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歉
林小姐家,常年有太陽。 她在家中安置了一大面窗,老樣式,橫著鋼,上面有鐵銹。舊時日子將其熬成蘇方色,介于棕與紅之間。弱水曾有一扇窗,與之一樣。 柚木被打上蠟,一片紅綠之中生出的艷色。她收來許多東西,大多是西洋老物件,老得只剩木框架子,被剝去布皮,配上厚重的錦。 她將指甲與嘴涂得通紅,在家時總喜粉米系紗綢,叼著煙斗,裹著頭。她說她有些頭風,小時留下的病,人性子急,總是燒頭上腦,老了得千萬小心護著腦袋。 我躺在太妃椅上,見她左右奔走,擺花弄草,時不時與我說話,我聽著笑,沒有多答。 有天她說起她年少時的愛人。她說那時候她可真喜歡他。長得可真好,漂亮得要命,說話也好聽。 她給他了很多好東西,很好很好的,那顆心燒得這樣烈,幾乎將心剜出來給人,卻被人當猴耍。 她說她記得那天氣極,掄起鍋鏟將人拍倒。那悶悶的一聲,伴著情人撕心裂肺的叫喊,那人再沒醒來。 這一生就這樣愛過一個人,搭進去半生。到頭來也想不明白這愛是對是錯,只是勸慰我說:千萬護好你的錢。 “這人啊,總是為五斗米折腰?!?/br> “這半山里待著的人,多少不知人間疾苦?!?/br> “小妹子,有錢能使鬼推磨?!?/br> “你太習以為常,不知道這世上,人心多可怖?!?/br> 我臥在榻上,將一只手伸給她。她接過罵了句:手怎么還是這么涼。我望了她很久,忽然想問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口。 我又想起來弱水。 “可是為什么我有這么多?!?/br> 多年之前,弱水問過一樣的話。多年之后,我亦問出口。 “為什么,我過得這么辛苦?!?/br> 林小姐沒有再說話,只是凝視我許久。頭一次,她在我面前,顯出老態。眼皮稍稍打皺,耷下來,連那抹紅都不再晃眼。 她溫著聲,半晌,緊了緊我的手:“meimei,因為那些東西,不是你掙來的?!?/br> “是你家族給你的?!?/br> “你沒吃過掙錢的苦。你不知道,這錢有多難得?!?/br> 她將我松開,給我沏了杯茶:“我是個生意人,滿身銅臭味。到我這個年紀早就沒有那么多想法,東西抓在自己手里才是好的,那么多苦痛早該去死?!?/br> “人不能太計較。人太計較,還怎么活?!?/br> “meimei,你有這么好的背景,就該好好活。不要總為難自己?!?/br> 陡然間,我好像懂了弱水。 許多事,或許從不能為外人所道。 傍晚時我向林小姐告別。她盛來許多湯水看我喝完才放我走。這幾日我與她混在一起,她將我照顧得很好,燒退去,連背上的傷口都發癢結痂。 我一個人回房,我的房總是藏在最濕冷陰暗的綠里,終年不見日光。那暖融融的地方像是恍惚大夢,我沉入這篇無盡的綠。 房內許久沒有人,染上一片塵。我站在鏡前,從林小姐家養來的紅潤,在一片森森的光里殆盡。 心里有一處重得不行,重得幾乎叫人倒下。我撐著水臺緩慢蹲下,大口喘息。浴間潮氣,下過雨,水滲入墻壁遲遲排不出去。整個房子透出一股濃腐味,粘著塵腥,花草枝干都死去。 我蜷在地上,只覺得周身無力。 樓下有什么熙熙攘攘,直到我終于聽見聲音。 有人喊我羅縛。 很急切,嗓子幾乎沙啞。 我撐著手臂朝外狼狽而去,幾乎要摔倒,后來撲在房外門臺。 我站在臺上往下看去,這樣濕冷的夜,少年那張臉濃艷滾滾,額頭帶著血跡未干。他胳膊捆著一個小孩,扣在人家脖子上,比小孩高出半個頭。 小孩臉上烏青,一雙眼紅得發腫,想掙脫卻掙不開少年的手。 大片白皮被遮起,只露出一半頸。頸上有血,匿于藏青色毛衣里。蝴蝶矗立臺下朝我望起,仰高頭,嗓子幾乎出不了聲。 “羅縛?!彼?。 “我帶他來給你道歉?!?/br> 話還未完他就死咳,小孩被松開,他蹲在地上咳得直不起身。 情人想跑,被他扯住褲腳。他撐著那人的腰腹從地上顫抖站正,病氣未愈,他幾幾欲倒。 小孩哭著尖叫:“憑什么——憑什么——她這樣對你憑什么——” 蝴蝶被他推在地上,鉗住他的衣尾:“給羅縛道歉?!?/br> “你推了人?!?/br> “道歉?!?/br> “我不——”情人打開他的手,卻被他以身體撲在地上按住。蕭欠擰著他的脖子,Avo用指甲劃向身后,劃傷他的頸。 兩個人混著,撕扯著,連衣服都被扯下一片。 這個年紀的少年,鮮活得如風似火。尚不明白什么叫體面,由著性子意氣用事,從不問代價。 我長長看著,沒有打擾。直到兩人終于停下,氣喘吁吁躺在地上。 情人的身上沒什么傷,除了面頰一點淤青,大約是掙扎時弄到。蕭欠還是手下留情了,反而將自己刮得都是血印。 太不高明。 一個兩個,怎么都這么傻。 “道歉很重要嗎,蕭欠?!蔽疫@樣問他。 他臥在地上,幾乎出不了聲,是野火燒盛后的衰弱。 我從樓上下去,走到他們面前。蝴蝶橫在地上,情人站在一旁,仍一臉倔強。我掃了他一眼,走向蝴蝶。 有人從外走來,藍袖衫,背后帶著一支警棍。他低聲問我一聲好,我抬手讓他將Avo帶出去。 男人架著Avo的肩膀,扣住他的頸,將他拖出去。小孩仍想掙扎,卻絲毫撼動不了。最后像蔫了氣,被拖著,手腳都耷拉在地。 像死去的尸。 男人不是蝴蝶,不會手下留情。這個小孩仍不明白,這世上不是每一次,都能給他機會脫逃。 我低頭看著蕭欠,身上失了血,顯得有些煞白。一身黑,一頸紅,碎在地上,他微弱地呼吸。 我伸手探過他的額頭,燒得燙手,他突然用勁拽著我的腕骨,他說:“重要?!?/br> “羅縛,他做錯了,要道歉?!?/br> “道歉?!?/br> “很重要?!?/br> 少年的意識有些不清,倒在我懷里。我將手伸入他衣服里,一身虛汗,脊背冰涼。 我背著他入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