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往事1
18 沈知晗有記憶的第一日起,便已身在南華宗。 南華宗共有九峰十六水澗,峰頭林立,奇石嵯峨,常年云霧騰騰,兩峰間步行約莫半個時辰。外人從山下看來,便像是隔了一層屏障般,山脈莽莽蒼蒼,好似接天連地,難窺其貌。 他是隨明長老從山下撿回來的。隨明長老撿到他時已經四百余歲了,修為在分神期也有二百余年,只是整個人迷迷瞪瞪,時常清醒又不清醒。那日大寒剛過,風雪交加,下山一趟,回來時便抱著個襁褓,里面裹著個不足歲的嬰孩,臉蛋凍得通紅,淚痕被風吹干,連打哆嗦的力氣也沒了。 隨明長老親自照顧一個月,才將他從死亡的邊緣扯回來。 沈知晗五歲時領悟練氣,由此算是啟了修煉之道,倒也算得上有些天賦,卻在天才輩出的南華宗里只算勉強。隨明長老成日神思迷瞪,徒有長老名號,卻多年不再收過弟子,不加修煉。因著宗主袒護,南華宗明面上無人敢有意見,背地里卻早就將隨明長老看作笑話,連帶著他撫養長大的沈知晗也一并看不上眼。 沈知晗自己也爭氣,早早懂了事,平日除去修煉,還兼顧著照顧隨明長老,他從小沒有父母,隨明長老與他而言便是最親之人了。 南華宗學子大多家里堆金積玉,從小喂食丹藥,辛苦通過宗試才能入了南華宗。沈知晗卻從小能在南華宗生長,享受內門弟子待遇,自然有人不滿,時常借著由頭尋他打趣嘲弄,沈知晗不想惹了隨明長老的麻煩,便通通自己承受下來,畢竟總歸是同門弟子,也只令他人過過嘴癮,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事。 沈知晗七歲時,南華宗宗主夫人誕下一子,起名周清弦,字挽塵。 南華宗少有這等喜慶事,宗主大設宴席,眾多修士受邀前來,百張筵席高朋滿座,佳肴美饌,更是將數千靈丹當作伴禮,宗門慶賀三日,難得洋溢喜色。 沈知晗也是在宴席上見到周清弦的。他被宗主夫人抱在懷里,臉蛋又糯又粉,周遭喧嘩慶賀,他卻安然入眠,想是被施了阻音咒法。宗主夫人蹲下身子與他打招呼,沈知晗替隨明長老獻上祝賀,不知道自己當初被隨明長老抱回來之時,是不是也這般模樣。 “可愛嗎?”宗主夫人輕輕晃著懷里的嬰孩,柔聲笑道:“你們倆是宗里最小的兩個孩子,知晗以后要多多照顧弟弟了?!?/br> 沈知晗伸手牽上周清弦手指,像握一塊軟軟的棉花。 他記住了宗主夫人囑咐,將自己當作兄長,時常去看望。周清弦三歲感悟天地之氣,宗主大喜過望,他二百余歲才得一子,對周清弦疼愛得不得了,此刻更是激動得無以復加,恨不能昭告天下自己兒子于修煉一道天分。 沈知晗從小與他一起長大,自周清弦五歲起,便日日與他一起修行,周清弦嫌喚起沈知晗不方便,便強行拉他住到了自己所居的朝暉殿側房。八歲時,隨明長老贈予沈知晗一枚羊脂白玉的玉佩,雖非什么貴重物品,沈知晗卻愛不釋手,日日攜帶,周清弦見他如此寶貝,便借了玉佩,念了道剛學會的術法,在沈知晗疑惑目光中驕傲解釋道:“我將一縷真氣附著其上,只要你帶著他出現在附近,便能立刻感知。只是我尚且只學到初階,只能到五丈范圍,等我日后修為精進,便是千百里之外,亦能覺察到你位置?!?/br> 沈知晗依舊不解:“我時時在你身側,又何須特意去尋找?” 周清弦將玉佩遞還,眉弓蹙起,底氣十足:“上次我尋你練劍,你便不在,找了你許久,到了夜色才回來,害我那一日都沒能修習?!?/br> 沈知晗面上無奈,卻乖乖收起玉佩,別于腰間,“我那日回了隨明長老處,替他送些我做的吃食……” “借口?!敝芮逑依溲?,沈知晗知道他又鬧了脾氣,便趴在一旁逗弄,“挽塵,我下次提前和你說,不讓你再白白尋我了?!?/br> 沈知晗只長他七歲,卻獨立懂事得多,哄起孩童自然得心應手。