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無冕之王

    玉澤十三年的冬天，極冷。

    從十一月初開始一直在下雪，就沒有幾天晴朗日子。雪也不大，斷斷續續的，只是完全不化開，一層落一層，整個宮城覆上厚厚的雪泥。到最后，尚宮局不得不派專人撒鹽化雪，宮道上濕漉漉的，等干了之后顯出一片一片的白，好似又下了層薄雪。

    瑤帝坐在銀漢宮的二層閣樓上，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發呆，外面又下起了細小的雪花。

    這雪讓他想起第一次見曄貴妃時的情景。

    那天也在下雪，鵝毛一樣，從天而降，落在大地上白絨絨一片。他站在橋頭賞雪，就在那天地一色的雪白中，有一抹紅。

    他一直記得那紅，鮮艷如血，明艷如陽。很少有人能駕馭那么濃烈的正紅色，江仲蓮是其中之一。

    他并非不知道一個宮人僭越的背后隱藏著什么目的，可他不想去深究，紅色蔓延到心里，燃燒血液。

    他們就在雪中，彼此相融。

    “陛下！”一聲呼喚打碎回憶，瑤帝懶懶地收回視線。

    銀朱快步走來，把敞開的窗戶關上，說道：“天冷，當心著涼?！?/br>
    “不涼，朕還熱呢?！爆幍凵焓謸軇踊疸Q，火盆里的香炭冒出一陣帶著芳香的煙氣，“今年香炭多，用不完，所以多燒些?！?/br>
    火盆里滋滋啦啦作響，在那些似有若無的煙氣中，他仿佛又看到曄貴妃美麗的臉龐。

    “這香炭真好用，以后陛下要年年送我才行?！睍腺F妃曾摟著他說。

    “好，每年入冬都送你?！?/br>
    “只送我?！睍腺F妃撒嬌。

    “就只送你，整個云華只有你和朕用，怎么樣？”

    “陛下真好！”曄貴妃猛親了一口。

    瑤帝撫摸臉頰，那里沒了濕潤，只有干涸的兩道淚痕。

    他承諾以后年年送香炭，卻未曾想只一年香炭就不用再送。

    他拉開手邊抽屜，拿出一摞信紙，那上面歪歪扭扭的字體讓人看了發笑。他每讀一張就往火盆里扔一張，很快，屋中彌漫燒糊的煙味。

    銀朱看著瑤帝透明哀傷的臉，勸道：“您這是何苦呢，留著還能有個念想?！?/br>
    “人沒了，要念想何用，徒增煩惱罷了?！?/br>
    “貴妃病逝，請您節哀順變，保重龍體?！?/br>
    瑤帝眼見最后一張信箋落入火盆，落下重重嘆息。

    “陛下，您送給碧泉宮的東西都被拒收了?！便y朱躬身道，“您看還要不要再……”

    “他這是在跟朕較勁兒呢，不要就不要吧?！爆幍鄞蚱鹁?，說道，“去擬旨，初九晉曇妃為曇貴妃，賜貴妃印和寶冊，執掌內宮，收皇貴妃統管之權，只作協理?！?/br>
    這其實是兩道諭旨，銀朱用心記下，察言觀色一陣才道：“皇貴妃對曄貴妃之死十分傷心，若是再……會不會打擊太大？”

    瑤帝沒有說話，而是撿起地上一片碎紙，上面寫著個“曄”字，紙緣焦黃。透過那字，耳邊似乎又響起最初的那句溫聲軟語。

    “你叫什么名字？”他擁人入懷，記起曾在碧泉宮見過面，只是一直未留意這個時刻低頭慢行的人。

    麗人抬起頭，毫不避諱地與他四目相接，美艷的紅唇微微開啟，隨著“江仲蓮”三字吐出，天地失色。

    不，應該是天地增色才對，那白茫茫的世界因為江仲蓮的存在而光彩奪目。

    他仰頭，方形穹隆上的精美圖案絢麗又模糊。

    過了很久，當美麗的花紋再次清晰可見時，他才低下頭，停蕩在指尖的碎紙飄然而下，落在香炭中，化作一縷輕煙消散于世間。

    那個如火一般的人走了，一去不返。

    他說：“皎月宮封了吧?！?/br>
    臉上再無波瀾。

    ＊＊＊

    諭旨送到碧泉宮，昀皇貴妃面無表情地接旨，連賞錢也不給，直接把傳旨的人送出宮門。

    章丹扶著他回到屋中，氣道：“這叫什么事兒??！完全反過來了，讓您協理，曇妃主管，這是擺明了給您難堪?！?/br>
    蘇方也在邊上附和：“可不是嘛，從今以后還有咱們活路嗎？曇妃還不得處處挑刺找茬?！?/br>
    “別曇妃曇妃的叫了，人家現在是曇貴妃?！标阑寿F妃了無生氣地說。

