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青黛 第130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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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她話音落下,她將自己的手從李延的掌心里脫了出來。 接著,李延被岸上幾人發力猛地拽了上去,最后只留兩只足靴插在了泥潭之中。 李延被人扶起,幾乎是抱持著,跌跌撞撞地朝前而去,終于,上了另匹馬的馬背。 “茵娘——對不起——” “我會為你復仇的……” 他轉動脖頸,然后那頭只回到了一半,便似被一只無形的手扼住,再無法繼續。最后他慢慢垂首下去,顫抖著聲,幾乎是哽咽著,道出了這一聲。霎時他眼若滴血,卻又被李猛等人催著,仿佛一具失了生命的木偶,被動地繼續前行而去。 他的身后,衛茵娘早已閉上了眼。 在她生命即將結束的最后一刻,很奇怪,她沒有半點恐懼。她的腦海里掠過了曾經的家人,在教坊和妓館的片段,最后,也不知為何,眼前又浮現出了昔年那一個總喜歡跟在她和李延身后的小女孩。 “……在我的心里,我還是希望能有一天,你能再帶我去吃胡麻餅,剛出爐的,你再叮囑那娘子,叫她給我多撒些胡麻……” 衛茵娘的耳邊似再次響起最后一次見面之時,她說的那一句話。 她抑制不住眼眶發熱,流下了眼淚。 忽然就在這時,一條繩索從空中飛來,掉落,將她還露在泥地上的半截身體套住,接著,她感到肩臂一緊,人被箍住。 她吃驚地睜眼,竟看見裴蕭元出現在了面前。 他停在榕樹下,扔來一根套索,欲待救她。 她驚呆了。 她怎不知,他便是李延今日原本冒險要見之人。 而李延,也是他要捉拿之人。 然而此刻…… “裴郎君,你去做你的事。你無須管我!和你無關!” 她何德何能,敢受如此救助。待反應過來,掙扎著欲待脫出繩索。 裴蕭元方才在達成目的后,并未設法再回到對面,而是將繩索牢系在附近的一叢粗藤之上,隨后放下,緣索一路順著崖壁縱躍而下,直接從對面的迅速下到了谷底。 在陳紹等人尚未抵達時,他便第一個奪來一匹在混亂中受驚的馬,越過那些倒地呻|吟之人,朝李延離去的方向追來,直到看到這一幕。 他微微皺眉:“你勿亂動!我拉你上來!” “倘若叫公主知道我不救你,她必會怨怪于我!” 衛茵娘眼睫顫抖了一下,面容變得蒼白了起來。 她不再掙扎,慢慢垂下雙臂,任由裴蕭元將自己一寸寸地從泥地里緩緩拉出,最后拖上了岸。 這時,落在后的陳紹等人方匆匆趕到。裴蕭元吩咐人照管她,自己繼續帶人上路去追。然而此時已是錯失機會。當一行人循著前方李延逃脫的蹤跡,終于追出谷地,轉到一道廣袤的崗地前時,李延和身邊剩下那幾人的騎影已在遠遠前方。 接著,影翻下山崗,徹底消失在了地平線下。 大風獵獵。 “裴蕭元!等著吧!真正的大戲,才開始上演!” 李延那隨風送來的充滿恨意的隱約之聲尚未成形,又被大風迅速吹散,消失在了無邊無際的曠野和山林之中。 絮雨趕到,命人將衛茵娘送回去。 裴蕭元獨自停在一道山塬之上,面北而立。 大風吹來,鼓蕩著他染滿了血污和煙灰的衣袍,他的背影卻是一動不動,宛若一尊塑像。 青頭一面吹哨收著還在空中飛翔的白頭青隼,一面亦步亦趨地跟在絮雨身后,唉聲嘆氣:“差一點!就差一點!太可惜了!這大功勞便沒了……” “住口!”絮雨輕叱一句。 青頭看了眼前方主人的背影,閉了口。 絮雨走到他的身后,尚未開口,便見他緩緩轉身,低聲道:“是我無能,出動了這么多人,最后卻沒能抓到李延?!?/br> “請公主恕罪?!?/br> “沒關系?!毙跤昕粗袂橐钟舻囊粡埬?。 “我早就說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怎么能怪你。你盡力了。這回不成便不成,還有下次。何況你還救了我的阿姐,我很是感激?!?