。 時辰已經過了正午,恐怕再有一個時辰日頭就會西沉,風從腳下掠過,他甚至暫時察覺不到自己對光明道人的恨了。他只想著秦翎,只想要秦翎,只要他還活著鐘言就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可以不復仇,不去找尋真相,他要馬上帶著秦翎離開。 他也相信秦翎一定會等著自己,因為他們說好了的。讀書之人從不食言。 他不會死,他不能死……鐘言一路狂奔,這幅樣子走城門必定進不來,他翻過了城墻隨后又重重落在地上,累得肋下針扎般疼痛。過路之人看到他全部受到了驚嚇,但是又認不出他就是秦家的大少奶奶,只知道青天白日里見了鬼。 而光明道人一直緊緊跟在他的后頭,等著將鐘言帶走。惡鬼難找,餓鬼就更難了,他才不會讓他離開。 曾經熟悉的街市在鐘言眼中全部變了模樣,褪去活著的色彩。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若是當時沒被法陣打昏,必定是不帶猶豫地先回來再說??墒菐熜帜沁呌职l生了什么?張炳瑞又死在了哪里?是誰干的? 一邊跑一邊想,鐘言最后緊緊抱著一線希望。院里還有僧骨,還有靈寵,還有童花,這些一起算上能否護住秦翎幾日,最起碼要讓自己回來看一眼…… 他親手從鬼門關一次又一次拉回來的夫君,不能就這樣走了。 最起碼讓自己看上一眼。 然而等到鐘言跑到秦家大門的時候,高高掛起的白色紙燈籠上明明白白是“奠”字。 鐘言雙腿一軟,跪在了門口。 而奠字白紙燈籠的旁邊還掛著兩排紅色的燈籠,上頭是他和秦翎成婚那日有過的“囍”。 原來今日是秦瑤出嫁的日子。 鐘言幾次三番試著站起來,可是腳下總是打滑,膝蓋骨發酸,雙腿不住地打顫?;蛟S自己想錯了呢,或許這個白燈籠是掛秦泠的,不是掛秦翎。一定是,一定是了,秦翎沒有那么容易死,他說過要等自己回來。 有了這份信念,鐘言終于又站了起來,他再次翻墻進入,可奇怪的是家仆們都不在了,偌大的院落里空空蕩蕩,徒留白紅相間的燈和掛彩。他好似進入了另外一個世間,除了自己沒有別人,但他什么都顧不上,照直了朝他和秦翎的院子急奔。 他這兩三年的愛恨情仇都在這個院子里了,最后不能竹籃打水一場空! 然而等到他再次回到他和秦翎的院子,已經空無一人。 草藥園沒有人打理,公雞也不在了,大丫鬟們沒了蹤影,元墨和小翠也不見蹤影。他往前試探著走了兩步,小心地看向房門,他們一定都在屋里吧,都在商量著給大少爺喝什么藥,說著大少奶奶什么時候回來。 鐘言笑了笑,仿佛都聽見他們說話了。 可是等到他走近,屋子里什么都沒有,收拾得干干凈凈。連僧骨都被搬走了,只有兩條鯉魚、兩條泥鰍以及兩條不動的靈龜。 “我回來了?!辩娧杂中α诵?,一口鮮血從口中噴出。 鮮血噴濺到桌上的白燈籠上,給黑色的奠字抹了最濃墨重彩的一刀。 人沒了,秦翎沒了,鐘言捂住心口卻哭不出來,因為他還不敢相信,他沖進房里尋找,人沒了,藥爐子沒了,他們的床褥衣物、紙墨筆硯騰空而飛一般。仿佛秦翎的存在被徹底抹去,也抹去了他們這兩三年的恩愛。 秦翎死了。 他這一死,圍繞他的那些陰險詭計也跟著煙消云散。只因為自己回來得太晚,未曾和他說最后一句,未曾見他最后一面。 “長嫂……”身后響起了一個聲音。 鐘言愣愣地轉了過去,第一次,在這個人面前暴露了自己的軟弱。 秦爍站在他身后,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來的,或者說是特意等在這里?!拔揖椭滥悴皇侨?,果然,你可算是顯出原形了?!?/br> 鐘言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脖子上還扎著秦翎送他的金簪子。 “大哥早就死了,咽氣之后即刻下葬,連停靈都沒停。也是直到那天我才知道早給他預備著的棺材里藏著一具尸首,像是有人特意給他找的替身,給他續命呢?!鼻貭q如今心愿已成,再沒有什么顧忌,“這幾日我將家仆都轟趕出去,就是等著你回來呢,我不能讓這么多人知道我們秦家取了一門鬼妻?!?/br> “秦翎呢?”鐘言往前了一步。 “入土了,棺材蓋都釘上了,釘得嚴絲合縫。只不過我心善,還是讓他進了秦家早早為他選好的墳。這院早就該散了,四個丫鬟給小妹,她今日出嫁就能帶走,其余的人我看著不痛快,干脆一口氣轟出去?!鼻貭q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長嫂,你說我這樣辦得對不對???” “埋在哪兒了?”