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莊逸宮的懿旨
28 莊逸宮的懿旨 盡管宮中發生很多事,可無常宮依然很平靜,死水一樣毫無波瀾,里面的人對外面的世界毫不關心。 由于天氣冷得早,居住條件簡陋,白茸早早就換上了厚實的衣褲,成天坐在太陽底下捉頭發里的虱子玩。 他已經半個多月沒洗過澡了,之前天熱還能經常用冷水洗一洗,天氣轉涼之后他舍不得經?;ㄣy子買熱水,只能延長間隔時間。 他聞聞頭發,覺得自己都臭死了。 當然,他其實也不在乎,臭就臭著唄,反正也沒人湊他身邊聞去。 比起沒法洗澡,更讓他難受的是舊疾又發作了,沒日沒夜的咳嗽,胸痛,在床上裹著被子翻來覆去難以成眠。 有時候他在想,自己也許真的快死了。 就像曄貴妃。 他還記得那日的大雨,電閃雷鳴過后是低沉肅穆的鐘聲。 他從未聽過這聲音,披著衣服推開門看個究竟,對面的崔屏也出來了,站在屋檐下仔細聽。 他問:“怎么回事?” “有人死了,這是喪鐘?!贝奁劣謫栆煌鰜淼蔫魇?,“一共幾下?” “我數了,九下?!?/br> “帝后以上,喪鐘皆是十一下,皇貴妃與貴妃是九下,應該是某位貴妃或皇貴妃薨逝了?!?/br> 他道:“一定是曄貴妃,他身體不好?!?/br> 第二天,他們從阿衡那里得到了確切消息。 其他人聽了都沒什么太大的反應,可他卻不能平靜。 竟然真的死了?!他實在難以置信,原以為就算曄貴妃病入膏肓,也不會這么快就死掉,畢竟宮里最不缺的就是靈丹妙藥。他有種無力感,遺憾于沒有親自施展報復,同時也有種暢快淋漓的發自內心的喜悅,感激蒼天有眼,終于把欺負他的人收走了。不過,當他的咳嗽日益劇烈時,他又不禁在想,曄貴妃死前是不是也是這樣痛苦難捱。 有時,身上太過難受,他就會默默祈禱,讓上天把他也帶走,在病痛折磨下,什么恩怨情仇都不在乎了,只想舒舒服服睡一覺,最好一覺不醒,徹底解脫。 到了十一月,他身上越發難受,也不出去曬太陽了,只躺在床上犯迷糊,做些亂七八糟的怪夢。 初四早上,他正昏睡,門突然推開。他半睜開眼,只見阿衡就站在床邊,盯著他看。 “怎么了?”他有些害怕。 阿衡咽口吐沫,不安道:“太皇太后下了懿旨,讓你去一趟慎刑司?!?/br> “為什么?”他撐起身子,“我都沒見過太皇太后?!?/br> “不知道?!卑⒑獍阉麓?,往門口推。 “要去干什么?”他有種不祥的預感,扯住阿衡哀求:“求你行行好,我不要去,你就說我病了……” 阿衡無奈:“你這不是難為我們嗎?太皇太后的懿旨誰敢不從?” 他從阿衡的眼中讀懂了一切,嚇得縮進墻角,手摳進墻縫里任憑怎么拉扯也不走。最后,阿術進來,聯合阿衡兩人把他推搡出去。 院中,四個人高馬大的宮人正等著,為首一人手中還拿著繩子。 他被推倒在地上,繩子套住他的脖子,又在手腕上擰了幾圈,那人往上一牽,他便如條死魚提了起來。 他最后看了眼破敗的宮舍,崔屏就站在不遠處,驚恐地看著他,而他沒來得及道別便被拽出去。 一路上他無心任何事,低頭看地磚上的灰泥縫。大腦一團漿糊,已經指揮不了身體,只有雙腿機械地邁開步子向前走。 慎刑司的院中,陸言之正等他。 他忽然想起什么,也許事情沒有想象中的那么差,陸言之是皇貴妃的人,而皇貴妃曾經保過他——不管出于什么目的。 陸言之讓人給他松開繩子,面無表情說:“希望你有個心理準備?!?/br> “為什么?”