/br> 他聽了,微微牽了牽嘴角,似想對她露出笑意,然而自己卻是不知,這笑是如何得勉強,看得絮雨心中反而一陣不忍。 “你也累了,回吧?!彼崧暤?。 他卻沉默了一下,道:“我想一個人再待片刻。公主你先回吧?!?/br> 他說完,似又意識到自己如此應對有些不妥,立刻改口,微笑道:“也好!我先送你回吧。你昨夜沒睡,應當也累極了吧?” 絮雨的目光在他的臉上停頓了片刻,道:“我不累。我忽然想起來,另外還有點事。不如我先走了,你隨意。等你事畢,你再回來便是。我在驛舍等你,無論多久都沒關系?!?/br> 絮雨說完,朝他微微一笑,隨即轉身離去。 忽然這時,只聽近畔的青頭咦了一聲:“公主!郎君!你們看!那邊有人!好像是……” 他瞇起眼極力辨認,大叫一聲:“是阿史那王子!” “就是他!難怪青隼方才不聽我話!一個勁地在頭上飛!” 裴蕭元猛然轉頭,果然,在遠遠的斜對面,另一道地勢最高的崗頭之上,有個人正坐在馬背之上。日光照耀,隱隱可見,那人頭戴一頂尖頂帽,身穿翻領皮袍,身影極是熟悉,正是承平。 他應是在此高地之上觀戰,或也曾目睹李延最后是如何逃脫的,自己卻沒有立刻離開。只見他振臂,將那青隼召了下來,令它停在自己一臂之上,撫弄片刻,接著,松臂放飛。 青隼在他頭頂盤旋兩圈,隨即轉向朝著青頭飛了回來,停在了青頭的肩上。 接著,他調轉馬頭,迅速離去。 裴蕭元的眼底布滿了陰云。 他忽然打了聲唿哨,召來不遠之外的坐騎,縱身躍上馬背,又從附近一名衛兵身上摘下刀弓,催馬便追了上去。 絮雨登上附近一處高地,遠眺。 曠野地里,承平縱馬在前疾逃,裴蕭元緊追不舍。雙騎一前一后,捷若流星。忽然,裴蕭元停了馬。 他摘下了肩負的長弓,搭箭,將弓拉得如若一張圓月,靜靜瞄準前方那一道正在疾馳的背影,許久,直到前騎快要逃出他的一箭之距時,倏然放箭。 在那一根曾放過數之不盡的箭簇的拇指松開了緊緊勾著的弓弦的剎那間,他清勁面容上的一側眼皮,控制不住地跳了一下。 利箭撕破野風,裹著低沉而刺耳的尖嘯之聲,朝著前方靶人追趕而去,深深地釘入了那人后心的位置之上。 承平從馬背上一頭栽下,人摔落在地。他趴著,便如死去。然而片刻之后,卻見他似又緩回來了一口氣,竟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蹣跚著走向前方那匹察覺主人不對而掉頭返還的坐騎。當人馬相遇,他一把攥住馬韁,爬回到了馬背之上,在馬再次開始疾馳之時,他便趴在上面,一動不動。 片刻過后,忽然,他緩緩回頭,盯著身后那道凝立著的越變越小的身影,任馬將他帶著漸漸遠去,最后,徹底消失在了通往北方的蒼莽野地之中。 第125章 八百道隆隆的暮鼓聲中,一只早便聞聲不驚的昏鴉收翅半闔眼皮,高高停在一座崇宮峻殿的頂上。琉璃碧瓦反射夕光,令鳥背上的一片漆羽也耀動著一層金緋色的浮光。 “周畫師今日也沒畫完嗎?” 一名灰衣小宮監抱膝坐在崇天殿前的一道文石臺階角落里。他瞇眼眺望著遠處宮墻后那即將消失的半輪夕陽,順口向著身邊同伴發問。 殘陽紅光斜照,鋪滿了大半的宮階。在日暮光影里,宮階之上這座殿宇廓影顯得愈發巍峨宏偉。正如它的宮殿之名,等到啟宮的那一天,它將會如天樞星辰般憑凌長安,受著來自四圍的拱拜和景仰。這兩名趁著傍晚在此躲懶小歇的宮監身影,在此宮殿之前,更是渺小得更是如同兩只微蟻。 然而,這大一片看起來如爐火一樣的紅光,照在人的身上,卻是冷的。 便如這入了冬的長安,叫人感覺不到半分的暖意。 同坐的另名小宮監撮捻幾下自己凍得發冷的手指,扭頭看了眼身后那面半開的雕云龍紋殿門,用帶了幾分抱怨的語氣道:“可不是嘛!想是又要畫到半夜三更了!” 從早到晚,無論幾時,內中那繪壁畫的畫師若是不走,他們這些在此值事的宮監便也不能離開,須隨時應命。 因為公主重視,對畫師也極是禮遇,上命下達,加上此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故從壁畫開畫以來,對這里的供奉,便極為細致周到。 這兩名小宮監,一個在此專門司炭,另個則是司茶。 