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48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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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座小城本就用作中轉目的,城中口糧和馬料儲備不多,消耗到現在,早已開始短缺。士兵每天只能得一只餅。這是如此嚴寒天氣之下尚能勉強維持體力的最低限度的口糧。而這樣的口糧,也只剩不到五六天了。 不但如此,嚴寒天氣也是守軍的大敵。每天都有人被凍死。就在方才剛又上報,昨夜又凍斃了幾十人。 在場的這些將領,人人心里都很清楚,再如此困下去,即便他們能夠再次抵擋住即將到來的新一場的瘋狂進攻,當最后的糧食耗盡,等待所有人的,也都將是不可避免的死亡。 伴著一陣靴聲,和裴蕭元在帳中議事的原州刺史董公復出現在了帳門后。 眾人立刻圍上。 “董刺史,剛收到消息,外面兵力又要增加了!朝廷支援指望不上,我們不能再這樣坐等!” “對!趁著主力還在,不如沖殺出去!” “我贊成!” “我也贊成!” 何晉和陳紹等人在旁沉默著,并未發聲,來自原州的將領則紛紛激動表態。 事實上,并不止他們如此做想,隨著口糧日益短缺,每天餓得前胸貼著后背,絕大部分士兵漸漸也開始焦躁起來,渴望脫困的情緒,正在蔓延。 與其被困餓死,不如奮起一搏。 “裴都督呢?裴都督如何計劃?” 董公復神色沉重,并未回答,只轉頭,朝里望了一眼,隨即道:“進吧?!?/br> 眾人迫不及待涌入帳內。 裴蕭元坐在一張簡案之后。他未著甲胄,一襲他常穿的淺青常服,案頭燈炬映照,顯出他一張平靜的面容。 眾人全部行禮,他微微頷首示意入座,隨即望向董公復。 董公復道:“諸位請戰之意,與裴都督不謀而合,都督亦是如此決定,必須要在敵軍增兵到來之前結束此戰。將你們叫來,便是告知此事?!?/br> 眾人精神一振,立刻表態贊同,又問具體計劃。 “倘若全部人馬一道沖殺出去,有幾分突圍可能?”董公復問。 “我軍人馬萬余,敵軍數倍,且兵強馬壯,全部突圍……不大可能,最后能有一二成殺出,便就不錯了……” 一名原州將領思忖過后,謹慎地應。 “不過,就算全部戰死,也勝過餓死在此的恥辱!”他立刻又道,神色激動。其余人紛紛附和。 “大徹城呢?該當如何?”董公復又問。 他話音落下,帳內登時陷入死靜。 他們此行深入敵境的目的,便是控制住這座猶如關卡的大徹城,斷絕西蕃北上的糧草之道。 如今以絕大部分人戰死的代價,令小部分人解圍沖殺出去,一二成也好,多些也好,再照原定計劃去往河西與令狐恭大軍匯合,本是絕境里反殺的奇跡。 但,這將也意味著他們苦守至今的關卡再被打通,此行任務徹底失敗,繼而影響的,便是河西接下來的整個作戰計劃。 如此恥辱,甚或勝過坐地困死。 在一陣死寂過后,一人忽然說道:“我愿領部下繼續留守此地,守到最后一人。不死不休!” 發話之人,是方才一直默不作聲的何晉。 他話音落下,陳紹顧十二劉勃等人也紛紛跟著起身,向著座上的裴蕭元表態:“我等皆愿同守!” 方才那些要求殺出城的原州將領相互對望幾眼,遲疑了下,慢慢閉口,沉默了下去。 董公復也不再說話了,很快,所有人的目光又都集向座上那位方才一直在靜觀眾人爭辯的年輕的主將。 裴蕭元示意何晉等人坐下,終于開口。 “死守到最后一人,為不得已而為之。我與董刺史商議了一個計劃,以最小的代價,叫盡可能多的將士突圍,與此同時,徹底斷掉這條糧道?!?/br> 他的話音落下,帳中起了一陣sao動。不止原州眾人,何晉陳紹等亦是面露訝色,相互對望了幾眼。 倘若計劃真成,主力保住,等到西蕃軍被迫繞行,再開辟出新的糧道,恐怕至少也是一二個月后的事了。 “都督,到底是何計劃?”顧十二按捺不住高聲追問。 