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
蕭鎮回至衙門時,天已微露白肚。 他雖不是官差,卻也在衙門中辦事,住處便在官府外數步。他昨日頗有奔勞,可回至住處卻未洗漱休整,反是換了套衣衫,又去院后拜會衙門主簿秦呈軍。 時辰尚早,衙門中除卻值班小吏,無有他人。只是秦呈軍一向勤勉,若是昨日公文繁雜、案牘勞形,只怕又是一夜未歇。 果如蕭鎮所料,秦呈軍今晨剛將公文放下,正在后院打水洗漱。只是他年近五旬,又伏案多年,自然氣力不足,又兼公事繁忙、晨起困頓,一番失神之下,眼見他雙手微撤,那水桶便要往下墜去,便在此刻,那井繩上卻突起一股大力,秦呈軍轉頭一看,正見蕭鎮拎過水桶,抬眸朝他責道:“秦叔,此等重活還需衙役來做?!?/br> 秦呈軍見他在側,一時疲累皆掃,喜笑顏開道:“時辰尚早,何勞衙役?仲亭不是要去西大營,又是何時回來的?” 蕭鎮未說實話,語氣平平道:“官府有案在身,留待往后再去?!?/br> 秦呈軍不疑有他,又拍了拍他肩,笑道:“這般也好,妙因嘴上不說,但心頭還是舍不得你。仲亭啊,你若得空,還是多回家歇歇,莫要同我們生疏了?!?/br> 聽他談及楊妙因,蕭鎮面色漸舒,頷首應下:“我明日便回,秦叔年歲大了,切要保重身子,少要日夜伏案cao勞?!?/br> 秦呈軍卻未放在心上,又同他說了些衙門瑣事,見他聽得認真,反是嘆道:“漳鄴城不大,仲亭志向高遠,既不愿在衙門任職,我亦不多勸你。只是……西大營終歸是皇城親軍,仲亭若想躋身,怕又有些難處……也怪我仕途不順,難為仲亭舉薦一二,竟是要埋沒良才?!?/br> 他雖是這般說,但蕭鎮知其秉性,早知他一生磊落、不慕官場,亦甘作這小小府衙主簿。只是蕭鎮雖敬秦呈軍,卻不認他行徑,聽他言僅在心內笑罷,面上卻作思忖貌,佯作為難道:“都言西大營僅由推舉得人,非是皇親國戚、世族貴臣難以入內,我蕭鎮一介白衣,何敢肖想?雖早年心懷雄志,現下想來卻是一笑付之?!?/br> “只不過……”他見秦呈軍面露難色,話鋒一轉,又道:“只不過我將行加冠,也該回報秦叔與我娘的養育之恩?,F今府衙不缺人手,仲亭亦不愿勞累秦叔再為我說情,思來想去,倒想到了一個好去處?!?/br> 他說至此,暫且止聲,只待秦呈軍來問。果見那人皺眉不解,疑聲道:“仲亭是想去何處任職?” 他二人在井邊多時,蕭鎮便先將木桶提至一旁,又見左右無人,才漫不經心道:“傅太師既要隨太子南調,又何必要在漳鄴建府?” 秦呈軍一愣,他雖一心只理官府事務,確也聽聞過近來朝堂大事——當今圣上欲調太子南渡,總管南郡十六州事務,此詔一出,朝野震動。 太子外調、社稷何穩?就連市井鄉民都傳,此乃圣上欲廢太子,故試探之。秦呈軍倒也聽聞過許多,但只當是坊間胡言,這回聽蕭鎮提來,才捋胡疑道:“太師夫人乃是漳鄴人士,若在城內建別府,亦在常理之中,仲亭莫不是以為……” 蕭鎮心內嗤笑,只道傅崇深諳官場之道,雖身為太子黨羽需陪赴南遷,卻又留手后招,他將父母家眷安置于漳鄴,想也是交于圣上為質、以表忠心。 只是當今這位喜怒無常,此招究竟成效幾何,卻是不得而知了。 