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秋 第2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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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怎么能……絕情固執到這種地步。 吳虞像被鑿穿,徹底潰敗,她倉皇地把紙回推給他:“我不要,別給我?!?/br> 而后回頭,無頭蒼蠅似的在房內暴走,要把他裝腔作勢取出來的東西統統塞回行李袋。 一邊詛咒般絮語:“你答應我了,只能跟我走?!?/br> 季時秋追過去,把失措的她拉回來,緊緊看著她:“吳虞!看著我!” 吳虞逃避他銳亮的視線,他就控住她下巴,迫使自己回到她眼里,給她最后的力量:“已經這樣了,你覺得我們還能跑多久拖多久?” 吳虞答不上來,死如心灰。 她臉上的肌rou不可抑制地抽搐,那表情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我想……起碼……” 她輕微哽噎:“……起碼,能看到烏桕樹變紅吧?!?/br> 季時秋眉間痛得一緊:“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這種樹到處都是?!?/br> 吳虞質問:“你跟我看到的那一棵呢?!?/br> 她也不想這么咄咄逼人:“如果我今年就想看到呢?!?/br> 季時秋喉結微動:“照我說的做,你今年能看見?!?/br> “你呢,到時你在哪,”吳虞凄冷而譏誚地笑了下:“我自己看有什么意義。這種樹,我過去從來沒注意過,只有你告訴我它的名字,告訴我它會變紅,會變得像滿樹鮮花。既然不能帶我看見,你憑什么要說出來?!?/br> 季時秋的雙目,在她絢爛的描述里慢慢灰敗和荒蕪。 他擠出三個字:“對不起?!?/br> 他以為,上蒼對他的罪罰是死亡,是漫長的禁錮;但沒想過會是讓他在最不堪的境況下遇見最想愛的女孩。這比前兩者要痛上千倍萬倍;而他又是如此無力和無奈,他能為她做的,只有讓她全身而退;他能陪她實現的完美冒險,就是守護她的周全,給她最好的結局,然后與她徹底道別。 心如刀割,季時秋疼到說不出話。 吳虞也不出聲,她在等,等他吐出一絲真心的示弱或不舍。那么她都會將它們奉為今后很長一段歲月的人生箴言。她才二十四歲,最不缺的就是時間。 然而季時秋比她認識和想象的都更決絕:“這些天我基本聽你的。我求你,也聽我一次?!?/br> 吳虞悲戚的眼神變得兇狠,語氣陰冷:“行。季時秋,你進去了,我不會等你?!?/br> 他仿佛松了口氣,有淚要墜下,被他硬生生憋住。他艱難地應:“好?!?/br> 他拿起那張字跡一筆一劃的畫紙,再次交與她:“你多看幾遍?!?/br> 吳虞坐下去,抹了抹眼,幾分鐘后,她把它還回來,全程面無表情。 “記住了?” 吳虞不回答。 季時秋知道,她記住了。他翻過畫紙,看一眼正面不茍言笑的自己,將它撕成碎片。 他又找到吳虞的打火機,讓它們在煙灰缸里燒成灰燼,然后端去衛生間。 站在床邊的女人,像被扒去了大半靈魂,神色木而僵。 聽見水流的動靜,她忽然跟活過來一般,攥緊雙拳,快步走向同樣的地方,撞上走出門的季時秋。 她開始玩命地狠毆他胸膛,就不看他,面色如血。 季時秋一動不動,也一眨不眨。 在她力氣盡潰的瞬間,他把她扯來懷里,深切而短促的擁抱,用盡所有余力,像要與她靈rou交融,骨頭嵌入骨頭,血液滲透血液。 吳虞悲傷地嗚咽。 他用拇指為她抹淚:“不哭了,警察很快就會來?!?/br> 吳虞做不到,又不得不強迫自己做到。 季時秋再一次擁住她,這一次很輕,確認她鼻音趨緩,他伏貼在她耳邊:“不要來旁聽,不要來看我,照顧好自己?!?/br> 沒有等到吳虞應聲,門板被叩響,是林姐的聲音:“吳虞?睡了嗎?” 吳虞吞咽一下,揚聲:“沒?!?/br> 林姐口吻隨意:“老鄭送了螃蟹來,我給蒸了,你和小秋一起下來吃嗎?放涼了發腥就不好吃了?!?/br> 林姐從未在這個點找過他們,吳虞猜到什么,眼眶再度泛紅,唇瓣止不住地輕顫。季時秋安撫地摸摸她臉頰,眼神提醒她應答。 吳虞嘗試從喉嚨里擠出個好,但她完全啞掉。 季時秋抬頭,字正腔圓:“知道了,馬上來——” 話落,他低頭看吳虞,雙眼在她臉上膠黏幾秒,他莞爾一笑,放開她,頭也不回地走向屬于他的收場,也走出終要打烊的樂園。 