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47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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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交畫給我之時,特意吩咐,在我抵達之后,你若無事,便只需轉畫,代她向你表達心意,無須給信。當時我還有幾分不信,以為是她過慮。我萬萬沒有想到!” “公主當時便已預知你日后的叛舉。你在她的面前,有何心思,她早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你卻半點也不懂她,連我都不如,你又何來資格,配和裴二競奪?” 宇文峙霎時目露兇光,猛地抬頭轉過面來。 蘭泰哂然一笑:“怎的,你是被我說中,也想殺我不成?我知你和裴二有殺兄舊仇,中間又夾雜奪愛之恨。你我都是當日求婚之人,心中想的那點東西,也需遮掩?我與公主并無私交,但這將近一年里,有幸時常陪侍左右,對公主,除她當初打動我的美貌風度和因畫而來的親近感外,更也多出幾分認知。你若以為,你如今此舉便能報復,那你便錯了?!?/br> “我是接畫次日動身出的京,得知公主在前夜回宮后,便誕下嬰孩。那段時日,你這邊西南雖有捷報,北面情勢卻愈發膠著,朝廷里,自也有不安分之人,她承受何等力壓,可想而知。但在當日見我之時,除去幾分倦態,我瞧不出她有半點異樣,依舊言笑晏晏,不見半分沮喪之態?!?/br> “此次你抗命,拒絕發兵配合,裴二倘真因此死了,又能如何?你那長兄能夠歸來,你因此得快慰,繼而得到公主?” “至于公主,我相信她固然盼望裴二平安,但他若當真就此戰死,悲傷之余,她應也能坦然接受。裴二履職而已,換作是公主,倘有必要,她也絕對是可以毫不猶豫犧牲性命的壽昌公主?!?/br> “宇文兄,你若真要作叛臣,則只有一戰。公主派我前來,你若無事,我是公主送畫使,你一意孤行,我便是朝廷督戰使。薛勉知個中利害,明日待兵馬全部到來,必會不惜代價,與你決一死戰。你不去,就算最后剩他一人,他也會代替你去和賀都匯合,攻打中都,以解大徹之圍,如此而已!” “畫已送到。我告辭了?!?/br> 走了幾步,他忽然記起一事,轉頭又道:“對了,一早我在城外問路,在路邊偶遇一位年邁行者,攀談幾句,似是你的舊識,知我要去見你,叫我轉你一話,他是從前曾扶正過你母親佛塔的匠人,他在塔里等你,你若愿意,可去一見?!?/br> 蘭泰朝著宇文峙拱了拱手,轉身而去。 宇文峙縱馬狂奔在城外的野道之上。那塔在夜色里,漸漸顯出它朦朧的影。 因了戰事,這座原本長年通宵燃燈為夜行之人指明方向的塔里,已是許久不見光了,看守人也不知蹤影。但在今夜,位于底層的幾只塔眼里,重又透出幾點朦朧昏光,在起伏漆黑的野地里,看起來分外顯眼。 宇文峙到得塔前,飛身下馬,一把推開虛掩的兩扇塔門,沖了進去。 一名老者背對塔門,雙手背后,微微仰面,正靜靜觀看著塔墻上的壁畫。他須發蒼蒼,身上是綴著補丁的灰衣,一雙布鞋,墻角的地上,放著一只行囊,一頂斗笠,一桿如劍的藤杖,另外還有一只酒葫蘆。幾樣隨身之物,布滿了磨損的痕跡。除去這些,再無長物。 宇文峙猛地剎住腳步,壓住砰砰心跳,盯著面前這老行者的背影。