再三承諾保證,又去取了點心果子遞來,周清弦才轉過頭,對上沈知晗笑吟吟一雙眼,眼底映著冉冉燭光,火苗躍動。 源源不斷的丹藥供給,宗主親自傳授劍訣。周清弦沒有辜負宗派給予的厚望,九歲筑基,十六金丹,人人皆知南華宗出了個天才,其他門派拜訪時都要特意夸贊一番,久而久之,周清弦便生了傲氣,尋常天賦弟子一概不放入眼里,與他交好之人,只有沈知晗一人。 南華宗水軟山溫,浮嵐暖翠,養得沈知晗性子溫潤,也只有他忍得周清弦被慣養出的一身壞脾氣,宗門弟子惹了周清弦不開心,必然是要去求沈知晗幫忙勸說。沈知晗雖然無奈,卻總一遍一遍充當好人角色,他人害怕周清弦脾氣,于他而言周清弦一直如同兒時一般,面上驕慢,卻有孩童心性。 多年來二人一同修行,周清弦將沈知晗視作至交好友。他對修行以外并無多大興趣,知道沈知晗平日拮據,時常宗主賜了什么新鮮玩意,一股腦地都給了沈知晗,堆得沈知晗那間小屋子滿滿當當。周清弦倒不覺有問題,只是到沈知晗房內尋他時抱怨兩句:“這些拿到山下去賣值不少銀錢,你全都堆在一處,也不嫌礙事?!?/br> 沈知晗笑道:“你給我的東西,我怎么舍得拿去賣……我整日在南華宗,也不缺銀錢?!?/br> 說是如此,第二天便將物件都搬回了隨明長老處,周清弦隔日來時屋內拾掇干凈,再也沒有多余物件擾他心煩。 周清弦除卻練劍修行,生活常常得過且過,卻要在宗主夫人面前做樣子,抱怨幾次后,沈知晗便擔起了替他整理房間一職——倒也不是什么麻煩事,至多替他整理衣衫被褥,收拾些零碎雜物。周清弦仗著自己是宗主之子,從來不穿弟子服,新入宗門的師妹見了,常常因他俊朗模樣而心馳神遙,有膽大的上前傾述心意,皆被周清弦冷漠拒之,轉而來與沈知晗說道,一幅不耐模樣。 沈知晗正坐在榻上替他疊整衣物,聞言心神一愣,作不經意問道:“你對她們都沒有半分感覺么?” 周清弦隨意躺在他身旁,劍鞘置于桌沿,手掌枕在腦后,直言不諱:“她們不專心修煉,天天想些情愛之事,如何能得大道?” 沈知晗看他一眼,又移開目光,輕聲道:“或許你只是沒遇到心儀之人?!?/br> “遇到又如何,不遇到又如何?”周清弦全然未當一回事,順著沈知晗話語道:“為何有人愿意被這些世俗牽絆,徒然拖累自己修煉腳步?!?/br> 沈知晗笑出聲來:“你可知尋常人家里,丈夫在外辛勤工作,妻子為丈夫照顧飲食起居,他們壽命雖短,卻日日有人相伴,終其一生都是幸福的?!?/br> 周清弦反駁道:“照你如此說來,你現在與我不就是這般嗎,辟谷后我們不必每日餐食,你卻時常做糕點與我,又替我收拾房間,我們日日一同修煉,與你所說有何差別?” 沈知晗一愣,似乎未想到周清弦會說出這般話語,神思恍惚,胸膛因這番話而加快起伏,耳后已悄然了一片,手上動作也變得不自然起來,“我們……” 他藏的心思被周清弦驟然點破,對方卻毫無知覺,正經與他論起情愛一事于修煉益弊,只得嘆一聲周清弦腦筋死板,無可奈何。 周清弦見他說不出話,以為自己占了上風,反倒志驕意滿,“師兄,別總看那些話本,我們既在修行上有天賦,便不該再去沾染那些世俗紛擾,早日得大道才是正事?!?/br> 沈知晗想笑又無奈,便由他去了。 周清弦說自己對示好的女弟子毫無想法時他自然是開心的,轉念又想到自己竟對相處多年的師弟也藏著齷齪心思,想道:自己與她們又有甚么區別呢,唯一不同之處大概便是能光明正大與周清弦日日相伴,以師兄名義照顧他看著他罷了。 他將衣物疊拾齊整,周清弦已然睡著了。窗欞外透來細細碎碎的陽光,灑滿了周清弦一身,染得他清俊眉目似覆上一層金紗,帶著生機與少年人獨有的任情恣意,好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