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宮腰 第19節
現在人已經在王府里好好住著了,有什么想說的,想做的,就回去一句話的事,他反而退縮了,寧可窩在這署衙里睡硬板床,也不肯回去享受高床軟枕。 到底要鬧哪樣? 海底針都比他的心思好撈! 寧越在心底暗自將白眼翻上天,覷了眼窗外的天色,硬著頭皮上前道:“王爺今日也不打算回府嗎?皇城司的那位程指揮使已經催了好幾回,光是今天就已經問了三回……” 話音未落,一道冷光便從書案上抬起,“咻”地投射而來。 寧越背脊登時冒出一層冷汗。 “你最近話是越發多了?!?/br> 方停歸冷笑,漆深的鳳眼在夜色中沉著墨石一般幽若的光,可覷著窗外緩緩攀升的月牙,又隱隱流轉出幾分難言的情愫,變得有些飄忽。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盍上眼眸,淡聲道,“回去吧?!?/br> * 早春的夜晚,天還不算暖,早間又下了一場夾雪凍雨,縱使王府有專人看顧,庭院里的那株西府海棠枝頭吐出的嬌嫩花蕊仍舊凍蔫了頭。 因著這段時日方停歸一直宿在外頭,不曾回府,府里一眾仆傭便都習慣性地以為,他今日也不會回,是以早早就下了燈火,連大門都上了鎖。 馬車駛到王府門口的時候,寧越叫門還叫了許久,正琢磨要不要叫幾個人過來伺候,豈料下一刻繞過影壁,就看見院子北面的一方蓮池畔,林嬛正靠坐在紫藤花架下睡覺。 月光從紫藤架的縫隙里穿落,光斑點點,投在她懷里一件疊成方塊的墨色男子氅衣上。 架上紫藤還未開花,風卻是香的。 紅魚在水下啄著隨風飄落到水面上的枯葉,魚嘴鑿出一個又一個小氣泡。 趴在墻頭的一只白貓兒被腳步聲驚醒,“喵”地一聲,輕巧地從墻上跳下。魚兒受驚,倏地鉆到枯荷下,只余擺動的魚尾在水面劃出的幾圈小小漣漪。 畫面很美好,寧越卻如遭雷劈般完全僵住。 方停歸更是直接黑了臉。 邊上幾個守夜的小廝戰戰兢兢不敢說話。 他們就是早間拿林嬛打趣的幾個護院,這會子見情況不妙,忙把鍋甩給林嬛:“這事與小的幾個無關,是林姑娘自己非要留在這里等王爺,怎么勸也勸不聽。王爺也是知道的,秦樓楚館里頭出來的姑娘,最會扮弱裝可憐,博人同情了?!?/br> “所以你們就讓她躺在這兒吹風?” 方停歸薄唇劃過陰冷的游絲,銳利的目光斜斜睨來,比數九寒天的風還砭人肌骨。 幾個小廝激靈靈打了個寒顫,正想繼續解釋,方停歸已提步過去,抱起花架下的小姑娘,徑直往后院去。 寧越嘆了口氣,幽幽掃了眼那幾個呆怔的人,比起兩根指頭,道:“二十軍棍,自己領吧?!?/br> 幾人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猶豫不言。 寧越挑眉,“怎么……不去?今天不領,等明天王爺親自來罰,可就不止二十棍了……” 幾人一哆嗦,想起方停歸罰人時的做派,二話不說便扭頭去領罰。一個跑得比一個快,恨不能那二十軍棍現在就落自己身上。 * 林嬛住的院子,在王府后院一處筑在水面的高臺叫清風閣,四面長窗,冬暖夏涼,乃是整座王府風景最佳之處。 冬日可觀素雪堆疊碧湖,夏日可賞螢蟲忽閃如星。 亭臺樓閣以之為中心環繞開去,頗有眾星拱月之勢。 林嬛方才出門,本是臨時起意,并未告知任何人。 方停歸抱著人過來的時候,整座院子都安安靜靜,闃無一人,只聞得些許蟲鳴,在草葉尖跳躍,抖落剔透夜露。 寧越緊隨其后,領著幾個丫鬟婆子魚貫入內,將屋子重新收拾了一番。知道林嬛自小體弱畏寒,他們把屋里的炭火也換了一遍。 怕這幾日倒春寒,林嬛受不住,小丫鬟還抱來一床嶄新的厚被,等方停歸把人放下,便要抖開被子,給林嬛蓋上。 然她步子還沒來得及邁過去,方停歸就先一步從她手中接過被子,親自給榻上的小姑娘蓋上。 動作輕而柔,仿佛她是琉璃所制,稍一用力就會破碎。袍角經過,甚至都未曾攪動空氣里半片塵埃。 燭火在屋角微微跳動,照見她柔軟恬然的一張臉。 也不知是不是屋里的炭火太熱,她唇上微微沁出細微的汗珠。離得近了,還能感受到她呼吸間幽幽的女兒香,仿佛盛夏初盛的果實露香,是一絲甜,又帶著一種悠然的涼意。 因為睡得好,她櫻唇微翹,仿佛夢里是笑著的。 方停歸不由深吸一口氣。 萬軍之中斬將奪帥都不曾慌亂的手,此刻卻捏緊被子,微微發起了抖。 下意識伸手想去觸摸,可指尖才一落到她肩上,溫軟肌膚便仿佛著火一般,隔著衣裳依舊灼人,他瞬間就把手指收了回去,轉身要走。 