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宮腰 第20節
原是想著這幾日倒春寒,夜風凍人,她若剛好碰上方停歸回府,就給他披上,誰知最后竟靠著那紫藤花架睡著了…… 印象中,還是他抱自己回來的。 那懷抱,那溫度,縱使過了三年,她依舊記憶猶新…… 林嬛搭在氅衣上的纖指微微蜷了蜷。 “姑娘醒了?” 夏安探頭往屋里瞧了眼,歡喜地叫出聲,揮手招呼春祺進屋,一道伺候林嬛梳洗。 曖昧的目光縱橫交織過來,鬧得林嬛頗為不自在,“你們倆看什么呢?” “自然是看咱們家嬌俏可人的小美人,是如何勾得人堂堂鎮北大將軍魂不守舍,竟心甘情愿寒露立中宵,在院子里守了一整夜?!贝红鞔蛉さ卣A苏Q?。 林嬛一愣,明白她在調侃什么,面頰倏地燒紅,嗔瞪道:“瞎說八道什么呢!” “哪里瞎說了?奴婢可都親眼瞧見的?!?/br> 夏安撞了下她的肩,嬉笑附和:“王爺一直在院子里守著,鬢角眉梢都結了層薄霜,要不是奴婢出門打水撞見,他怕是能一直守到姑娘睡醒。哦,對了!還有這個?!?/br> 低頭翻了翻袖口,她摸出一枚簇新的花箋遞去。 上好的澄心堂熟羅宣,紙間還隱約浮著極淡的桃花雨落之景,底端還綴了一串杏紅流蘇,微風過處,桃香淺淺,正是京中一等一的風雅之地聽雪閣特有的桃花箋。 “這是方才寧將軍奉王爺之名送來的,說是今晚聽雪閣的祈江宴開席,王爺在頂樓訂了雅間,姑娘若是不嫌,可一道過去赴宴?!?/br> 林嬛心間微微一漾。 這話聽起來稀松平常,仿佛只是隨口詢問一個約會,可知曉那聽雪閣規矩的人,都知道這花箋究竟有多么難入手。 且不說這祈江宴一月僅開一次,十分難得,光是那宴會的名額,就非尋常人能輕易獲得。除非是閣主親自送出的花箋,否則縱是一擲千金,權勢滔天,也休想邁入聽雪閣的大門。 譬如那位潯陽長公主,就被拒絕了不下十回,至今都只能在門口聽個響兒。 而方停歸剛從北境回來,先前在帝京也無甚背景,能弄來這樣的桃花箋,其中辛苦,光是想象,林嬛心里便不自覺灌滿酸澀。 這個祈江宴,她從前也曾期盼過。奈何實在摸不透那位閣主的脾氣,一直等到永安侯府覆滅,她都沒能等來邀帖。 那時她還曾跟方停歸抱怨過,說是不是因為自己當真是個災星,才不得那位閣主待見。 原只是一句玩笑話,居然真叫他當真了。 還記到了現在…… 林嬛心尖輕輕牽扯,覷著那雅致的桃花箋,想接,又不敢,唯恐又像這幾日在府中枯等一樣,只是她一廂情愿的錯覺。 春祺抿唇一笑,替她接過花箋,塞到她手中。 “王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奴婢不清楚,但能在如此風口浪尖,還對姑娘施以援手,光是這份心,就比外頭許多人高出好多籌。姑娘縱是還有顧慮,去一次又有何妨?就算最后不能如愿,能赴一次祈江宴,也不虛此行了,不是嗎?” 林嬛抿了抿唇,覷著紙上干練遒勁的筆墨,終是捏緊了桃花箋。 * 祈江宴要到晚間戌時才正式開始。 眼下才剛申時,林嬛就已經鉆進屋子里,挑選衣裳。寬闊的拔步床叫她擺了個滿當,她仍舊愁著眉梢,直嘆自己沒衣裳穿。 春祺和夏安相視一笑。 