第19章 第十九片落葉 入職鼎信律所的第二年,陳棲接到一樁比較特別的刑事案件。 因由法律援助機構發派,同事間并沒有什么人想接,這種吃力不討好的活就落在她這個從業不久的新人身上。從蘄州派出所調取到所有的案卷和影像材料后,她連夜翻閱整理,走訪調查和取證,并提前跟看守所預約時間,與她的委托人進行第一次會面。 對方是一位年僅十九歲的少年,姓于,單名一個朗字。 她在材料里見過他的照片,驚訝于他不俗的長相。 但更深入地了解后,她開始同情他的遭遇。 他出生于蘄州偏北一個叫蘆河的小鎮。 有個酗酒嗜賭的暴戾父親,把對母親的施暴當作家常便飯,據附近鄉鄰稱,幾乎每天能聽到他父親的辱罵和母親的哭喊,還有摔砸東西的動靜。 他的母親身體不好,有羊癲瘋,不定期發作,早年間她在廠子里上過幾年班,后來因為意外,左手有兩根手指被機床壓斷,殘疾加癲癇,從此只能待在家里燒飯務農。 雙親不合與經濟拮據的緣故,于朗從小過得不算幸福。 但他似乎一直堅信自己有創造或走向幸福的能力,潛心學習,十多歲起就在課余想方設法地找各種活計,聚少成多地攢錢。 幾位同村長輩都親切地叫他小朗,無一例外地夸: “這小孩可好了?!?/br> “勤勞懂事,看到我們就喊人?!?/br> “作業做起來特別快,在學校就能寫完,根本不用家里面邊cao心,反正忙的時候哦,放學回來沒事了還主動幫我們干活?!?/br> 誰都想不到會發生這樣的事,語氣里皆是惋惜。 有個白發老頭呷茶感慨,“他老子千不對萬不對,也不該殺了他啊?!?/br> “他難道不該死嗎?”旁邊沉默擦桌的女孩突然出聲。 陳棲注意到她,詢問她關于于朗的事。 她說她是于朗的初中同學,但沒考上高中,所以輟學在家做雜活。 “于朗人很好?!彼兴螘栽?,跟于朗做過半學期同桌:“我有一次來月事,弄在椅子上,其他男生看到了都取笑我,把我椅子搬走,傳來傳去不給我。于朗就搶了回來,還去廁所打水替我把椅子擦干凈?!?/br> 說著說著,她紅了眼眶。 “他很用功,一直是第一名,我們班主任特別喜歡他,經常在班里當眾夸他,說他必成大器?!?/br> 她也以為會是這樣。 初中畢業后,他去縣城讀高中,宋曉月一直偷偷關注他,得知他高考成績很不錯,被蘇省省會的醫大錄取,她打心眼里感到幸福。 因為初中時他就在作文里寫過,他想從醫。 大學開學一個月后,她在家里剝豆莢。門外mama跟人打招呼,聽見“小朗”這兩個字,她忙不迭跑出去。 男生看到她,也笑了笑,同她問好。 她問他,你怎么回來了? 他說,快中秋了,學校里開運動會,他就提前回來了。 她又問他,金陵好玩嗎? 他說,開學忙,還沒怎么看,但大學周圍已經很漂亮和繁華。 她心向往之,但也慶幸自己沒有進城打工,留在鎮子里。這樣她能不定期地見到于朗,能從大人們口中得知他的學業,他未來的工作,未來的家庭,沒準還能看到他的妻兒,做他順遂美滿一生的觀眾。 可惜世事難料。 那一日后,她再沒見過于朗。 沒兩天,她驚聞他殺人逃逸的消息,很多警車駛來村里,在于朗家周圍拉起警戒線,大家都跑去圍觀,人心惶惶,也不可置信。 起初坊間眾說紛紜,傳言他弒父弒母,宋曉月不信,她說把她刀架在她脖子上她都不會信,后來在飯桌上,父母再聊起這事,更新了說法,說是他爸爸喝多了,用酒瓶砸死他媽,于朗一怒之下就用瓶子碎裂的缺口捅死父親。還說走之前,于朗替他mama整理過遺容,把她抱放回床上,用毯子覆好。 如親眼所見,他爸爸感同身受地拍筷子,噴唾沫:誰敢這樣對我老娘,換我我也這樣! mama動手拍他,叫他少說瞎話。 而奶奶聽得直笑。 至于更多細節,宋曉月無從得知。 那會她只覺得,像她們這樣置身事外的人可真輕松和幸運啊。 但陳棲知道,翻著快看爛的材料,以及里面毫無溫度的白紙黑字,她抬頭問桌對面的少年: “我看了你的陳述和訊問的監控錄像,你說你母親當時后腦勺挨了那一下后,倒下去抽搐了一會就不動了,你有嘗試搶救過對嗎?” 于朗嗯了聲,面色冷清:“我給她做了心肺復蘇,她心跳也沒回來,還在失溫,就想打120,但我爸覺得她死了,很害怕,一直拉扯我不讓我打電話,摔了我手機,我當時沒辦法……” 他的話戛止在這里。 他用詞偏專業,陳棲忍不住問了點題外話:“你在醫大報考的什么專業?” 于朗看她一眼:“臨床?!?/br> 陳棲問:“作案后為什么不自首?” 于朗說:“我當時很絕望,一心想自殺?!?/br> 陳棲沉默幾秒,問:“你一直很討厭你父親吧?!?/br> 于朗說:“不止討厭,我恨他?!?/br> 陳棲說:“但你半夜走的時候穿的是他的衣服,為了反偵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