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宮腰 第21節
林嬛順著他視線去瞧,這才發現,舫內每個宮人手里都捧著一碟糖畫,有鸞鳳和鳴圖,亦有嫦娥奔月畫,每一樣都栩栩如生。 李景煥隨手拿了一支鳳凰形狀的,低頭愜意地吃,舉止優雅從容,似是在品什么佳肴珍饈。 然邊上的宮人卻個個面如菜色,他吃得越舒心,她們臉色就越難看。 林嬛頗為詫異,摸不透他想干什么,決定還是以不變應萬變,回了句:“不必了,我不愛吃甜?!?/br> 便安靜坐好,目視前方,沉默不言。 李景煥嘆息:“啊,那就太可惜了,糖畫可是這世界上最好吃的東西呢,不但好吃,更好用?!闭f著又“喀咔”一聲,咬下半個鳳凰的頭。 畫舫里一時間鴉雀無聲,只聽得到“喀嘣喀嘣”的咀嚼聲。 李景煥嘴巴沒停,眼睛也沒閑著,一直炯炯有神地盯著她看。 換作別人,光是被這樣的目光看著就己如坐針氈,但林嬛卻像一潭水、一幅面、一抹銅鏡里的倒影、束照進天井的光,明明沒有任何動靜,依舊給人一種鮮活存在的感覺。 李景煥眼眸微沉。 一支糖畫吃完,適才引林嬛進門的內侍立時遞上熱毛巾,李景煥伸手推了一下,鉤鉤食指,做了個再來一根的手勢,內侍恭聲道:“回殿下,糖畫已經沒有了?!?/br> 李景煥“哦”一聲,挑起眉,轉頭看向林嬛,笑問:“林姑娘不愛吃糖畫,那是否知道它的做法?” 林嬛垂睫答道:“知道,是用煉制好的糖置于銅瓢內加熱融化,然后以勺為筆,運液為墨,淋在石板上畫出來的,等涼了鏟起,就自然成畫。〞 李景煥搖頭,笑著眨眨眼睛,“那是尋常糖畫的做法,可我吃的,卻大不一樣?!?/br> 他得意洋洋分明一副等著別人追問的模樣,林嬛心中不禁又是一樂,微笑道:“殿下身份尊貴,吃得考究,自然與尋常百姓不同?!?/br> “啊,你這話說得我就最愛聽了。其實今日找你過來,是為了一件事,不過現在正好,兩件可以合并為一件。我就讓你見識一下我吃的糖畫,究竟是怎么做出來的吧?!?/br> 說完,他拍了拍手,船艙門口的兩名內侍身影一晃,頓時消失不見,等再出現時,則已從岸上拖了一個人過來。 那人亦著一身灰色內侍服,滿臉恐懼,漂亮的五官全部扭曲著,顯得說不出的可怖,一邊掙扎一邊喊道:“求求你們,饒了我吧!求求你們!饒了我吧!不要——不要啊,不要——” 兩個內侍將他架上畫舫,往甲板上一丟。 那人悶頭在地上翻滾一圈,抬頭瞧見了李景煥,畏懼之色更濃,嘶聲道:“二、二、二皇子,求、求求你,饒、饒了奴才吧!求求你了……〞 說著,便用力往地上撞起腦袋,額頭很快便起了一層青紫,血絲隱現。 一時間,整個船艙就只聽見“咚咚”的磕頭聲,震天動地。 李景煥卻充耳不聞,從幾上取了一杯茶,不緊不慢地呷了一口,然后又“唔”了一聲,轉頭對那位引林嬛進門的內侍夸張道:“山水,你這茶藝越發的精湛了啊,這蒙頂石花,泡得真是不錯?!?/br> 山水恭敬應道:“是松竹選的料好?!?/br> 李景煥于是又看向另一個內侍,“這是你親自上山摘的?” 松竹道:“是,同清酒一起去的?!?/br> 話音剛落,就聽“咚”的一聲,那個叫清酒的內侍便抱著一只半人高的大木桶,飛身上船。那般沉重的姿態,落地卻闃然無聲。偌大的畫舫行在水上,也半點不見搖晃。 動作間,有甜香之氣從木桶里飄出,膩到都有些嗆鼻。 林嬛不由蹙緊了眉,定睛一瞧,發現木桶里頭裝的居然全都是糖,而且還摻雜了各種各樣的花瓣。 跪在地上的內侍看見那桶糖,本就不甚明朗的臉色變得更加慘淡,一邊搖頭不住喊著“不要不要”,一邊朝后退去,眼看就要掉進湖里,清酒拾起一腳往他膝窩處輕輕一點,他頓時撲倒,倒在甲板上再也不能動彈。 李景煥問:“既然都準備好了,那就快做吧?!?/br> “二殿下!二殿下!不要!不要??!” 絕望的哀嚎直沖云霄,林嬛耳鼓被震得生疼,忍不住伸手捂了捂耳朵。 李景煥將她的這一細微動作看在眼里,淡淡笑道:“林姑娘怕吵,讓他輕聲點?!?