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英雄
無常中。 人在一瞬之間寂滅。 我的皮與紅紗廝混,老朱找了一張擔架將我扛上。我躺在白布上望天,這樣黑濃的地方。我好像一個死人,被人放進棺材。 那些人為我讓路,站在一旁替我送葬。路盡處,情人低著頭,我看了他很長一眼,他的肩膀聳著,衣領上沾滿水,半干半濕,一雙眼睛哭得要腫起。 我違背了我對蝴蝶的許諾。 因為我已自身難保。 直到我被抬出去,從暗處中,人潮涌起。 我的蝴蝶站在遠方,望著我離亡。 老朱將我抬上車后座?;疑妓囓囎?,渾得粘稠,男人沒有保養,連布皮都抽絲,露出里面姜黃的海綿。老朱的煙草很沖,悶在車殼里,混著血腥。我將臉貼向窗,從一絲縫里透吸。 巷子狹隘,從霧氣里生出綠苔。 老朱一直沒有說話。我一路看著窗。 長久,他忽然發聲:“你不疼?” 我從倒后鏡里看向他的眼:“還好?!?/br> 他拉下窗,朝外吐了口濃痰,又用胳膊肘將嘴擦去:“羅縛,你真有病?!?/br> “你說你回來干什么?直接倒外面了!自己有病回家去治,你來這地方干什么——” “來接蕭欠?!蔽掖驍嗨?。我將外衣脫下墊在身后,小心不弄臟他的車,“他讓我帶他走?!?/br> 朱老九反著白眼,朝我扔了包紙巾。被用掉許多,塑料包打褶,被水淹過有些潮:“你說你講究什么?都傷成這樣還窮講究!” 我抽出些紙巾,鋪在座椅上:“我不想弄臟你的車?!?/br> 他卒然安靜。 一聲不吭。將車靠停在一旁,從抽屜間一頓翻找。半晌,找到一袋子面包:“吃吧。沒吃過的?!?/br> “好吃的?!?/br> 我接過道謝。紅豆餡,奶油有些發膩,嘗在嘴里成了苦:“很好吃的?!?/br> “謝謝你,老朱?!?/br> 老朱終于垂下頭。 我看著遠方山脈,叫他帶我回半山。我們沒有再交談什么,直到入山,他朝我說:“羅縛,你這么客氣的人?!?/br> “怎么對蕭欠這么不客氣?!?/br> 我一時想不到該怎么回答,頓了會才說:“我讓他別喜歡我了?!?/br> “羅縛!”朱老九驀然暴起,幾乎要將車剎住將人甩出去,“你就這樣欺負他!” 四處的冷氣,半山,一片陳寧。 我將眼徹底張開,盯著他,逐字逐句:“朱老九,收起你的脾氣?!?/br> “你對蕭欠的維護有些過分了?!?/br> 男人灰暗的臉,一張破皮的嘴,一口黃牙橫在rou間。他收不住氣,朝我破口大罵:“誰他媽過分?!” “是誰他媽把蕭欠弄上頂樓當畜生?!” “羅縛,你在做什么好人?!” “你他媽知不知道——知不知道蕭欠差點自殺??!” “朱志?!蔽医型K?,將腿搭起,手迭好放于膝間,“不要挑釁我?!?/br> 所有聲音,在頃刻間熄滅。 山之間,他的車同我一樣破舊。這個男人在地痞間混著,瘦弱,虛偽,卻有一番可笑的英雄主義。他這樣懦弱。欺軟怕硬。只有在蕭欠面前,借著蕭欠踩在我身上,才能感到自己那早已失去的,那所謂的,熾烈的心。 那是他早已被人遺忘的尊嚴。 護著蕭欠,他才像個人。 那坍塌的骨頭,才頭一次被撐硬。 這就是立場。借著所謂立場。借著所謂道德。成為那個英雄。 站在他們的立場上,我永遠是十惡不赦的罪人。 罪人,理所應當被審判。 那么,誰又是罪人。 我已經分不清了。 那天我推開車門,獨自走在半山。 朱志對我說: “羅縛,死去吧?!?/br> 我笑著。 “承你吉言。朱志?!?/br> 我一個人走,夜里下了雨。天冷,滲入骨頭,血粘著衣服。渾身都是凍,我打嗦,傷口被沾過水,反而有些發癢。 血早已止住。 我仰起我的頭。 這是我的英雄主義。 我也是英雄。 那顆心久違的搏起,那條路泥濘濕滑,借著病后的余熱,我暈漲,卻清明。 這樣明亮的一條歸路。 我承下所有,沒有逃。 有人遇事只會逃避。有人只會嚎叫。有人將責任推給他人,有人死了一了百了??墒强傆腥说谜局?,承下所有不屬于自己的過錯??傆腥说米鰫喝?,去找一條生道。 蕭欠大約會和那個少年相愛,就像當年的羅拾蕭衍。我是弱水。被叛離的妻。 我不懂為什么蝴蝶會喜歡我,明明我們并不算熟。這樣小小的變數很快會被少年遺忘,他會愛上別人,會愛上許多人。在愛與恨之間,有天他要面對我,作出自己的抉擇。 就像當初的羅拾與蕭衍。 他們會由無數的立場審判。被外界所不齒的倫理道德,對愛人的欲望與哀愁。他們站在一個灰色地帶。選擇自我,承擔難以承擔的代價。這兩個薄弱的少年憑借虛乏的愛意纏連,愛意卻在雞毛蒜皮里凋零。 選擇道德,壓抑自己內心深處的愛意虛與委蛇。愛意在漫長的日子里滋漲,那些得不到的成為無邊的執念。在執念中成瘋成魔。成為下一個羅拾與蕭衍。 這就是我留給蝴蝶的閉環。 我扯起嘴笑。笑著哭。那周身的責任包袱好像在須臾間挪移。我輕快,倒在水潭里,終于,我快可以死去。 羅蘭說羅家有羅家的命數,我終于不被捆著。只有他肯放我自由。 我快自由了。 很快。 自由了。 我躺過去。很長的一覺。醒來時四處都是暖和的,一片大紅大綠,房子被鋪上軟絲絨,連燈都昏沉。 林小姐家,一貫的濃稠。 她忙里忙外,我身上早已被好好包起。胸腹纏了許多圈布,我被換上一身藕色長裙。 她叼著煙斗,用老式電話與人吵鬧:“你們快些給我煲湯!我有個小妹倒外面了!” “誰知道!我把她從路上撿回來的渾身血你都不知道多恐怖!” “讓我知道誰干的——我查不出來將腦袋當球踢!” “敢在半山撒野,我扒了你們皮!” 我忽然只覺得眼眶濕潤,走到她身后,由后摟著她的身體。 女人已經老去,卻仍精神,腰腹不再纖細,沉淀的,有種厚重的質感。卻將人撐住,只覺得暖和。 她見我醒來,講電話拍斷,撫了撫我的發頂。一會才柔了聲:“是不是情殺?” “我和你說啊小妹,當年我拍死那個賤男人也想暗殺我!” “這男人壞起來真是壞到沒根!” “這才幾天沒見……” 她絮絮叨叨講了許多,我只覺得溫柔。她罵了許多人,將蕭欠Avo祖宗十八代一起罵進去。 我聽著,又在她身上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