裴蕭元拿起案頭的劍,走到了眾人中間,拔劍,用劍尖在地上劃了一副地形簡圖。 “大徹城名為城,實夾在山圍之中如同關卡,且只一道出口。派一支人馬,夜半突入敵營,叫他們以為我們是在全力突圍,將他們盡量多的人馬引入此地——” 他的劍尖在地上那座城池的近旁劃出兩座山峰,最后,重重一頓,插在了兩山中間的位置上。 “此處是兩山之間的一段峽谷,距大徹城四五里遠,是從中都抵達大徹城的必經之道。倘若這個時候,兩山山頭積雪崩塌,這種地形之下,全部人,無一例外,必將覆葬雪下,不可能逃走,并且,此道也將徹底堵死,再無后顧之憂?!?/br> 他抬眼,望向吃驚的眾人。 “雪崩聲勢巨怖,若陣陣天雷,可達數里之遠。西蕃人稱之為神明之怒,向來心懷恐懼,剩下的人馬必心神不寧無心作戰,此時便是城中其余主力趁亂殺出去的時機,搏出一條路,以最快的速度北上,按照原定路線,去和令狐大將軍匯合?!?/br> “此便是我和刺史定下的脫困之策?!?/br> 在又一陣沉寂過后,終于,一名原州將官遲疑地發聲:“裴都督的計策極好。只是……只是這神明之怒……該如何恰就在那時引發?” 他的疑慮,自然也是在場其余人的想法,紛紛看他。 “幾年前我在此地參戰,見過數次所謂的神明之怒,規模有大有小,仔細留意過后,發覺聲可引之。我在出京時,攜來十幾枚意外所得的姑且稱之為蒺藜雷的火器,脫自道人煉丹燒爐之時的意外所得,引爆之后,威力不小,戰場上固然不算實用,就算能在對面之敵刀槍送到之前將其引爆,最多也就傷附近一二人而已,但若十幾枚,在雪峰谷地下一起引爆,所發的聲勢,足以引發一場埋葬一切的天神之怒?!?/br> 他用平靜的聲音解釋道,此時帳內眾人無不驚呆。片刻后,一道聲音忽然響起,打破沉寂。 “裴都督!我愿做那先遣之人!這么好的東西,老子從前沒見識過!就由我去點,死便死了,臨死開個眼,我心滿意足!” 發話的是列在座末的顧十二。他倏地跳了起來,攘臂高呼。 方才眾人從這段平靜卻又散發瘆人的死亡氣息的講述里回神過后,不約而同,便都想到了這一個問題。 那先遣出城的人,必是有去無回的。就算沒死在途中,地勢也將決定,他們將死于這一場由自己親手所引的天神之怒之下,葬身雪海之底,絕無逃脫可能。 此刻顧十二的一句話猶如驚醒夢中人,立刻,陳紹跟著起身。接著,劉勃發聲。原州那七八位將領相互對望了幾眼,慢慢地,也都相繼站了起來。 “一切聽憑裴都督調度!”眾人紛紛如此說道。 裴蕭元面帶微笑:“此事極是重要,只能成,不能失手。如何殺出重圍,如何引更多西蕃軍葬身雪下,都需仔細斟酌安排。并非是我不信任你們,而是只有我親自領隊,叫他們看到,才能叫他們相信,城中被困之人,是真要作困獸之斗全力一搏。故先頭人馬,將由我親自帶隊——” “裴郎君!”陳紹大吃一驚,脫口呼了一聲,邁步上前,人便跪在了他的案前。 “都督不可如此行事!卑職人微言輕,亦無多少軍功,但對天發誓,只要都督將此事交我,我必完成!” “我也是!都督你萬萬不可!”顧十二劉勃等人也跟著下跪阻止。 “你們誰去,到時看運氣?!迸崾捲?,“我是必定要去的。此事,我與刺史已是議定?!?/br> 他淡淡說道。 董公復此時終于也忍不住了,排開眾人,跪在最前。 “駙馬!你不能去!我愿替駙馬效力!” 裴蕭元從案后走來,將董公復從地上托起。 “刺史早年受過傷,腿腳想來不及我方便?!彼Φ??!安皇俏逸p視,而是萬一有個閃失,計劃不成,恐怕不好?!?/br> 那七八位原州將領起先還帶猶疑,疑心他在作態,是要逼他們這些非嫡系將領出頭,此刻再無半分懷疑,知他當真是要領隊出城,率先承死,無不暗生慚愧,跟著紛紛力阻。 “不必說了!已經議定之事,不會再改?!?/br> 裴蕭元走去,將方才那一把還立在地上的劍拔起,插入劍鞘。 他背對著眾人,說道。 帳內又一陣靜默。此時,始終不曾作聲的何晉忽然上前。 “請裴都督攜上卑職。當年未能與大將軍同行,是卑職此生最大之遺憾。這一回,請都督賜我彌補之機?!?/br> 他向著身前這道年輕的背影恭敬下拜,鄭重叩首。 