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聞噩耗 國姓爺心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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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一六六二年(明永歷十六年) 鄭成功的軍隊在臺灣度過了第一個農歷年。 春天生機蓬勃,承天府內的樹木吐出嫩綠的葉芽、點綴上嫣紅姹紫的花朵。但鄭成功的心情卻依然呈現冬日的陰霾,沉重的壓力并沒有隨著荷蘭人的離開而得到舒緩,有許多事情讓他煩心,也有許多問題待他解決。 臺灣軍隊缺糧的問題仍舊困擾著鄭成功,雖然已經派出軍隊屯墾,但是作物的生長與收成都需要時間,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解決,所以到了今年端午,缺糧的困境仍然不見緩解。這年的端午前夕,安平一帶的居民無米包粽,不得已的情況下,想出了以蕃薯粉打成漿,再加入沿海盛產的牡蠣、蝦子等海味,煎成油餅以代替粽子,稱為「煎鎚」,這種點心后來廣泛流傳,經過了幾代的改良,成為臺灣相當著名且普遍的小吃,煎鎚也就是蚵仔煎的前身。 但是并非所有困境都能如此順利地找到應變的方法,像是留守金廈的族兄鄭泰以及洪旭、黃廷等一干文臣武將,一再拖延鄭成功運補糧食來臺的命令,這就令鄭成功煩心不已,而且束手無策。 偏偏就在此時,一連串的噩耗卻接踵而來,快得令鄭成功措手不及。 去年年底,鄭成功的父親鄭芝龍以及鄭焱、鄭垚、鄭鑫等兄弟,在北京慘遭凌遲處死。消息在農歷年后的某天傳到臺灣,延平郡王府頓時陷入一片愁云慘霧,當天夜里,鄭成功在房內搥胸頓足、嚎哭聲響徹王府內外。 滿清入關之后,鄭芝龍曾來信要求鄭成功隨他一起降清,鄭成功回信拒絕,同時組織軍隊、投入抗清行動,當時鄭成功就已經料到父親終有一天會因自己的抗清行動而遭遇不測,也早就做好了「移孝作忠,大義滅親」的心理準備,甚至于縞素提前為父服喪,以表達自己的決心。只是一但事情實際發生,父子親情豈是說斷就斷。 悲痛的感覺以未曾有過的力道撞擊著心臟,鄭成功此刻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個器官的功能不只是輸送血液這般單純,它還擔負著承受悲痛的任務。 悲泣嚎哭突然之間變成了縱聲狂笑。 「哈!哈!哈!咎由自取,真是咎由自取。早對父親說過了,不聽兒言,終有一天定遭殺身,到時兒也只能縞素為父服喪而已。今日兒言成真了,這全是父親你咎由自取??!哈!哈!哈!」 這笑聲聽來卻比任何哭聲更加悲愴哀慟,聽聞者莫不心酸落淚。 從那天開始,鄭成功幾乎每夜驚醒,起身后就搥胸頓足、望北而哭,最后卻又總是一陣狂笑。 這樣的情形持續了幾夜,直到某日,鄭成功接到了另一個令他悲憤萬分的消息。 聽聞消息的鄭成功全身顫抖、面部抽搐,緊咬著的牙齒似乎就要崩碎,拳頭緊握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皮rou內。不待奏稟者說完話,鄭成功早已歇斯底里地狂怒大罵: 「可恨??!生者有怨,死者何仇?黃梧,你竟敢與我結下如此不共戴天之仇,倘若有一天我鄭成功治兵而西,如果不一寸一寸割下你的rou,我鄭成功就不配為人間大丈夫?!?/br> 黃梧原是鄭成功的部將,后來投降了滿清,被封為海澄公,從此殘害鄭氏,無所不用其極。永歷十五年,黃梧向清廷上疏「平海五策」,其中第四策即為掘鄭氏墳,毀鄭祖尸。