    “要不您去求求皇上，您毆打曇……貴妃……那也是端熠皇貴妃的遺愿，跟您沒關系啊?！闭碌ふf。

    “我才不想見他。他不是獨寵顏夢華嗎，就讓他寵去?！鄙藭簮灇?，昀皇貴妃忽而笑了，“當個閑人也沒什么不好，正巧我現在還不想管那么多事呢。永寧宮那邊如何了，情況怎么樣？”

    蘇方俯首：“奴才剛問過了，說一切都好?！?/br>
    “那就行，這些天你就盯著那邊，有什么動靜馬上回報，另外庫里好像還有些人參靈芝，你多撿些送過去，給太妃補補身子?！?/br>
    章丹給昀皇貴妃搬來腳凳，將腿放上去按揉，問道：“他真能幫到主子嗎，就怕以后……”

    “不管以后了，先把那賤人打壓下去再說?！?/br>
    ＊＊＊

    思明宮的門檻快被踏破了。

    先是六局各司主事輪番道喜，接著各宮嬪妃們陸續前來恭賀，一時間曇貴妃成了宮廷里最顯赫的存在，人們似乎都選擇性地遺忘了還有位皇貴妃。

    “你的愿望終于達成了?！睍G妃迎著細雪前來。

    “你這話說的我怎么聽得那么別扭呢?！睍屹F妃請人進屋，親自倒茶水奉上。

    旼妃笑笑，沒有碰茶杯，忽然后退一步，屈膝道：“貴妃金安?！?/br>
    曇貴妃感覺心上一疼，扶起旼妃：“這是干什么？”

    “你現在品級比我高，理應如此?！?/br>
    “你非要這樣嗎？”曇貴妃失望道，“我以為你會替我高興?！?/br>
    “我為你高興，可同時也覺得你離我越來越遠了，你再也不是我認識的那個顏夢華?！?/br>
    “我還是原來的那個我?！?/br>
    旼妃感傷道：“你不是了，我的夢華不會坐在高堂之上輕描淡寫地就下令把人活活打死?！?/br>
    曇貴妃知道他所謂何事，有些心虛地擺弄袖口，靜默在房間鋪開，他們都沒有看對方，然后又在下一瞬頗有默契地同時對視，彼此眼中的人既熟悉又陌生。

    “你來就是想說這個？”曇貴妃開口，“找我興師問罪？”

    旼妃拂袖坐下，平靜而端莊，一雙眼注視前方，良久后才落寞道：“我怎么敢質問您？”

    “你為什么見不得我好呢？我好容易走到這一步，你卻對我冷嘲熱諷?！睍屹F妃對旼妃口中的敬語感到無比難受，仿佛受到侮辱。

    “你哪里好了？”旼妃突然站起身把他拉到里屋的妝臺前按坐下來，強迫他看鏡子，那里面映出一張濃妝艷抹的臉。

    “自己看看吧！”旼妃痛心道，“這還是你嗎？那個在月夜里跟我訴說衷腸的人去哪兒了？那張素雅的臉在哪兒？”

    “……”

    “你現在像什么樣子？青樓里的倌兒嗎？恩客喜歡什么樣你就打扮成什么樣？”

    “別說了?！睍屹F妃閉上眼。

    “為什么不能說，為什么把眼閉上？”旼妃有些魔怔，繼續道，“你現在跟魔鬼無異，妖艷招搖得像個妖精，你知道底下的人都怎么評價你嗎？”

    “說什么？”

    “說你心如蛇蝎?！?/br>
    曇貴妃睜眼，鏡中那雙棕眸竟真的發出異光：“我都是為了我們，這是自保?！?/br>
    “我們？”旼妃慘笑，“哪還有我們？”