對方聽到動靜,轉面,兩道溫和又隱含蒼勁力道的目光便朝他射來,在他臉上停了一停,接著,只聽他自言自語似地低聲道:“比從前在此遇見,果然是高了許多。已完全是大人模樣了?!?/br> 這蒼老之聲一經入耳,宇文峙霎時便渾身顫抖,幾乎站立不住。 “看到郡王,老朽便又想起我的小雨兒了。記得這片壁畫,便是她的手筆?!?/br> 老行者又看了一眼昏暗光火下的塔中壁畫,說道。 “此前我為別的事體,被迫和她分開,如今事情依舊無果,聽聞她也在長安了。久未見面,不知她近況如何,甚是想念。眼看近來此地兵亂總算止了,老朽本想趁著還走得動路,去長安看看她,也免得她記掛我,不料,聽聞小郡王又和朝廷起了紛爭。想著從前曾和郡王你也有過幾面之緣,便不自量力,將你請來此處?!?/br> 老行者的目光含了幾分帶著淡淡慈和的笑意,落在了對面宇文峙的臉上。 那是一種炤炤洞達守拙歸樸,能包容萬物般的慈和。 “郡王若是因為與她起了什么紛爭,或是她如何對不住你了,你也可和我說。待我入京見到她面,我便試試,替郡王和她說說?”老行者緩緩地道。 宇文峙再也不顧什么自尊或是體面,上前撲跪到了老者面前,伸手抱住他膝。 “我心里不服!是她對我太過狠心了!” 他仰滿望著面前老者,雙眼通紅,聲音也哽咽了起來,待再訴說,或因情緒過于激動,竟說不出話,只一張臉漲得通紅。 老行者不由微微搖頭,取來了他的酒葫蘆,拔了塞子,遞上。 “此處打仗,酒也不容易得。還有半壺好酒,老朽舍不得喝,不想這幾日又咳了起來,想著小雨兒要是知道,怕又睡不好覺,便不叫她cao心了,忍著不喝。你若不嫌,喝幾口吧?!?/br> 宇文峙感激地一把接過,坐到地上,仰頭咕咚咕咚,一口氣喝了大半,緩了緩,叫了聲“阿公”。 “阿公你可聽說過大射禮?我為贏得大射禮,日夜準備,前一夜,她竟來找我,要我次日主動放棄!她憑什么剝奪我的機會?明明是皇帝對所有人下的詔令!誰都可以參加,我贏了資格!她卻不許我去!我萬分不愿,又不敢不聽她話,那一夜我難受到了天亮,又得知我父王要我求娶她的目的,原來竟是要為謀反做準備。如此也好……” 他點了點頭,又喝一口。 “我不愿服從我父親的意思,正好也成全她,我便砍了自己手臂——” 他一把撩起當日砍傷的臂膀,叫老行者看至今還留著的刀疤。在老行者發出的表示驚詫和同情的輕嘶聲中,他的眼眶變得愈發紅了。 “阿公你看見了吧,我沒有騙你!我痛得半條命也沒了,她卻不過只叫人給我送來傷藥,竟連來看我一眼都不愿意!沒幾天,她又把我囚禁了起來!我一步也出不了進奏院的大門,每日能看見的,便是頭頂飛過的鴻雁……” 那葫蘆中的酒頗烈,他漸醉起來,說到這里,也不知想起何事,臉上又浮出一縷歪歪扭扭的冷笑。 “她對我可真體貼!怕我一個人寂寞,還特意留下幾名婢女,要她們好好侍奉我……” 老行者仔細傾聽,此時嘆了口氣,頷首:“她如此果然不對。將你當做何等男子了?” 宇文峙哽咽了一下。 “我終日醉酒,不省人事,她或是忙完了她的事,或是想到我對她還有用處,終于又發起善心,記起我還活著,要來看我。我生氣不見她,她竟真的再也不露面了……” 宇文峙將酒全部喝完,衣袖抹了下眼。 “她不管我的死活,父王還有別的兒子,顯也是不要我了。那段時日,是我此生最為痛苦的日子,每天于我都是煎熬,我何等盼望她能再來看我,那怕只是安慰我一句也好??偹愕搅俗詈?,我等到了她,原來她是拿我和我舅父做了交易,放我回去,要我舅父投向朝廷……” 宇文峙再也忍不住,借著醉意,抱住了近旁老行者的衣袖,如傷心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來。 “我就是她拿來用的工具……” 老行者不斷搖頭嘆氣,輕輕拍他后背。宇文峙哭了片刻,突然又抬起頭,咬牙切齒道:“我這么喜歡她,她對我要是有對別人一半,不不,哪怕只是一分的好,我便是為她送命,也是心甘情愿!如今那個姓裴的有難了,她一定很急,要我去救。為了哄我,早早就給我畫了畫,說她收了從前我送給她的壁魚,還解釋她不去看我的原因。我才不信!她對我哪里有那么好!全是她為了哄我騙我的!她又聰明又狠心,知道怎么拿捏我!我真恨自己無用,我就該什么都不用想,不用聽她的話。狗屁的天下和大義!我只要自己快活,稱心如意便好!我真恨不得和我父王一樣,造了這個反,殺進長安,殺進皇宮——” 他忽然頓住,停了下來。 老行者看著面前這目光迷離顯已醉酒口無遮攔的宇文峙:“殺進皇宮,然后呢?奪她,強行要她變成你的人?” 宇文峙呆呆看著老行者,慢慢地,仿佛一只癟了氣的河豚,委頓下去。 “她會視我為洪水猛獸,一定會殺了我……”他喃喃地道。 “少年人,你沒糊涂到底,卻又糊涂無比!” 在宇文峙迷惘的注視中,老行者說道:“你恨我那孫女無情,但她若處處如你所愿,對你心軟留情,又能如何?是多給你一些希望,叫你心里覺得,總有一天,你能如愿得到她的青眼?” 老行者笑了起來,搖了搖頭。 “阿公告訴你,阿公的小雨兒,是世上最好看也最好的女娃,從小便是如此,長大了,你喜歡她,別人喜歡她,世上很多男兒喜歡她,都是理所當然?!?/br> 老行者的語氣帶著隱隱的驕傲。 “但她可不是拖泥帶水之人。別看她表面安安靜靜,她最有主見,連阿公的話,她都不一定聽。她這么對你,自有她的道理。你若當真愛她,便當敬她,如此強行要她對你如何如何,一旦不能如愿,便任著性子,拿關乎千萬人性命的如此大事,想強迫她給你一個回應——” 老行者再次搖頭嘆氣。 “也無須阿公多說了,你如此恨她,提起來咬牙切齒,回來后,并無繩索加身,你卻沒有聽從郡王之言,而是做了正確的事,可見,何為對,何為錯,你心里再清楚不過。你過不去的,只是心中的那一關而已?!?/br> “山高水闊,風涌云狂,惟跳出三尺之地,居高方能望如此之遠。少年人可以不做英雄事,但切莫自己將路走死。與其置氣鑄錯,何妨做該做之事,如此,他日再見,也好叫她刮目相看?” 宇文峙呆呆不動。 “這樣吧?!崩闲姓叱烈髁艘幌?,“阿公送你一件小禮,算做今日再見的紀念?!?/br> “阿公告訴你,這可是裴家那位郎君也沒有的,天下獨你有所,莫叫人知道了?!?/br> “何……何物?” 宇文峙心微微一跳,一陣激動,此時又覺醉意鋪天而來,卻強撐著,不肯閉目。 “你且睡吧,待醒來,便知曉了?!崩闲姓咝Φ?,說罷起身,咳嗽幾聲,向著他那擱在地上的行囊走去。 宇文峙不愿就此睡去,卻又抵不住醉意,終于昏睡過去。待他一覺醒來,發現塔中已現天光,一夜過去,天快要亮。 他抱著發痛的腦殼,從地上坐起,一件蓋在身上的舊衣滑落。他茫然片刻,忽然記起昨夜全部之事,驟然清醒過來,急忙尋找老行者。 尚顯黯淡的晨光從塔眼里照入,塔內空空,只他一人而已。若非壁下幾支殘燭和身上蓋的衣物,他幾以為,昨夜和她阿公偶遇,是場夢幻。 他猛從地上跳起,奔出塔門尋望,只見晨光熹微,而四野茫茫,哪里還有昨夜那老者的身影? 宇文峙在野地定立良久,直到東方大白,將要日出,忽然思想起昨夜自己醉酒昏睡前的一幕,邁步返身入內。在走到塔門口時,他的步足定住。 