他不明白,難以接受這突如其來的死亡,“皇貴妃之前明明……” “別再提皇貴妃了?!标懷灾驍嗨?,“他現在不管事了?!?/br> “那是誰?” “你還猜不出嗎?” 陸言之的手像把鉗子牢牢抓住他,掏出個藥丸塞進他嘴里,強迫他吞下,低聲道:“這是我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讓你臨死前不會受太大的罪?!?/br> 緊接著,他被拖到殿中。 他跪在中央,望著上首坐著的人,顫聲道:“是你!” 曇妃頷首一笑:“你在無常宮的日子不短了,是時候了結了?!?/br> “你就那么想讓我死?” “是?!睍义闷鹱郎系木磔S一揚,朗聲道,“太皇太后懿旨,賜無常宮庶人白茸杖斃?!?/br> “……”他張大嘴巴,驚懼萬分。 曇妃沒有給他說話的機會,打了個手勢,侍立的宮人一擁而上,把他按在長凳上。陸言之吩咐道:“你們可按好了,別讓他亂動?!?/br> 類似的話他曾聽到過一回。 他艱難仰頭去看陸言之的臉,想從那上面看出什么,可等來的卻是冷酷的“行刑”二字。 隨后,劇烈的疼痛打碎了他所有幻想,慘叫脫口而出。兩根木杖上翻動,卯足了勁兒往他身上砸,棍棍落到脊背上。 他哭喊著,求曇妃能饒他一命,可曇妃只是靜靜地在那坐著,一面品茶一面看他,樣子嫻靜溫柔,就像在欣賞某個畫作,臉上始終掛著笑。 裂開的衣服和皮rou之下,骨頭正被一寸寸打斷,每挨一下,他都會吐出血來。漸漸地,棍子更像是在太陽xue上重擊,意識越來越模糊。 最后,他的聲音弱下去,再也喊不出。他就像個破碎的布娃娃,浸在血中,就算沒有人按著也再動彈不得半分。 彌留之際,他眼前不再是宮人下垂的衣角,而是繡著金龍的玄衣,手指微微一勾,陣陣絲滑順指尖流淌,他記得這感覺,這是他的阿瑤在撫摸他細膩的肌膚,用白玉蹭他的心窩。 這感覺真好,他笑了,手指松開,手臂徹底垂落。 陸言之喊了停,手指探到白茸的鼻下,對曇妃道:“人已經沒氣了?!?/br> 曇妃皺眉:“這么快?”顯然還有些意猶未盡。 陸言之解釋道:“判死和判罰不一樣,慎刑司有嚴格規定,判罰打的是臀杖,判死打的是脊杖,白茸本就有病在身,禁不住幾下的?!?/br> 曇妃略感遺憾,走過來親自探了鼻息,確定沒有一絲出氣,說道:“去做最后的查驗吧?!?/br> 陸言之眉角一跳,不緊不慢道:“這事兒由守宮城的御林軍負責,慎刑司要是做了就是越俎代庖,他們會不高興的?!?/br> 曇妃不耐:“那就快拖出去,驗明后埋到亂墳崗?!?/br> 兩個宮人拽住白茸的尸身往外拖,曇妃道:“你們快些,本宮要親自督察?!?/br> 陸言之瞇眼催促:“用草席裹了,放車上拉走?!?/br> 曇妃對陸言之道:“你最好認清現在誰是你主子,不要再有別的想法?!?/br> “奴才的主子只有皇上一人,奴才為皇上鞠躬盡瘁?!标懷灾淼?。 曇妃沒有理他。 這時,昀皇貴妃來了,他三兩步走近,瞥見殿中情況,面無表情道:“你動作倒是利索?!?/br> 曇妃好心情道:“你來晚了,沒看到好戲?!?/br> 昀皇貴妃怨毒道:“殺了他,你就不怕皇上問責?” “不怕?!睍义?,“你是專程來感謝我的嗎?” 昀皇貴妃好笑道:“我有什么事該謝你嗎?” “我讓我們共同的敵人消失了,這難道不是大功一件?” “什么時候你自殺了,我才會感謝你?!?/br> 曇妃手指纏繞發絲,不以為意:“隨便吧?!?