    “我們說好不分開的?！睍屹F妃訝異。

    “你也曾說過我們虧欠白茸，你就是用杖斃的方式報恩的？”

    “你把他的死歸結于我身上嗎？”

    “難道不是嗎？”旼妃驚訝于這句話。

    “那是太皇太后懿旨，我只能照辦?！?/br>
    旼妃盯著鏡子里的人，內心處于崩潰的邊緣，不敢相信曇貴妃直到現在還能把責任推到別人身上?！罢媸菬o恥！”他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

    曇貴妃驚呆了：“你怎么能這么說我？！”

    旼妃冷笑幾聲：“貴妃不高興了嗎，是不是看我也不順眼了，要不要把我也押到慎刑司去過審？想安什么罪名，我都認罪?！?/br>
    曇貴妃咬牙道：“你想離開我？從此分道揚鑣？”

    “我不愿和恩將仇報的殺人犯糾纏一起?！?/br>
    曇貴妃忽而起身，憤怒又委屈：“你真要離開我嗎？我那么愛你！”

    “你誰都不愛！”

    “不是的……”曇貴妃抱住旼妃，“我愛你，為了你，我愿意去死?！?/br>
    “……”旼妃看著他不說話。

    “你從來都不知道我為你做了什么！”曇貴妃哭道，“你曾問我為什么在銀漢宮住了許久，我現在就告訴你真相，因為我中毒了?！?/br>
    “什么？”旼妃呆住。

    “皇上要殺你，是我替你喝了毒酒。毒酒入喉，五內俱焚，我真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可我不后悔，因為你能活下去……”

    旼妃第一次聽說此事，震驚之余濕了眼眶：“為什么不早說？”

    “我不想讓你知道，怕你擔心?！睍屹F妃靠在旼妃懷中，緊摟住他，“我知道你嫌棄我做的事，可我若不這樣那就會任人宰割，我害怕再到慎刑司的牢房去，害怕再被貶到庵堂，害怕你會被人傷害，害怕我們再被其他人拿捏住……”

    旼妃雙臂也抱住他，不知道該怎么辦，他下了好大決心才說出那些話，而現在恨不能把話都收回來，只愿好好和眼前的人恩愛到老。

    “答應我，到此為止，好嗎？”旼妃說。

    曇貴妃破涕為笑，臉上還掛著淚珠：“我答應你，等我了結一切就收手?！?/br>
    “你還要干什么？你現在已經是無冕之王了?！?/br>
    “還不夠?！?/br>
    旼妃的手攀上曇貴妃的胸膛，手指摩挲精致的衣衫刺繡，愣愣道：“你這里已經空了，是無底洞?！闭f著，一把將人推開，決絕離去。

    曇貴妃望著大開的殿門出神，默默擦干眼淚，重新梳妝，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雍容華貴的人再次出現在人前。

    天放晴時他去了莊逸宮。

    太皇太后剛巧要出門，見他來了，攏住銀灰色的大氅，說：“你若沒事，就陪我一起去倚壽堂吧?！?/br>
    “老祖宗是去禮佛？”

    “前段時間讓人重新塑了金身，聽說已經完工了，所以去瞧瞧?！?/br>
    “我陪您?！?/br>
    太皇太后慢慢悠悠步行前往，曇貴妃在邊上跟著，身后二十多人隨侍，一行人浩浩蕩蕩如長龍在冬日午后的花園間游走。

    “老祖宗當心腳下，路滑?！睍屹F妃攙著太皇太后說。

    “你當了貴妃，可喜可賀?！碧侍笾钢愤呉惶帥]有化開的冰說，“但你也要當心腳下?！?/br>
    一語雙關，曇貴妃笑而不語。

    倚壽堂很小，大門敞開，金佛已經擺正位置，矗立正中，太皇太后跨步進去，仰視金佛。

    曇貴妃站在門外，同樣也在仰視，但那視線更多的卻是落在昏暗的背影上。神佛注視下的身軀是那么的干枯瘦小，可其中蘊含的力量卻又是那么的驚人。他想，什么時候自己也能成為站在佛前受人仰視的人呢？