鐘言不理會他別的,只想知道秦翎如今在哪里。他不能把秦翎孤零零地扔在墳里,得去陪著他睡覺。 “這就不需要讓長嫂知道了,大哥一死,長嫂也不必為他守寡。往后秦家就是我做主,長嫂不必費心了?!鼻貭q字字刺心地說,他貪婪地凝視著鐘言的悲慟。大哥終于死了,心頭大患一除他怎么能不痛快呢?從小到大就沒有一日像今日這樣痛快。再也沒有人擋在他的前頭,明明行動不便還占盡上風。 “哼,你以為你真的是人嗎?”跟著鐘言回來的光明道人坐在房梁上,調皮地挑著尾調說,“你也不是啊?!?/br> 那日他在院里就看出周圍沒幾個活人,可是當時沒有人相信。 “你胡說什么!”秦爍抬眼才看到他,“原來是道人啊,我尊你為高人才稱呼一聲,如今我秦家的事已經解決,就不勞你……” “你根本就不是人啊,還不如你大哥那個病秧子呢?!惫饷鞯廊颂聛?,指著秦爍笑,“你就是一個引火燒身的紙人??!你是紙人!” 鐘言頓時撩起了眼皮,什么?秦爍是紙人! 秦爍搖著頭,不可置信地否認:“你和我大哥是一伙的,對不對?所以說這些事來嚇我?哈哈,你以為我會笨到相信你們的話?” “你就是紙人,只不過你是很高明的紙人,將你弄出來的那人必定道法高強,所以至今沒人發覺,連你自己都不知道??墒悄呐履愕纳碜雍腿嗽傧嗨颇氵€是紙人,沒有前世今生輪回?!惫饷鞯廊藢⑺芸闯龅氖虑橐灰坏纴?,“而且你也活不長了,紙人命數也快到頭了?!?/br> 秦爍整張臉嚇得慘白,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但馬上又反駁:“你妖言惑眾!” “不,你就是紙人?!绷T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門口,顯然她是跟著秦爍過來的,“從我嫁人那日開始我就發覺出不對勁,難道你沒察覺嗎?你和我們不一樣,你不是娘親生的?!?/br> “不,不會?!鼻貭q連連搖頭,可是種種細節又告誡著他,自己確實從小與眾不同。為何一接近火便那樣難受,為何不喜歡水,最重要的是……為何自己留不下子孫? “如果你是活人,你就會避開秦爍這個名字,你和秦翎一樣都是忌火命,命中不能沾火??善闶羌埲擞纸辛诉@個字,說明根本無人將你放在心上,只是一個將命數之火引到身上的替死鬼?!绷T是他枕邊人,最知道他平日什么樣,“我來告訴你為什么,因為二娘知道你是紙人,她生怕往后再生一個也是忌火命,所以把子孫命里的火都給你了。她自然疼愛孩子,可疼愛的不是你?!?/br> “不會!我怎么可能是紙人!我……”傲慢盡褪,秦爍只剩下狼狽。 “秦家,只有兩位真正的公子,一位是秦翎,一位是秦泠,當年根本沒有什么二娘生育之事,恐怕她當時就直接弄了個紙人出來。自來秦家的嫡長子就是秦翎,他是當年唯一的孩子,沒有什么差一刻落地的二少爺?!绷T字字誅心,“你認命吧,秦家如今唯一的香火就是小妹,你只是一張紙?!?/br> “我不是!你胡說!”秦爍忽然嘶吼起來,結果就是他這樣一吼,完整的手背上忽然裂出一道縫隙。他看著那道做實了他只是紙人的裂縫,怔愣住了,隨后發瘋一樣抽出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刺向鐘言。 他今日本來就是要殺長嫂的,他不能讓大哥這一房活得那么快活! “你那么想我大哥,那你下去陪他吧!”秦爍獰笑著沖了過去。 “小心!”站在一旁的柳筎疾奔而來,還沒等秦爍靠近鐘言就以自身之軀撞在了秦爍的身上。小臂長的匕首頓時沒入她的腹部,只留下一個刀柄。 鐘言往前跑了兩步,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多管閑事!”秦爍沒想到會刺在柳筎的肚子上,一把將匕首拔掉,準備再次刺殺,然而等待他的卻是鐘言一掌,著著實實地拍在了天靈蓋上。他的身子登時朝后飛起,最后又輕飄飄地摔在地上,隨后整具身軀發出咔嚓咔嚓的碎紙聲,一句話都沒說出來就變成了一堆紙屑。 光明道人在房梁上咯咯直笑:“我就說你是紙人吧,算來算去一場空啊,人世皆是虛假,究竟哪個為真?” “柳筎……”鐘言一把將柳筎接在懷里,噗通一下坐在了臺階上。他想伸手去堵柳筎的傷口,然而已經回天乏術,溫熱的鮮血流滿他兩只手掌,順著衣裳淌上石磚。 “沒事,終于能死了?!绷T卻在鐘言懷里笑了,從嫁入秦家開始她便不想活了,只不過又遇上了懂自己的人。 “你先別說話?!辩娧栽噲D從袖口里拿符紙,可偏偏這時候一張符紙都沒有了。他記得書案上還有,可是屋里被收拾過,什么都沒給他剩下。 “讓我說吧,反正也快死了?!绷T閉了閉眼,厭世的雙眸再睜開多了幾分柔情,“長嫂?!?/br> “我在?!辩娧员е暮笱?,到現在還不敢信柳筎快不行了。 “若有下一世,你與我在一起吧?!绷T笑了笑,這便是她最大膽的話了,掙脫了從小的枷鎖和世俗后她最大的渴望。她不敢說自己多羨慕秦翎,因為鐘言那么愛他。 那種愛是她從未見過也從未想象過的,熱烈繾綣到世上、眼中只有對方,她無數次地站在陰影里看著鐘言推那把輪椅,輪椅上的人只要回頭朝她笑一笑,她便能這樣開心。 這樣的愛若是給自己,自己說什么都不舍得死。 然而她說完最后一個字就沒了氣息,身子重重地沉了下去,死之前雙眼還看著鐘言的臉,像是等待她一個答復。鐘言也是直到這時才聽懂她的話外之音,才明白她每次說的話都有什么含義。她將她的嫁妝分給自己,好頭面一一送來,她嫌棄秦翎給的戒指破舊,埋怨自己救完秦翎又救秦泠,送了一個又一個香囊……原來這里頭都藏著她的心事,藏著她一份情。 人死如燈滅,如今這份情也隨著柳筎的魂魄消失而散。 鐘言不知道這樣抱著她多久,光明道人也沒有過來催促他。最后他將柳筎打橫抱起,輕輕地放在了他和秦翎那張床上,女子本潔,他不能讓她就這樣躺在地上。 “對不住,我騙了你?!辩娧赃€在床邊站著,“我不是女子,即便到了下一世也不能與你在一起。但若你我還有緣分,我要帶你看盡世間光華風景,然后帶你去找你喜歡的女子?!?/br> 說完,鐘言將脖子上的金簪子拔了下來,擦凈之后珍重地放在柳筎手心當中,再將她無力的手掌合上。從前柳筎給了自己那樣多的好簪子,這是自己最珍視的一支,要與她換著來戴。 “少奶奶!大少奶奶!” 院落門口又一次響起腳步聲,甚是雜亂,一聽就知道不是一個人。鐘言渾身僵硬地邁出門檻兒,他這下也沒法去問秦爍到底把僧骨弄到哪里去了。從外跑來的兩個人不是別人,正是走了好幾天的張開和抱著大公雞的童花。 而張開的懷里還抱著一壇白蜜。 “大少爺……”張開在門口遇上了童花,結果童花見到人只會哭,一個字都沒說上來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看到白燈籠就覺著不秒,越往院里跑越是荒涼。 等到最后終于回來了,卻看到高高掛起的奠字。 “張開,你回來了?!辩娧栽谝路喜林?,“白蜜找回來了嗎?快去幫我燒水開灶,我要做三妙湯了。白蜜難得,剛成親那時我答應過他,等他好了就做,他若是怕苦我就加些雪花糖,少放冰片?!?/br> 張開捧著白蜜跑了過來,沒想到緊趕慢趕還是晚了一步。他將白蜜交給了鐘言,鐘言擰開了壇口,聞了聞,很是滿意:“就是這個……你愣著干什么?快去幫我生灶火啊,你們大少爺還等著吃飯呢?!?/br> “少奶奶?!睆堥_狠狠地咬著牙,不敢再說一個字。他再多說少奶奶恐怕就要瘋了。 “快去廚房啊,我都答應你們少爺了?!辩娧孕χ鴦e了一把鬢角,一不小心便將臉上抹了幾道鮮血,他捧著張開苦苦尋來的白蜜,一時笑顏如花,仿佛看到那人就在面前,耐心品嘗著自己親手所做的湯羹。 節哀的話就在嘴邊,可是張開怎么都說不出來?!吧倌棠?,您……” 話音未落,耳邊響起了破空的彈響,好似驚弓之鳥正在襲來。張開猛然將鐘言一推,回身時一張黃色符紙已經貼在了他的胸口。符紙上頭寫了銘文,瞬間將他紙做的胸口燒出一個大洞。而光明道人只是靜靜地注視一切發生,并不能干涉人間大事。 銘文碰到紙人便開始彌漫,張開立馬將符紙甩下可已經為時過晚,鐘言如夢初醒,立馬伸出一只手去扶他,可惜他根本扶不住張開。 他親眼看著紙屑在朝天上紛飛。 “張開,張開!”鐘言和他一起倒在了草地上,“符紙!你的符紙呢!我還能讓你活!” “不用了,呃……”張開摸了摸心口對穿的窟窿,“少奶奶,我得去投胎了?!?/br> “不許!誰都不許!誰都不許!”鐘言狠狠地掐著他的手腕,伸手搜羅著可以用的符紙,但張開卻像活累了一樣制止住他。 “唉,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這輩子是撈不著了?!彼煤芡锵У恼Z氣,但語速卻很快,“少奶奶,您不是一直想找秦家的三源鬼嗎?是我,我就是那個三源鬼?!?/br> 鐘言手上的動作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