然身后細細的一聲吟哦,輕飄飄沒什么力道,卻是一瞬將他的腳絆住。 寂靜的夜色中,全是他洶涌的心跳。 忍了許久,他終是嘆了口氣,轉身回來,挨著軟榻邊坐下,小心翼翼將榻上的姑娘抱入懷中。 修長的手指輕輕覆上她眉梢,順著側臉柔膩的線條滑下。萬千情緒積壓胸膛,就要從指尖迸發,恨不得將她揉進自己骨血,可真正落下來,就只有那么克制隱忍的一點。 原來是這個樣子啊。 只一觸,就像蟲豸落入蛛網,細密困頓千重萬縛,頓時再也無力掙扎。 原來是這般啊。 就算曾經想過千遍,念過萬遍,每一次思念都栩栩如生,可真正觸碰起來又不一樣。 他不禁有些眩暈,像是一種飲醉酒的醺然,又仿佛在大漠里走了許久的旅人,突然飲得一口甘泉,令人欣喜若狂,卻不敢置信這是真的。 是海市蜃樓,是遙不可及,是易醒的夢。 所以越發令人沉溺,因為知道這一刻太過于珍貴,唯恐夢醒之后,就再無痕跡。 他雙眉不由凝起惘然的疙瘩,漸漸,又隨著她嘴角似有若無的微笑,而褪去凜然寒意,化作滿腔心疼,融在春夜無聲綻放的嘆息之中。 他生于微末,長于青萍,沒有滔天的權勢,也從不覺那些富貴窩里長大的人,就天生高人一等,更不相信人與人之間,能心甘情愿地為對方犧牲一切。 直到遇見她。 那是他的靈丹妙藥,也是他的在劫難逃。 給了他荒蕪寡淡的人生最絢爛的一抹煙火,卻又在他滿心沉溺之際,狠狠給了他致命一擊。 他承認,三年前被她趕出林家的時候,他心里是有恨的。 恨她薄情,恨她寡義,恨她那晚說出的每一個字; 恨到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見到她! 甚至還許下那般狠絕的誓言。 可當她眼淚落下的一瞬,他終是軟了心肝,碎了愁腸,自己怎么樣都無所謂了,只希望她能好好的。 就像北境之難爆發,他被困霧蒙谷,走投無路之際,他也曾想過放棄。 可一想到自己若是敗了,她該怎么辦?北羌那個老皇帝,可從未放棄過對她的癡念。而被俘虜的女子會是什么下場?沒人比他更清楚。 他縱是碎了這一身骨,流干這最后一點血,他也得撐下去; 也就像戍邊這三年,他從未想過靠這個飛黃騰達,也從沒想過衣錦還鄉后報復林家,從始至終,他都只是想護一人平安罷了。 即便在那人心中,自己從來不是她的第一選擇; 也即便她早就成了別人的未婚妻。 原以為時間是最好的大夫,只要自己離開得足夠久,總能把她淡忘。 可偏偏,它是個庸醫。 他越是想忘記,時光就越是用力,一刀一刀染著血,將她刻在他心中。 過往的點滴不曾淡化,思念的疼痛也從未有一刻削減。哪怕過去了三年,哪怕她親手在他心上劃下的傷口已經流膿,潰爛,只要她出現,那顆死灰般的心依舊會為她跳動,那種浸滿了風刀霜劍的心情,依然會為她春暖花開。 原來,他依然愛她。 他騙過了時間,卻唯獨沒有騙過自己。 所以毀了那把琵琶,卻還是背著所有人,偷偷將它修補好; 所以明知那杯酒有劇毒,卻還是忍不住想要去親吻那朝思暮想的人; 所以回京已經這么多天,卻還是不敢去見她。 何為白月光? 就是他終于光鮮亮麗,呼風喚雨,甚至只手遮天,可在她面前,他永遠一無所有,手足無措,忐忑青澀。 何為誅心? 就是他偷偷將一個人放在心底這么多年,身份地位都如隔天塹,試探了千次,迷惘了萬次,最后終于有一霎確定她其實也心悅誠于自己,卻根本來不及狂喜。 因為他知道,他們永遠不可能在一起。 三年了,他也終于肯承認,自己從來不恨她,只恨自己無能,招惹了她,卻沒法好好護住她,讓她在流言蜚語中煎熬了這許多年。 方停歸沉沉閉上眼。 臂彎不自覺跟著收緊,懷中人吃痛,皺起了眉,捏拳捶了下他胸口。 上次北境之戰的舊傷還在那里,沒有痊愈,寧越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驚呼出聲:“王爺……” 方停歸卻只淡聲微笑道:“無妨?!?/br> 捉了她那只緊捏的小拳,裹在掌心輕輕地揉,邊揉邊呵氣。 明明自己才是那個挨打的那個人,卻是害怕弄疼她。 第14章 林嬛這一覺,一直睡到第二天早上日光大盛之時,甚是舒心。 打從永安侯府出事,她已經許久沒有睡過這么好的一覺。雖說剛剛入夢之時,有些許令她不甚愉悅的夢境碎片,但很快就被湯泉般徐徐而來的溫柔沖刷干凈,只剩暖流將她融融包圍。 那件男子的玄色繡云豹紋氅衣,也方方正正疊好,放在她枕頭邊。 ——是昨天夜里,她睡不著覺,出門散心,順便去書房取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