    眼前的背影，就是他的目標。

    “你進來?！碧侍鬀]有回頭。

    曇貴妃知道這是對他說的，上前邁入。

    雕花門在他身后闔上，只有稀薄的陽光從窗格漏進，在地上形成一個個菱形陰影。

    “皇貴妃式微，接下來你打算怎么做？”太皇太后問。

    “讓他徹底失寵?！?/br>
    “之后呢？”

    “您有法子嗎？”曇貴妃反問。

    “季氏身后是鎮國公，皇上不會真對他如何的?！?/br>
    “如果鎮國公和季氏翻臉呢？”

    太皇太后的眼睛終于從金佛移到曇貴妃身上，遲疑道：“你能離間？”

    “能?！?/br>
    “你想怎么做？”

    “我也要問您一句，事成之后呢？”曇貴妃語氣平和，輕聲細語。

    “這么快就要跟我談利益分割了？”太皇太后下垂的嘴角微微上揚，“你也配？”

    曇貴妃心里咯噔一下，忽然被一股力量按壓到地上，雙膝觸地的剎那萬分痛楚。他痛呼，柔順的披肩發被人從后面扯住，被迫向后仰起的脖頸暴露在悲憫的神佛之下，柔軟又無助。

    “別跟我談條件！”太皇太后尖利的指甲套點在曇貴妃的頸上慢慢壓下，蒼老的臉湊近，“你一個貢品，有什么資格跟我談？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什么出身，不過是順天王的私生子，因為有張漂亮臉蛋才被承認身份。就憑你還想與我談交易？實話告訴你，沒有映嬪我還有別人。四大家族的人，我想讓誰來誰就能來；宮里的人，我想讓誰死誰就得死。別說一個小小后位，就是帝位，也是廢立皆由我?！?/br>
    曇貴妃覺得頭皮都要被扯下來，脖頸上的壓力越來越大，有什么東西流出來，熱乎乎的。太皇太后眼神凌厲，好似鷹隼，而他則是被按在利爪下的獵物，毫無生還希望?！澳彼讨y捱的姿勢，動動嘴唇，試圖解釋。

    “閉嘴，現在聽我說。我讓你在佛祖面前起誓，永遠效忠于我，永遠不爭后位?！闭f完，太皇太后手指滑動，大有要劃開皮rou的趨勢。

    曇貴妃驚懼不已，大腦一片空白，一把抓住太皇太后的手腕，生怕那指甲再往下戳，勉強道：“您松手，我愿意起誓?！?/br>
    太皇太后松開手：“快些，我在等?！?/br>
    曇貴妃伏在地上，頭疼得厲害，眼睛直冒金星，顫顫巍巍舉手：“我愿效忠太皇太后，永不爭后位?！?/br>
    “否則呢？”太皇太后冷眼道。

    曇貴妃恨道：“否則，我入阿鼻地獄，不得好死?！?/br>
    太皇太后不看曇貴妃，旋即燒香拜佛，雙手合十垂頭許愿。曇貴妃趁這功夫暗自把眼前的老家伙罵得體無完膚，恨不能生吞活剝了去。他跪坐在地上，捂著松散的簪子，看了眼慈眉善目的金佛，心中冷笑，老家伙想用誓言約束他，可幾行蒼白無力的字句又能真約束什么。

    禮拜完畢，太皇太后像什么都沒發生似的對曇貴妃說：“起來吧，地磚寒涼，可別步了你前任的后塵，病歿了?！?/br>
    曇貴妃這才覺得身上冷冷的，半截身子冰涼。他撐地而起，衣衫因剛才的動作而有些走樣，太皇太后親自給他整理妥當，重新插好金簪，說：“你別怪我不近人情，但人要有自知之明才行，我答應你，只要映嬪上位，保你下半生榮寵不衰，靈海洲永無戰禍?！?/br>
    “我知道了，我會幫他的?！睍屹F妃冷靜下來。

    “很好，現在說說你的計劃吧?！?/br>
    曇貴妃說完，太皇太后沉吟：“聽起來可行，你去辦吧?！?/br>
    走出倚壽堂，曇貴妃才覺得呼吸順暢。他來到湖邊，坐在長椅上，秋水不知他怎么了，問：“出了什么事，怎么衣領子都濕了？”

    他伸手一摸，不僅衣領濕了，連后心都是汗，風一吹涼嗖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