裴蕭元轉頭,看了他片刻,走來將人扶起。 “準?!?/br> 他慢慢握緊了何晉的臂,緩緩點頭,說道。 出城便定在當天半夜,消息發出,群情激涌,無數人自愿跟從都督同行,最后從一群作戰最為勇猛的勇士當中捉鬮擇出八百死士,這八百人準備完畢,飽餐過后,全部休息,以養足精神,等待今夜行動。其余人員則照計劃做著輔攻和最后沖殺出城的準備,喂馬,擦兵器,集中剩余的弓箭、火把,分配行動,以備今夜最后一搏。 異常緊張而忙碌的一個白天流逝,夜晚悄然降臨。 圍城的上空漆黑一片,死氣沉沉,不見半點燈火,只城頭的暗處,時不時有守夜士兵的身影經過。從外面看去,無任何異樣。 裴蕭元一個人佇立在漆黑無光的箭樓上。 在黑夜的暗影里,他面向著遠方,雙目凝視著北淵的方向,心潮起伏,難以自持。 此一刻,他在想甚,或只他自己知曉。 他又轉目,眺望向另一個更遠的他不可能望見的所在,便如此,在寒夜中佇立許久,終于,身影微微動了一下。 他唯恐再看下去,他剛硬的心將生出龜裂,他或將再也無法決然跨上馬背去做他當做的事。 固然在他決定夜闖禁殿的一刻,他已做好今夜如此的準備。不是今夜,也將是明日,明日的明日。但,關乎她的一切,竟真的便如此戛然終止在了渭水的那一個雪夜里。他當真沒有遺憾嗎。 那傷指之處,似又無聲地暗暗抽痛了起來。 然而,他又似在這一刻獲得了新的乃至是無限的力量和勇氣。因著那方向,有她和她算著日子方誕降不久的還不知是小兒或是嬌女的小生命。無論遠近,是咫尺天涯,是枕間可憐可愛的親親卿卿,是轉身不再回首的陌路背影,皆是無妨。他們存在,他便如身覆戰甲,只會變得比從前愈加無所畏懼,去守護安寧。 他不再看,轉身,邁步下了箭樓,回到他的帳中。 已是出發在即。青頭默默幫他一件件地穿著甲胄,不時偷偷看他一眼,忽然,撲跪到了地上,抱住他的靴靿,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懇求了起來:“郎君不要去了!求求郎君,放心交給別人便好。不管別的,想想公主!還有——” 他仿佛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抹了把眼淚和鼻涕,“郎君還不知道是小郎君還是小公主吶!郎君你就不想知道嗎?公主一定已經捎信過來了!只是被阻在了原州來此的道上!郎君你再等等,再等等就能等到消息……” 他聲音又慢慢消了下去,仰頭看著主人。 帳中燃著一桿火杖,火光熊熊,顯他面容微微蒼白。他一言不發,任小廝哭求,立了片刻,自己又解了方扣好的甲衣領襟,從懷中摸出一只小袋,取出內中一只焐得比他手掌還要熱的符。那符不知何故,形狀殘缺,似曾經歷過暴力的摧殘。他低頭,默默望了片刻,將刻有姓名官職的符面翻轉,拔出鋒利匕首,于背面,一道道地鏨刻了數言,完畢,拇指輕柔摩挲數遍,隨即重放入袋,自青頭還抱著他的兩條胳膊里強行拔出腿,掀開帳簾,彎腰,走了出去。 金烏騅已在帳外的雪地里靜靜等他。它如天馬奔騰,曾馱他無數次蹈鋒飲血,今夜,它又一次地候在這里,忠誠地迎接著它的主人,等待著新的使命。 裴蕭元將掌中之物放入馬身掛的一只革袋之中,仔細結牢袋口,摸了摸它溫馴靠來的頭,接著,吩咐跟出的青頭:“它交給你了。待大隊出城,你便騎它?!?/br> 馬兒仿佛感悟到了某種氣息,再靠向他,張嘴咬他袖。他順勢抱了它頸,發冷的面臉貼靠到那雪夜里她曾貼靠過的馬首上,閉目停留片刻,他摸了摸它的左耳,低低道了句回去,隨即撒開。 “你將它送到公主身邊罷!” 他吩咐完,不再回頭,將身后那跪地嗚嗚咽咽的小廝丟下,從近旁另名侍從的手里接過馬韁,翻身上去,催馬便朝城門而去。 相思始知絲不絕。相思始知海非深。 是暫別而已。終有一天,某一個春日里,他還會和她相遇。她籠著石榴紅裙,姍姍向他行來,而他,是一眼心便暗跳的那個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