/br> 就在他們說話的功夫,阿笙推著個小平板車走來,上面有個灰黃色的稻草席子,草席下是血跡斑斑的尸體。 曇妃確定是白茸無誤,擺擺手道:“快走吧,本宮事情還多著呢,沒空在個死人身上耗?!?/br> “既然事情多,那就由我代勞去監督好了,你可以回去辦你的事?!标阑寿F妃建議。 曇妃道:“不用,我親自看著,誰也耍不了花招?!?/br> 昀皇貴妃哼了一聲,不再多言。 宮城門口,守門的人見他們一行人浩浩蕩蕩而來,不覺精神一震,對兩位主子極近諂媚。 陸言之說明來意,那人輕車熟路地拿出名冊,寫上日期姓名,又讓陸言之簽了字,然后對二妃說:“要不主子們站遠些,待會兒味道可不太好聞?!?/br> 昀皇貴妃走到遠處站定。 曇妃猶豫一陣,也拉開數步距離,示意開始。 守衛讓同伴從值守的房間里拿出個燒紅的火盆,一根長鐵條就插在其中。 草席掀開一角,露出鮮血淋漓的半截身體。 曇妃用手帕捂住鼻子看了又看,尸體呈俯臥姿勢,臉歪在一側,從他的角度只能看到茅草窩似的后腦勺。 守衛把通紅的鐵條壓在臉一側,呲呲聲乍起,眾人皆是一驚,皮rou燒焦的糊臭味隨之飄出。 隨后,守衛又抓起白茸的頭發,把頭向后仰成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烙鐵重新烙在眼睛上,這一次因為按壓的時間太久,烙鐵拿起來時粘黏下焦黑的皮rou,被燙得融化的眼珠子就爛在眼眶中稀稀拉拉往下流膿。 曇妃看得清楚,這恐怖的一幕讓他驚魂不已,彎下腰干嘔起來,直到平板車推出宮城都沒壓下上涌的胃液。 昀皇貴妃等了一會兒,看他不再嘔了,才走過去,遞給他一條干凈的手帕:“有些事辦不到就別逞強,省的到時候弄得自己一身臟?!?/br> 曇妃推開他的手,站直身子:“可我辦到了,不是嗎?” “你別高興的太早?!?/br> 曇妃往回去的方向走了幾步,忽然說:“哥哥最近深居簡出,可能還沒聽到消息,皇上已經答應晉我為貴妃,詔命過幾天就下來?!?/br> “真是恭喜你了?!标阑寿F妃表情木然,既沒有生氣也沒有哀傷,仿佛老僧入定看輕一切。 曇妃激怒對方的計劃沒有得逞,裹緊披風離開了。等他走遠后,昀皇貴妃和陸言之對視一眼:“回去吧,今天夠累的了?!?/br> 陸言之帶人也走了,只剩昀皇貴妃和章丹留在原地。 上午,往來進出宮城的人很多,其中大部分都穿著統一制式的宮服,三三倆倆結伴而行。昀皇貴妃低頭看看自己身上錦緞,禁不住想,他就是這座宮城里的囚犯,一輩子困在紅墻之內,連宮人都不如,至少他們還能有外放回家的日期,而他呢,他們這些在外人看來高高在上的人卻是從入宮的那天起就被判無期徒刑。 進宮城的方向,緩緩駛來數架馬車,是司輿司的人,守衛在和一人交接手續。 他認得那人,是司輿阿瀛。 瞬息之間,眼神交匯又錯開。 他轉身往回走:“這些日子就說我病了,誰也不見,明白嗎?” 章丹應聲說是,又道:“主子此舉是步險棋,稍有不慎就會引火燒身?!?/br> 昀皇貴妃眼神迷惘:“我要是但凡有點辦法也不至于走這一步?!?/br> 是的,他沒辦法了,黔驢技窮,只能鋌而走險。但如果夏太妃以為他這么好擺布,那可就錯了。他可不是當年剛進宮的季常在,幾句話就能唬住。 一陣寒風刮過,天上飄下零星雪花,這是初冬的第一場雪,他伸手接住,掌心涼涼的。 一切都結束了。 一切才剛開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