自從侯府垮臺,死亡的陰云就一直籠罩在她們頭頂,揮之不去。 姑娘雖一直言笑從容,仿佛并沒有叫這些事攪亂本心,可人心都是rou做的,誰又能做到完全不在意?總是這般強撐,鐵人也會撐不住,她們難免擔心。 而今見她能由衷露出如此小女兒情狀,比過去在侯府時還要明媚自然,她們自是開心非常,一個幫她梳頭,一個給她畫桃花妝,挑了件蕊紅繡花襦裙配薄紗披帛,明艷又不失溫婉。 便是她們瞧慣了自家姑娘的美貌,此時心頭也抑制不住蕩漾了番。 馬車已經在門外等候,主仆三人也不耽擱,相攜出門而去。 才到門口,就見外頭傳來一陣sao亂。 幾個王府膀大腰圓的家丁抱臂圍在階下,將來人堵得嚴嚴實實。 林嬛站在門內,都看不見那人的模樣,只聽得尖銳的嗓音從縫隙中艱難鉆出,狼狽卻仍堅持著不肯走,語氣和聲調都甚是耳熟。 正是一枕春的那位老鴇,紅姑。 林嬛眉心頓時擰成疙瘩,想也不想便拉著春祺和夏安,轉身往旁邊的馬車疾步走去。 紅姑也正好瞧見了她,跟貓見著耗子似的,兩眼锃光瓦亮,“林姑娘留步,我有要事尋你相商?!?/br> 林嬛不停,步子動得越發快。 幾個家丁也動起來,架著紅姑就要往巷子外頭扔。 紅姑冒著被方停歸打死的危險,在王府門外蹲守了這許多天,好不容易熬到林嬛出門,如何肯就這樣輕易放棄? 當即扯起嗓門大喊:“林姑娘不肯見我,難道連那位將你調來一枕春的大人也不肯見了嗎?” 林嬛腳下登時一頓。 紅姑牽起一個得逞的笑,抖抖胳膊,甩開身旁的家丁,邊理衣裳,邊扭著腰朝林嬛過去。上下打量了眼她今日的打扮,哼聲一笑,從懷里摸出一樣物件,塞到她手中。 ——通體碧翠的玉佩,上嵌蘭紋,雕工雖算不得精美,卻拙樸可喜。 此刻卻叫血水浸透! 正是林嬛亡母的遺物,林父從不離身的心頭至寶! 林嬛立時瞪圓了眼。 紅姑卻笑,繞著耳邊的碎發慢慢悠悠道:“京郊芷宮行苑,有人在等你。你父兄的性命,可都攥在你手上?!?/br> 第15章 又是一場鴻門宴。 而且比上次更加棘手,更加麻煩,也更加不容拒絕。 偏偏還是在這么個節骨眼,方停歸進宮伴駕,日落之前回不來,她身邊也沒個可以商量的人,只能自己想辦法。 也或許,那人就是知道方停歸眼下不在府中,才會派紅姑來找她的吧? 呵。 可真是用心良苦。 林嬛冷聲哼笑,覷了眼遠處聽雪閣的白鶴入云的金頂,眼底浮起一層無奈,揮手招來春祺,耳語兩聲,便冷眼睨向紅姑,道:“走吧,前面帶路?!?/br> * 芷宮行苑乃是天家在皇城外的一座行宮,位于京郊小晏山。因著整座行宮都圍繞山頂一片芷湖而建,冬暖夏涼,風景絕佳,一年四季都不乏嬌妍色彩。 林嬛抵達的時候,門口已經有內侍低眉垂首,立在那等候。 瞧見她過來,那內侍也不說話,伸手比了個“請”,就徑直轉身,領著她往行宮里頭去。 天家重威儀,行宮自然也建得莊重肅穆,墻要刷成朱紅,砌得老高,飛檐翹角也要雕琢得恢宏大氣,行人走在其中,不自覺便會被這巍巍皇權壓矮一頭。 然過了三重防風墻,景致卻豁然開朗。 高墻拆了,侍衛也撤了。 寬闊庭院中,只余一株數丈高的梧桐參天而立,根部彎曲盤繞,枝節橫生交叉,樹冠蒼勁。 