一道初升的朝陽,忽然跳入他一側的一口塔眼里,光瞬間投在對面的一堵塔墻之上。 他記得那里原是一片空墻,然而此刻,忽然多出一面新畫。 他慢慢向著那畫走去。畫的中央是一劃流水,那水浩浩湯湯,曲折如帶,兩岸煙樹嵐云,如夢似幻。在流水的洄旋處,江渚的盡頭,一位美麗勝過天人的女子自水面上如芙蕖般緩緩升現。她天衣披身,仙帶飛揚,正足踏云水,緩緩飛飄而去。在她飛動之時,裙裳帶動一簇簇的水霧,如云般在她身邊流動回繞,爭相簇擁吻她裙裾。 她即將遠去,卻正微微回首,面含笑意,一雙似曾相似的明眸,望向畫面的另個方向。那地不見人影,惟江邊一叢煙樹而已。然而觀畫人卻仿佛一眼能夠看到,就在這里,還有一位依依不舍的道別之人。 塔外朝陽越來越是明燦,終于將這一幅畫完全照亮,光彩奪目,幾攝人魂魄,跟隨入畫。 畫無落款,題跋是幾行小字。 “相逢渚水一笑間,人間何處不高情?!?/br> “仿顧長康古畫,作曹子建之洛神賦,贈予小友?!?/br> 宇文峙癡癡望了許久,最后,情不自禁,他整個人慢慢跪倒在了墻前,如膜拜,將臉深深埋在地上,久久,一動不動。 “郡王!郡王!” 此時,外面傳來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和呼喊之聲。黎大祿帶著人終于尋來這里,沖入,看到這一幕,吃驚不已。 宇文峙從地上慢慢爬了起來,背對著身后眾人,立了片刻,轉頭道:“舅父你照朝廷之令,帶人馬去攻中都!” 他說完,推開眾人,走出塔門離去。 “你要去哪里?” 黎大祿從驚詫中回神,追上去問道。 “我另有去處?!?/br> 他應了一聲,頭也未回,大步而去。 第140章 清晨,一只青隼高高飛在天空,小如黑點的翔影越過了覆滿積雪的雪峰和峽谷,又飛過一片密布著白色牦尾軍旗和軍帳的平地,最后飛入圍城,在上空盤旋片刻,朝著一處位于高地的箭樓猛地俯沖而下。 青頭接住青隼,解下縛在鷹爪上的一只小如手指的竹筒,倒出里頭的一張小紙條,噔噔噔地飛快沖下樓去,奔向附近的一頂氈帳。 帳外,七八個來自原州的主要將領,后來帶著另支神虎軍舊部前來匯合的何晉以及陳紹、顧十二等人都在。眾人有的就地而坐,有的站在一旁,無人說話,氣氛凝重。 就在片刻之前,他們忽然收到召集令,便都聚了過來,正在等待主將現身??吹角囝^從箭樓方向沖來,知又有了消息,離他最近的陳紹立刻快步迎上。 青頭忙將自己剛收到的紙條遞上。 消息是圍城前便在外的專用來搜集消息的斥候傳來的。 果然如前所料,斥候的回報,證實了此前根據登高瞭望觀察到的敵營動靜而做出的推測。他們迫切想要奪回大徹城打通糧道,在多次攻城無果,被阻擋將近兩個月后,南向已有了從中都繼續調撥人馬前來支援的動靜,預計幾天內將會抵達。 等到圍兵兵力再度增加,到時,等待城內守軍的,必將又是一場艱難的血戰。 而朝廷后方的用兵,卻還是沒有跡象。 “下次!下次一定就是好消息了!”青頭握拳,沖著眾人高聲喊道。 沒有人回答他。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了帳門之上。 被圍在此快兩個月了。雖然沒再遇到如此前那樣的暴風雪,但天氣越來越冷,昨天又飄起雪,昨夜下半夜才停,今早,地上和山頭上的積雪再高一層。在明年開春雪化之前,東面原州方向是不可能來人和補給了。而城中物資的現狀,卻越來越是嚴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