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星
禮盒送來,盛著山楂。 文鳶病后,沒什么食欲,這份禮物來得正好。 送禮的人是一位小丞,皇家私庫少府的屬官。 “臣郤梅敬?!薄岸嘀x少府?!?/br> 病中太多禮物,堆在角落,其中大半都是食物。宮人擔心是否會生蟲鼠,文鳶就讓他們啟封吃了,自己沒動。 這么多天,她還是第一次吃下官的敬禮。 使女們都來幫忙沖洗:“山楂可口,果然公主喜歡,無愧世代為卿,郤梅大人真貼心?!?/br> 歡笑并人聲,被來人打斷。 “文鳶,聽說你病了?!?/br> 臧復在門外,遲遲不敢進來,怕一室都是女子。文鳶稱“燕王”。他原地不動,局促地笑:“打擾你?!?/br> 使女們初見臧復,被震懾:他一身掛兩印,極人臣的六郡之王,又是無慮狼水養出的男兒,連頭發都打卷。 兩邊互相害怕。文鳶剛請臧復入室,使女就列隊走了。 臧復有點尷尬,坐文鳶腳邊。 “你來???” “很久不見,來看看你?!?/br> “但叁月一朝,你上月才來,還和我同游兔園?!?/br> “啊啊,”臧復面紅耳赤,言不達意時,就比劃起手,“對了,小玫,小玫讓我問候你,她聽說你病了,本來也要與我一同入省,說要親手為你煮水。但中山侯處正在發水,沖得不像樣,她還是幫她父親去了?!?/br> 話說到這,兩人一起吃山楂。室內細細的咀嚼聲。 “臧復,為什么要騙我?!蔽镍S小心地問。 臧復大驚詫:“我沒有?!?/br> “中山接廣陽,地高而幾水共流,一地發水,殃及另一地,小玫去救澇,你應去救澇與漱嚙(侵蝕),比她更忙,”文鳶看他那樣窘迫,聲音越來越低,“然而你現在省中?!?/br> “文鳶你,你聰明,騙人是我不好,”臧復垂頭喪氣,幾次張口,耳朵都紅了,“這是,怎么說,于你是件憤然事,我想著如何才能告訴你,而你不氣?!?/br> 隱語在扶風某城響起時,右扶風言拱正與兒子對弈。 “叁輔長官是不用cao心這事的,”自家檐下,言拱暢談,“且不論其他,我們那位陛下喜愛燕風女子,左右京的好女通通動不了他?!钡诙?,言拱的話被人上報。 右扶風罰斛以外,許多人注意到話的中心:燕風女子。 新官們又來勁頭:“我皇這不是也有所愛?”多少奏書堆上息再案頭,內容都差不多,請皇帝陛下擇燕六郡貴女,行人倫,衍子孫,去隱語。 他們百折不撓,心想這方法不通,再行諫諍。沒想息再答應了。 “讓燕王親自來送,我有話說?!?/br> 臧復廣陽治完水,上城看百姓,正在欣慰,卻接了省中戒。 他做夢也想不到,息再會讓他送女人。 “戒書指責我不盡臣道,說君有求而臣不應,責我這月就送燕女來朝,還有要求哪,要身高豐腴,貌美膽大,”臧復都要哭了,“文鳶,文鳶,我對不起你,我該先與你書,問問你的意見?!?/br> 文鳶吃山楂:“問我?” “你不是愛陛下?” 文鳶嗆得鼻酸。臧復送水,正想說些安撫的話,殿外有人叫他:“臧復?!?/br> 能直呼臧復姓名者,省中一人而已。文鳶讓他快去:“語氣不好?!标皬陀峙?,又不平,跟著去了殿上,聽他說有事,便失望地說:“事畢,女子都已送到?!碧ь^就見息再的笑。 他正在玩弄火石,打出火星,片刻后,笑著罵人:“傻東西” 臧復愣愣的,被他招去面前,授一枚符。 “這是修太尉與其弟的虎符,重做了,用來調遣燕趙兵馬,你收好,與你的太尉符放在一起?!?/br> 臧復的情緒盡散:“有變事?” 息再搖頭:“這次你來省有名,返回時不用趕,繞點路,去看看豫靖侯,并幾位王侯,下月無論有事否,以兵馬禁其私出境?!标皬兔靼?,想起對文鳶的話,又有些慚愧。 不過息再嚴令保密,他只好不告而別,帶上燕女,當是帶她們旅行。 老鼠抱火石,從門前過。 使女怕得不行,在文鳶懷中瑟瑟。 “果然生老鼠了!求公主換一處居室,求公主,不然就讓我們走吧?!?