枝頭隱約有房舍點綴其中,高低錯落,叫碧葉瓊花一蓋,便似猶抱琵琶半遮面的美人款款迎接客人,妖嬈而神秘。樹下還建有同等木質的臺階,圍繞樹干盤旋而上。 身著彩色綾羅的嬌俏少女,扯了樹上的一根垂枝,“嗖”地從樹上跳下來,蕩到另一處屋舍前,以足叩門,笑如銀鈴,肆意坦蕩。 一眼望去,只覺天藍如水,草碧賽玉,衣袂翻飛間,人似化作蝴蝶,瀲滟翩躚,好生靈動。 巨樹東側不遠處則臥著一片鏡湖,碧波粼粼,狀似如意,畫舫悠悠橫在水上,隱約有絲竹聲從舫上傳來。 林嬛生于帝京富貴地,長于勛貴錦繡中,人世間大多繁華盛象,她都已見識過,早已生不出多少震撼。 然眼下,她卻是實實在在地呆愣在原地,半天不知所措,直懷疑自己是不是入了商紂王的酒池rou林。 內侍催了兩聲,她才將將醒神,頷首快步跟上,進了畫舫。 相較于行宮外圍的莊嚴,和內庭的奔放,這艘畫舫就顯得質樸許多。 里頭沒有奢華的器具,也沒有靡費的擺件,一應木質家具也都上了年頭,看著有些老舊,莫說與這座皇家行宮極不相稱,便是放在尋常勛貴人家的宅邸中,也頗為跌份兒。 然畫舫的主人卻半點不以為意,猶自坐在畫舫中央的桃木方桌旁,老神在在地煮他的茶。 雪白的一身衣裳,通身不飾,只有右手拇指上戴著一只銀白色的扳指。微風送來湖光山色,那點銀白也在斑駁的湖光中閃爍著素淡的微光,襯得他整個人有種水墨般雅致深遠的況味。 是當朝二皇子,李景煥。 亦是如今唯一能和太子博一博那至尊之位的皇子。 林嬛挑了下眉,卻也沒顯出多少訝色。 “林姑娘這般平靜,可是早有預料?”李景煥提壺倒了一盞溫茶,含笑推到林嬛面前。 林嬛沒接,只勾著嘴角哂笑:“都到這芷宮行苑來了,還能是誰呢?” 誰人不知,這座芷宮行苑,本就是昔日二皇子的生母祥嬪的住處。祥嬪亡故后,才空置下來,無人問津,直到李景煥同陛下提起,才將這處行宮收入麾下,成了他自己閑居時的別院。 除了他,無人能入其門,也根本沒打算進去。 方才紅姑提到這座行宮的時候,林嬛就已經猜到,是誰在等她。是以這會子見到真人,她也沒多意外。 甚至可以說,刺客之案發生以后,她就已經隱隱有所覺察。 畢竟宋廷鈺的堂妹,就是李景煥的側妃;而宋廷鈺的父親,而今就在二皇子麾下做事,兩家可謂同氣連枝,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能如此熟悉裕園地形布置的,除了宋家人,也就只有他。 至于他為何要殺方停歸…… “看來那樁軍餉案,也與殿下脫不了干系?!绷謰猪?,眸光愈漸森寒,“私自更換前線糧草,毀去兵甲武器之人,應當就是殿下吧?” 一陣風亂,吹得梧桐滿枝“簌簌”搖顫,畫舫也跟著翕動,在湖面蕩起一圈圈粗粗細細的漣漪。 李景煥揚了揚眉,沒肯定,也沒否認,只含笑晏晏地說:“過慧易折,林姑娘就不怕自己知道太多,活不過今天?” 林嬛也笑,“依殿下的手段,我若是不慧,豈不是早就已經見不到現在的太陽?” 李景煥“噗嗤”笑出了聲,支著頭,興味地覷著林嬛,沒有說話,許久,才重新開口,卻是掃了眼宮人手里的漆盤,另起話頭問:“林姑娘可想吃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