這天,從鄭成功的家鄉傳來消息,清廷果真聽從了黃梧的建議,掘了鄭成功的祖墳,毀了鄭氏先祖的骸骨。 短短數天,令人悲慟難忍的消息紛至沓來,鄭成功心里是既自責內疚、又悲愴憤恨。一想到因為自己抗清復明,竟然造成父親兄弟被殺、鄭氏祖墳被掘以及祖先尸體被毀,鄭成功不禁內心苦楚,慨嘆自己的不孝。 而與祖墳被掘一同捎來的消息,還有另外一件也是平海五策所造成的悲劇。為了孤立鄭成功、為了不讓中國沿海居民與臺灣方面暗通曲款、為了徹底斬斷明鄭軍隊的一切援助與資源,滿清朝廷竟然強迫五省沿海的人民向內陸遷徙三十里,致使百萬民眾流離失所、無家可歸。聞言百萬民眾因為自己舉兵抗清,而遭波及牽累,鄭成功是既悲憤又自責。 這段時日,鄭成功常因哀慟而痛哭,過去雖然也曾因為甘輝、張萬禮或林進紳的犧牲而哭,但從不曾像這次,雖然喉嚨發出嚎哭聲,卻是一滴眼淚都落不下來,好像人一但心理悲傷到了極點,生理的反應機制就已經先崩潰了。 讓鄭成功感到自責與愧疚的,還不僅僅如此。噩耗似乎還不愿意放過他,一個更悲慘、更讓鄭成功感覺到罪孽深重的消息,就在不久后傳來│呂宋島的數萬漳泉移民慘遭馬尼拉西班牙總督屠殺。 事件的起因得回溯至臺灣初定之時。臺江戰爭剛結束,鄭成功自廈門招來了道明會義大利籍的神父李科羅,并交辦了一件任務:幫鄭成功送一份書信給呂宋島的西班牙總督。 諸將對于鄭成功送信的目的不明所以,于是推舉了馬信、陳澤與楊英,準備向郡王問個明白。結果從鄭成功口中說出的答案,卻是更加讓諸將百思不解,也讓眾人為此捏一把冷汗。 那是一封戰書,鄭成功打算對呂宋用兵。 得知鄭成功出兵呂宋的想法,身為戶官的楊英第一個跳出來反對: 「郡王!萬萬不可??!臺灣初定,百廢待舉。不只各方面尚未步上常軌,連軍隊缺糧的問題都尚未解決。此刻應該先讓將士休養生息,用兵呂宋的事,再從長計議吧!」 「楊戶官的看法是一般的常俗之見??!呂宋的開發遠比臺灣更早,而且移民呂宋的漳泉鄉親也遠較臺灣還多,如能攻下呂宋,則東南海域盡入我鄭軍掌控,不但有利于海上的貿易與徵稅,甚至可一解臺灣糧食的燃眉之急,所得利益數倍于東征臺灣??!」鄭成功說。 楊英以軍糧不足為理由勸諫鄭成功,而鄭成功也就戰爭利益的層面反駁楊英。 「正如郡王所知,荷蘭經營臺灣不過三十八年,而西班牙占據呂宋已歷經百年??ね跗鸲f馀大軍東征臺灣,荷蘭守軍不過兩千,我軍卻歷時九個月才攻下臺灣,殉職士兵人數更是荷蘭軍的數倍。何況呂宋土地廣大、西班牙軍源充足。用兵呂宋必定傷亡慘重,請郡王三思??!」 馬信接棒從兵員問題與作戰難度的角度切入,試圖說服鄭成功改變心意。 「子玉,你的見解何時變得如此平庸??!熱蘭遮城的堅實穩固是世所罕見,當初率軍駐守安平街市的你應該是再清楚不過了,攻打呂宋絕不會難于熱蘭遮的。就戰略而言,我軍只要攻下呂宋,與臺灣互為犄角,對我軍將來的反攻大業,助益是何等之大呀!」 鄭成功再從戰略的觀點駁斥了馬信的諫言。 不發一語的陳澤心里暗暗忖度,郡王所言其實并沒有錯,攻打呂宋確實是一個好策略,錯誤的是攻打呂宋的時間點,不應該是現在。 郡王為何變得如此躁進?陳澤心想。 「郡王!請容屬下一言。攻打呂宋在戰略上可行,對我軍的抗清戰事也是百利而無害,但屬下認為時機尚未成熟??煞裨僮寣⑹總冃蒺B生息三年,待臺灣糧食富足、軍隊兵源充裕,屆時再揮師呂宋未遲?!龟悵烧f。 鄭成功這時拉下臉來,調高說話的音量,態度堅決地說: 「數十萬漳泉鄉親久遭西班牙人凌迫苛待,征呂宋實是為救萬民于水火之中。吾意已決,汝等就不必再多言了?!?/br> 用兵呂宋的理由,鄭成功是說得至情至理,令人難以反駁。那天之后,鄭成功就開始著手出征呂宋的準備。 