原本這是他們職責。然而周畫師的性情卻有幾分清高,日常對著他們這些小宮奴,雖不至于頤指氣使,卻分毫也不掩藐視之態,說話必遠隔三尺,且不拿正眼看人——不但對他們這些不起眼的小閹奴是如此態度,連此宮管事曹宦,他亦是不大搭理。 雖然閹奴受人輕視是天經地義,但想到從前公主為畫師時的風度和待下,兩相比較,小宮奴們私下抱怨幾句,也就在所難免了。 “你有沒聽人說,圣人或將取消萬壽之慶?” “聽說了,也不知是真是假?!?/br> “我瞧周副直這幾天好似有些心神不寧,連作畫都慢了幾分,莫非此事是真?他好不容易得到公主賞識,才有此露臉的機會,若真取消萬壽,豈不是空歡喜一場?”司茶宮監將聲音壓得極低,語氣帶了幾分幸災樂禍。 司炭的小宮監膽小些,不敢多談這些,只道:“走了走了,這和咱們也是無關。天也快黑,別坐了!我去瞧瞧炭爐,加些炭吧。天氣愈發冷了,也不知今歲第一場雪何時才來。若凍壞周畫師的手,被曹公公知曉,我可吃罪不起!” 他率先起身,撣了撣自己那遭石階寒意沁衣而變得冰涼入骨的臀股,呼同伴往里去,發現沒有跟來,轉頭,看見他已朝著西側的方向趴跪了下去,望去竟見大宮監楊在恩伴著一頂兩人抬的小輦正往這邊行來,輦中之人,看去應是公主。 沒有儀仗和隨扈,公主身上也只系了一領暗紫色厚緞連帽披風。殿前廣場空闊,暮風大作,她戴著帽擋風。輦遠遠停在了西側的一道便階前,她從輦中下來,落帽,隨即沿著便階往上,向大殿行去。 小宮監醒神,急忙也原地下跪,叩拜迎接。 隨公主的不期而至,日暮沉寂被打破了。早有另外看見的人去報給了曹宦。曹宦飛奔趕來,帶著值事的眾多宮監拜迎。 絮雨停在一道宮廊之中,含笑示意眾人起身。 記得上回她來時,太子和康王仍各安好,誰知隨后便出了那樣翻天覆地的大事,后來又傳,竟連駙馬也卷了進去。 余波尚未散盡,就在近日,宮里又有個說法,朝廷或將取消原定的即將到來的萬壽之慶。 圣人連失二子,值此龍體國體皆是不寧之際,取消萬壽,是理所當然。只是如此一段實在算不得長的時日里,變動忽然如此之大,仿佛炎夏直轉嚴冬,當此刻再次見到公主到來,此宮之人,上從曹宦,下到方才那兩名雜役小奴,人人難免都有幾分恍若隔世之感。 曹宦扭頭發現身后迎接的隊列之中還少一人,急忙吩咐近旁一個閹奴:“快去把周鶴叫來,拜迎公主!”道完,又解釋:“公主勿怪。他性情有幾分古怪,作畫之時,不許人在近旁。奴婢遵公主先前的吩咐,全部照他喜好服侍,倒將他慣得目中無人,以作畫為由,敢連公主都不敬了!” 這曹宦雖也是閹人,但好歹是司宮臺里有頭有臉之人。此前因了公主的緣故,他對周鶴的侍奉也可謂是盡心盡力。但那畫師面對他時,雖不至于象對一般閹奴那樣不假辭色,卻也仍掩飾不住發自內心的疏離。他又不是呆愚之人,豈會沒有知覺?私下也不止一次暗忖,這周鶴沒士人之命,卻竟也如士人那般自高,瞧不起他們閹人,心中早就不忿,便趁此機會告狀。 絮雨阻止:“不必打擾他。你們也無須跟來,該休息的去休息。我來只是想看下壁畫進展?!?/br> 她跨入了崇天殿,撲面映入眼簾的,是從殿頂梁柱一直垂落到地面的一圍巨大的帳幕,將全部未完工的壁畫遮得嚴嚴實實。 雖然她或是阿公并無這樣的作畫習慣,但出于對新畫的保護,或是畫師單純不愿叫人看見自己尚未完工的作品而有此設置,也很是正常。 無論外間曾掀起過怎樣的腥風血雨,在這間寧靜的大殿里,帳幕之后,隔出了一個由線條和彩繪所構造的輝煌而神圣的世界,畫師徜徉天上和人間,這是何等靜好的一件事。 她不欲驚擾到或正在潛心作畫的周鶴,走到帳幕之后,輕輕揭開一角,向里看了過去。 有些時日沒來了,今日終于得空再來,和她想的一樣,壁畫已完工大半。此刻呈現在她面前的,是一副主體已成,填色也過了半的即將完成的作品。 她確實沒有錯看人,周鶴是個極具才華、又有能力將設想通過畫筆作完全展現的畫師。 在他正式落筆之前,他曾向她詳細描述過關于壁畫創作的全部構想,并以此,確定了一個創作的大體框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