/br> “是?!鼻寰普f著用腳尖再度輕踢了內侍一下,他的聲音立刻小了下去,雖然還在嚎叫,但只能發出沙沙的聲音。 李景煥對林嬛道:“林姑娘,你要看好了。我這制糖的方法,可從不給外人看的,你是頭一個?!?/br> 林嬛越發訝異,區區燒糖而已,還能特別到哪去嗎? 就見山水、清酒和松竹,全都走到木桶前,各自將雙手放在桶沿上,沒多會兒,里面原本顆粒狀的糖就開始融化了,而那些原本浮在上面的花瓣也逐漸沉了下去,再不多時,一股白煙裊裊升起,糖塊變成了糖水,糖水又開始沸騰,鼓出一個又一個的褐色氣泡。 可那三個內侍的神色還是那么的平靜,平靜得仿佛他們只是把手搭在了木桶上一樣。 大概過了半盞茶工夫,木桶里的糖汁就全開了,骨碌碌地直冒氣泡。 清酒先行收手,轉身朝那名內侍走過去。 內侍身不能動,口不能言,只能拼命搖頭,眼淚“嘩啦”直下。 下一刻,清酒便“滋啦”一聲,將那名內侍的衣裳從頭到腳撕開,一揚手,碎裂的布料就輕飄飄落到了湖里。 林嬛連忙別過臉。 縱然那內侍是俯臥在地,但如此直接地看到男子的赤軀,對未經人事的她而言,還是有些尷尬。 李景煥笑瞇瞇地看著她,烏黑的眼眸閃亮閃亮,“怎么?林姑娘害羞?我奉勸姑娘還是仔細看著的好,否則,可就錯過最精彩的部分了……” 說話間,清酒便摸出把一尺多長的銅勺,從木桶里勺了滿滿一勺guntang的糖漿,大剌剌往那內侍身上澆去。 刺—— 白煙滾滾而起。 慘叫聲不絕于耳。 清酒毫不留情,第二勺、第三勺……一勺接一勺地澆了下去。 內侍拼命扭曲掙扎,奈何身上xue位被封,無論怎么用力,都只是徒勞,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被燙得渾身通紅,皮rou漸次開綻。 李景煥卻還有閑情逸致在旁邊介紹:“以人板作糖畫,既沾了人的生氣,又包含了糖漿的清香,最是精妙。清酒,我看表面那層也裹得差不多了,可以開始畫了。他不是想偷我那幅《江山社稷圖》嗎?就送他那幅吧。好歹從前也在我昭陽宮做過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臨行前,總不能什么也撈不到?!?/br> 說完,又無比惋惜地嘆息:“為了一幅畫,搭上一條命,何必呢?若是能安順為我做事,我如何會虧待他?偏偏就是要與我作對,說也說不聽,唉——” 這話分明是意有所指,殺雞儆猴。 林嬛兩只手都不禁捏緊了拳。 眼前景象雖無淋漓鮮血,卻遠比殺戮場面更加殘酷可怕,再想起李景煥之前啃得津津有味的那支鳳凰糖畫,就是這般制作而出,林嬛胃里頓時涌上一股酸水,惡心難抑得想吐。 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她才勉強平復下心緒,怒聲問:“殿下想做什么,不妨直說?!?/br> 李景煥挑眉,“如此美景,又有佳人相伴,美食美酒一樣不落,林姑娘何必這般直白,多煞風景?婉轉一些不好嗎?” 林嬛冷著臉,沒有搭理他言辭間的調戲。 李景煥輕聲一笑,也不再說笑,往旁邊遞了個眼色。 山水會意,頷首上前,從寬袖里取出一瓶青瓷小瓶,放在林嬛面前。 “這是笑靨金?!?/br> 李景煥含笑解釋,“烹煮了千枝曼陀羅花,混以鶴頂紅,釀以孔雀膽,煉制七七四十九日,才提煉出這么一小瓶,無色亦無味,連銀筷也探測不出。只需澆灌一小滴,混入飯食之中,縱是習武數十年之人,也會一夕殞命?!?/br> “只要林姑娘肯幫我將這瓶藥混入楚王殿下的飯食之中,莫說把林姑娘從一枕春調出來,還以良籍,便是永安侯府,我也有法子保你們安然無恙?!?/br> “一條性命,換你侯府闔家無憂,這生意可一點也不虧,林姑娘意下如何?” 第16章 真不愧是宋廷鈺的表兄, 用的招數都一模一樣。 卑劣、惡心、下作。 就不怕哪天壞事做盡,所有惡果都反噬到自己身上? 林嬛冷冷扯了下唇角,睨了?