沒想到西班牙總督在讀了鄭成功的書信之后,對呂宋當地華人的忠誠度起了疑慮,決定先下手為強,未開戰前就屠殺了數萬的漳泉移民。 消息傳回臺灣,經歷了父親被殺、祖墳遭毀等重重打擊的鄭成功,終于怒火攻心,臟腑氣血一陣翻騰,一口朱泓竟然就這么嘔出了喉頭,噴濺在桌案之上,隨即不省人事,昏厥了過去。 繼先祖、父親、兄弟以及百萬沿海民眾之后,現在又多了數萬漳泉移民的性命,全都因為自己而遭受苦難。鄭成功深感罪孽深重,從此更加鬱鬱寡歡、心力交瘁。 在這一連串的壞消息之后,總算是來了件好消息。至少剛接獲唐顯悅信函時的鄭成功是這么認為的。 不久前金廈捎來了喜訊,說鄭經喜獲麟兒,鄭成功在三十九歲之齡升格做了祖父。想到自己在離開金廈前為兒子討了這門媳婦,如今鄭經有了子嗣,鄭成功自然喜不自勝,總算稍稍舒緩近期低落的情緒,不但趕緊向金廈送去了賀禮,更是在軍糧拮據的處境下,大開筵席、犒賞三軍。 今日接到親家翁唐顯悅的來信,鄭成功心想這必定是來恭喜祝賀。 可是當鄭成功展信閱讀,卻是愈讀面孔愈加扭曲、愈讀雙目愈發怒火,拿信的雙手停不住地顫抖、讀信的唇齒止不了地抽動。 「畜牲!這個孽子!」 看完信的鄭成功將書信撕個粉碎,緊緊握在手中,似乎就要將信紙擰出墨汁來,握信的雙手憤恨地朝桌案重重搥落。 唐顯悅的信函,顯然是來興師問罪的。 「三父八母,乳母居其一。令郎狎而生子,不聞詞責,反加齎賞。此治家不正,安能治國?」 這封措辭強硬的信函,根本就不在指責鄭經,反而是在痛罵鄭成功教子不嚴、是非不分。鄭成功一時怒氣塞胸,有如萬箭鑽心,氣得差一點又再要昏厥過去。 鄭成功順了順胸腔內鬱積的那一口氣,但怒火非但沒有因此而有些微消減,反而愈是炙烈。 「黃昱聽令!命你持我延平郡王令箭至金廈,諭示鄭泰監斬世子鄭經、陳昭娘母子以及董夫人?!灌嵆晒φf。 黃昱聞令大感震驚,郡王竟然要斬殺自己兒子、孫子以及夫人。 至于要殺董夫人的理由,是因鄭成功認為鄭經自小就被董夫人的溺愛給寵壞了,今日之所以生出這些事端,全都要歸咎于董夫人教子不嚴。 鄭泰是鄭成功的族兄,諭令傳到廈門,鄭泰感到不可置信,更不知如何是好。 此事非同小可,如果將來郡王反悔,人死可不能復生??!鄭泰只好先斬殺了昭娘,并與金廈諸將領聯名上奏,為董夫人與鄭經乞求寬恕,請黃昱帶著奏章回臺灣覆命。 金廈諸將并且暗中指示黃昱,回臺之后務必向鄭成功覆命陳昭娘母子二人俱皆斬殺。董夫人與鄭經是郡王的妻子與兒子,郡王息怒冷靜之后,或許會放過董夫人與鄭經兩人,但是對于昭娘所生的嬰孩,郡王一定不會放過。 但是接獲黃昱覆命的鄭成功仍然怒氣未消,不因斬殺昭娘母子而罷休,于是再派周全斌執延平郡王佩劍,再赴金廈監斬董夫人與鄭經。 周全斌抵達廈門,向接待的洪旭說明了來意,洪旭命人熱忱款待周全斌的同時,自己則火速報知鄭泰。此時鄭泰也正在府邸內室與黃廷商討此事的因應對策。 「鄭泰大人,你看這件事沒問題吧!我們要黃昱向郡王覆命已斬殺昭娘母子,將來如何對郡王交待克臧公子???」黃廷說。 「只要推說克臧公子是世子收養來的即可,不會有問題的?!灌嵦┱f。 此時洪旭不待通報,逕自進入鄭泰與黃廷談話的內室。 「不好了。周全斌執郡王佩劍,說要來監斬董夫人與世子?!?/br> 一進入內室,仍大口喘氣的洪旭,急忙向在場的兩人報知消息。 「這該如何是好?」 鄭泰大為震驚,捻著鬍鬚,一時之間六神無主。 「鄭大人,先前從黃昱口中得知,最近郡王似乎病了,而且據說是心病,前些日子還時常在半夜里又哭又笑的,足見郡王的精神狀態極不穩定。屬下認為郡王要殺董夫人與世子的命令,恐怕是亂命??!千萬不可遵從?!购樾裾f。 「世子是郡王的兒子,不可抗拒父親的命令;我等是郡王的部屬,也不能抗拒郡王的命令。唯有鄭大人是郡王的族兄,兄可以拒弟。還請大人千萬制止周全斌執行郡王命令??!」