/br> 文鳶聽宮人哭了一夜,第二天去見小茅。 小茅眼看別處:“實話說吧,昨夜宮中各處都有老鼠抱火石,真是天生異象。若它們聯手打火,則省中再無安全。不過公主寬心,茅宮令一定給公主找好住處?!?/br> 文鳶說第二遍,自己不想搬走,請小茅安頓使女。小茅裝沒聽見,徑直去前殿復命了。 第二天,文鳶被車載到天數臺。 “世母處有會打火的老鼠,兒子已聽說了,還寫書請世父責罰守宮,”千秋與文鳶同行,“天數臺不曾有這種東西,有了,矩父也會驅散。世母先住下,等宮室整頓了,再回去?;蛘呔妥≡谶@兒吧?!?/br> 遷居公主,被視為一種手段。 省中都在分析,或說皇帝終止不兄之行,或說皇帝幸燕女,將為人父……好在天數臺清凈,文鳶沒聽到多少。 她只是一頭霧水,空閑時,常去原來的宮室,在欄柱間尋找:“什么打火老鼠呢?!?/br> “請公主回天數臺?!奔硲f。 文鳶每受驚嚇,猛回頭,他都漠然。 兩人一前一后走。文鳶看地上的長影,伴生一樣籠罩自己。 “你不必等我,要教千秋,就先去吧?!彼詾樗鞌蹬_,是偶遇自己。 “專程來接公主?!?/br> “你受命看護我?” 汲懌正色:“住別處,則小臣不會過問,最多階下叩首;同住天數臺,沒有上命,也要看護公主起居?!?/br> 話說得好,然臉色很差——他俯視文鳶,帶些傲氣,意為不要多想。 文鳶連忙點頭。 其實不算同住,一天當中,汲懌在天數臺僅一時二刻,教完就走:他畢竟由息再提為尚書,雖然被迫與紫駿競爭,失了官,每天依舊很忙,去中朝、去前殿、回自己的官廬睡覺,只有一天破例。 一天黃昏風雨。 待詔走完,天數臺剩了旗幟,已經淋倒。水下高臺,卷折黃土,花草覆滅。文鳶熄燈,暗昧中睜眼。 到今天,她與常人無異,沒有燈火,幾乎不能識物。她也不愛黑天,有使女陪伴,就點銅枝最多的大盞,把室內照得光輝明亮。但獨處時,她總還會這樣待著,四周越黑,她越舒暢,至于自己都怪惡:上癮一樣。 所在的夾室背陰,很靜,文鳶聽著自己的呼吸,幾乎要睡。 “……父?!?/br> 是千秋,文鳶想。 閃電半刻才下,父聲還在。 文鳶細聽,以為千秋在廊中。 或許千年目盲不察,千秋溜出去玩了——文鳶還記得他父子相處的活潑。 她循聲出來。 其實,千秋在房間,朗誦剛到手的孝經:“師父選段,資于事父以事母……資于事父以事君……兼之者父也……父……” 天數臺夾室、個室連環,回聲不小。只是文鳶沒住過,不知道。 廊上滅燈。掛簾被吹濕。大雨內外徘徊。 文鳶上臺,看沒有人,知道誤會了,便要回去。 閃電把汲懌打亮。 文鳶只看清黑白分明的眼睛,嚇得踩錯一級,去扶欄桿。 他已經在她身前。兩人貼著,一人抓住另一人的手,很快都濕透。熱的雨水流向誰的手腕。 “你怎么?” “你流血了?!?/br> 他抓著文鳶,連她的熱血一并抓在手里,去空臺觀。 觀榭開闊,能見平原以外的光。文鳶因此看清他的臉:“這樣大的雨,你……” “與小殿下相約,教授本經,遲到了?!?/br> “但狂風暴雨?!?/br> “與小殿下相約,教授本經,遲到了?!?/br> 他開合嘴巴,像個偶人,同時撕開里衣,包住文鳶的擦傷。天候狂暴,他的動作很輕。累筑的高臺都在戰栗,文鳶由他禁錮,卻動也動不了。 “汲懌?” 汲懌立刻松手。 文鳶擒住袖,幫他擦血,也被拒絕。 雨會沖洗,他說,并拿不染血的手向外揮一下。 烏云壓夜,汲懌濕衣濕發,在省行走。 宮道無人,馳道無人,素磚只有他的官靴踩過。 離廬舍還有幾十步。汲懌扶著樹,不走了。 另一只手被他裹在袖中。 某一刻,他甩開袖子,把手往嘴里塞。 “是誰?” “是我?!奔硲畔率?。 郎中夜里巡門,碰到汲懌,彼此見禮,過后對郎官們說:“陛下愛臣,果然落落有度?!?/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