眼桌上的白瓷小瓶, 譏笑反問:“這便是?那天晚上, 宋世子下在王爺酒里的藥的吧?殿下還真是?鍥而不舍,一次坑害不成, 就又來一次?!?/br> 李景煥聳了?下肩膀,一臉無所謂道:“這也?怨不得我,誰要他非要插手北境之事,插手軍餉案,插手父皇的易儲之心呢?” 倘若只?有前兩樁, 他還不至于這般痛下殺手, 可若礙了?他的登天之路, 就莫怪他不客氣了?。 畢竟屈于人下是?什么樣的日子, 當真沒人比他更?加清楚了?…… 摩挲著拇指上的銀白扳指, 李景煥沉沉捺下嘴角。 芷宮的這艘畫舫,是?他最?喜歡的地方, 比皇宮還要喜歡。盡管舫內的陳設已經老舊,也?盡管這座行宮早已被他那位父皇視為晦氣之地,他依舊覺得,這是?世間唯一能予他心安的地方。 ——只?因他喜歡水流, 最?討厭陸地。 小的時候,他便覺得很不可思議,為什么水這么柔軟的東西,卻可以托住沉重的巨木;而人碰到了?水, 本來是?會沉下去的,可有人卻學會了?鳧水…… 他被世間這些神奇之事深深吸引, 廢寢忘食地鉆研,晝夜不停,就為了?早日弄明白。 而他的母親只?是?個普通的妃子,偶爾皇帝會來她這兒過?夜,不特別受寵,但也?沒有刻意冷落。 父皇看?見?他對著湖水發呆,不太?高?興。每當那時候,母親就會勸說他練武。 “如果你練得一身好武藝的話?,你父皇就會喜歡你了??!?/br> 可他為什么非要讓那個眼里只?有掠奪和殺戮的男人喜歡?同樣看?見?一只?鳥,他會關心鳥兒為什么能飛,而那個男人所關心的,就只?是?如何才能最?快速地用刀,把那只?鳥殺死。 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沒有交集,也?不會遺憾吧…… 于是?,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活得很單純,也?很快樂。 母親很疼他,雖然也?曾希望他好好練武,博取天子的歡心,可知他不喜,終歸沒有再勉強他。她出身商賈,身份卑微,娘家人沒有資格進宮探望,只?能逢年過?節送些東西,有時是?江北剛摘的石榴,有時則是?西島盛產的柿子餅。 她就喜歡這些小零嘴,明明兒子都已經七歲了?,她卻仍舊饞得不行,怕被人取笑,每次都躲起來偷偷地吃。 拜母親所賜,他也?開?始喜歡那些各種風味的地方小吃,而其中?最?喜歡的,就是?糖畫。 因為糖畫只?能冬天送進宮,擱置的時間一久,就會硬掉或者化掉。是?以每次只?要拆開?包裏看?見?里面有糖畫,他和母親就會第一時間躲到小屋子里,避開?別人的視線,只?有母子兩個人,分享著一個糖畫…… 那樣的時光,于一個稚童而言,無疑是?很快樂、很快樂的,即便沒有父皇疼愛,他也?不覺得自己的童年有甚缺失。 直到那天,大祈準備了?三年的北伐大軍,意氣風發地從帝京出征,誓要將?這些年被羌人占去的城池一個不落全都收回來。熟料不到半月,捷報還未傳來,北伐的大將?軍就被羌人擄走?,虐殺而亡,頭顱就懸在兩國交界之地。副將?被嚇破了?膽,帶著余下殘兵溜之大吉,末了?又賠上一座城池,才將?此事平息。 父皇為此大發雷霆,夜里無意中?路過?母親的院子時,聽見?母親在唱歌。 其實他母親一直是?個隨遇而安、不爭不搶的人,父皇不過?來臨幸她,她也?不會自怨自艾,自己個兒窩在屋里繡繡小花,唱唱小曲兒,也?能自得其樂。當年父皇就是?微服私訪時,在街上偶然聽見?她唱曲,起了?興致,才點?她進的宮。 唱曲也?許并沒有錯,可錯就錯在,那天她唱得實在太?過?歡樂,而且歌詞是?:“北方的燕子啊,你歸來時可否帶來了?他的訊息?” 而那“燕”字,正是?北羌王族的皇姓。 父皇打輸了?仗,正在氣頭上,再加上聽見?“燕”字,當即便再忍受不住,怒氣沖沖地踹門而入,解下腰間的鞭子就往母親身上抽打。 母親立時尖叫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