黃廷說。 「也罷!洪旭、黃廷,你們二人先將周全斌執下、拘禁。待我向世子與參軍研商對策之后,再行定奪?!灌嵦┱f。 于是金廈諸將囚禁了周全斌,并再次聯名上書郡王,為董夫人與世子鄭經求情。 接獲金廈諸將聯名書信的鄭成功怒不可遏,雙眼直盯著書信上「報恩有日,候闕無期」八個字。這可代表著金廈諸將公然擁立世子鄭經拒命??!再如此下去,軍隊豈不一分為二,金廈與臺灣就要隔海對峙了。 心亂如麻的鄭成功對著馬信與陳澤大吼: 「子玉、濯源,我命你們兩人將古井里的密道封死,我絕不允許那個孽子還有那群叛將亂軍得到日月之護?!?/br> 馬信與陳澤聞令面面相覷,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還遲疑什么?快去??!」鄭成功說。 隨著鄭成功的一聲怒吼,陳澤拉著馬信退出了鄭成功的書房。來到了房門外,陳澤對馬信說出了自己的對策: 「我們就先依郡王的指示封閉密道吧!先前我已經量測過密道了,測知地窖的所在位置,將來世子繼位后,吾等再將地點告知世子。雖然密道遭封閉,但只要自地窖所在的地面往下挖掘,照樣可以不經由密道取出日月之護?!?/br> 于是陳澤與馬信責令軍士,沿著密道推滿石磚,并筑起堅厚石墻封堵井底的密道入口。 就在陳澤與馬信完成封堵的工程后不久,云南卻傳來了徹底擊垮鄭成功心智的噩耗│南明永歷帝遭到吳三桂絞殺。 早在鄭成功議取臺灣之時,不只本部的將領不認同,就連其他南明抗清聯軍的將領也大表反對。當時永歷帝在云南的戰事緊急,這些抗清聯軍的將領紛紛來信苦勸鄭成功,打消東征臺灣的念頭,以勤王為優先。攻臺戰略定調之后,許多聯軍將領來信的語句,由一開始的好言勸諫逐漸轉變為譏諷與指責。 去年底,永歷帝在云南被吳三桂所執,當時鄭成功正與荷蘭鏖戰于臺江,尚未接獲訊息。今年六月,云南的消息傳來,永歷帝已于四月遭吳三桂所害。跟隨永歷帝遇害消息而來的,是眾多出自于其他抗清聯軍將領的書信,信里痛斥、指責鄭成功勤王不力。每展讀一封信,鄭成功就得承受一回錐心之痛,自責罪孽深重。 自從鄭成功焚儒衣、棄文舉兵以來,這十七年為了反清復明、為了勤王宿愿,南北征討、東西漂泊,枕戈待旦于海上,如今所有的努力與付出,全都隨著永歷帝消逝的生命而付諸流水?;熟窦葦?,明朝可說是徹底滅亡了。 清廷殺害永歷帝可說是觸碰到了鄭成功的逆鱗。鄭芝龍降清之時,鄭成功自認忠孝難以兩全,最后選擇移孝作忠,也因此將永歷帝看得比自己父親還重。鄭芝龍受戮時,鄭成功雖然自責自己「不孝」,但至少還能寄望對永歷帝盡忠;如今永歷帝遇害,鄭成功更加愧疚自己「不忠」。一想到自己還曾受封為「忠孝伯」,如今竟然成了不忠不孝之人,這是何等的諷刺??! 聽聞消息的鄭成功,突然做出了令人驚駭的舉動,他狂咬自己的手指,頓時血流如注,用力之猛,幾乎要將手指咬斷。 痛覺的程度是一種比較值,當身體某一部位的痛覺強烈被另一部位給壓了過去,就覺得這個部位似乎不那么疼痛了。鄭成功非得透過如此自殘的手段,才能以軀體的疼痛試圖減緩內心的傷痛,唯有身體痛了,才能暫時忘掉心里的痛。但此時鄭成功覺得不論自己咬得多么重,手指就是感受不到絲毫疼痛,因為心里的痛,更痛。 馬信與陳澤見狀,同時一個箭步搶先向前,分別壓制住鄭成功的雙手,原本兩人預期將遭遇強力的抵抗與掙扎,此刻卻感受不到絲毫的抗拒力道,因為此時的鄭成功早已經昏厥。 年初以來,接踵而至的噩耗早已壓得鄭成功心力交瘁,唯一撐持鄭成功的支柱就是永歷帝,就是奉明正朔、反清復明的信念。如今永歷既亡,鄭成功如鋼鐵一般的意志瞬間徹底崩潰,就此一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