他心思翻轉,面上卻忻然道:“秦叔說得有理,大略是仲亭思慮太多。然我此番說辭也非是妄議朝政,只是想著太師新建別府,定要招募人手,我何不去這處討個生計?既是在漳鄴城內,也好照應二老?!?/br> 秦呈軍聽罷很是心喜,忙頷首應道:“如此自然是好,仲亭若想先立業后成家,我同你娘也好安心。嗯……我去求求官爺,這回定托他為仲亭寫封薦書?!?/br> “——秦叔且慢,不急于這一時?!笔掓偩徛暤?,“我亦是官爺屬下,現今有案未解,哪能急謀他處?況我早打聽過,那別府竣工還需半月,不若先待我將手中事務解決,再去煩擾官爺?!?/br> 秦呈軍本不贊同,舉薦一事向來彎繞極多,若有肥差、哪能等人?但見蕭鎮神色淡淡,他心中也回轉過來,反問道:“仲亭是想先立功、再求賞?” 適才井水濺出,惹得蕭鎮衣袖半濕,他卻甩了甩手,渾不在意道:“我未在府衙掛名任職,若官爺要舉薦我,總該有個由頭。而近月來誘拐之事頻發,漳鄴城內已有數名孩童失蹤不見,此案不決,一來我心難安,二來獎賞空懸,我若借此案為投名狀,亦可令諸方信服、少做編排?!?/br> 言罷,只見秦呈軍踱步擺手、捋胡嘆氣,蕭鎮也不心急,僅在一旁靜立。 良久后,果聽得秦呈軍長吁道:“仲亭向來深謀遠慮,你既有壯志,我又如何能不相助?” “只是……我雖不是你生父,卻也待你如親子。你自幼時我便教你立身處世,只道功名有百利,卻也有一害——仲亭,切莫為了一時虛名假利,而作損人利己之事?!?/br> 聽他語含深意,蕭鎮目光一定,旋即笑曰:“君子慕其大者,高山景行,恥非其次。蕭鎮雖為布衣,渴為君子也?!?/br> 他此話一出,秦呈軍才算安下心來,又拍了拍他肩嘆道:“既是如此,你自去辦吧,若論本事,府衙之中又有誰能比得過仲亭?” 蕭鎮心內平靜,面上卻故作喜色,剛待抱拳回應,又聽得院外漸有人聲,他轉頭一看,正見捕頭梁修行至院中。 這人年逾三旬、身量適中,面上頗顯老態,一眼瞧去并無出彩之處。他抬眸一瞧,見蕭鎮正在看他,便笑道:“昨日搜捕,怎么不見仲亭身影?倒叫陳哥一番好找,他氣性大,你今日若見了他,還是道錯幾句,莫要傷了兄弟和氣?!?/br> 梁修模樣平平,一笑起來倒顯憨厚老實,蕭鎮聽了頷首應道:“有勞梁哥提醒,梁哥昨日捉賊辛苦,怎么今日仍有值班?對了,那飛賊……” 梁修搖頭嘆氣道:“莫提了,那賊頭不知會些怎么技法,我們一路追尋,剛至城南觀音廟就叫人跑了……真是撞了鬼了,他哪來這么大本事,竟能從牢中跑出三回?” 他眉心緊皺,細看下竟是暗藏怒氣。 蕭鎮微一挑眉,心中暗道:前夜里是沈念橫插一腳,才放得劉鶚出逃,此事該在這人意料之外……若劉鶚真有大用處,梁修一時無人可用,不知會做出甚么事來。瞧他此樣,難不成要病急亂投醫?如此倒是正中下懷。 那人說罷又覺失言,忙擺手笑道:“不提了,仲亭還未成家,哪知生計不易,我家那婆子已懷胎數月,我若不多攢些銀兩,便養不活一大家子了——唉,秦主簿今日起的又早,當真是辛苦了!” 梁修見秦呈軍還在一側,忙上前與其寒暄幾句,片刻后又道時辰將至,該往后屋換衣去了。待他急匆匆走后,蕭鎮才意味深長道:“我記得今日本不是梁哥當值?!?/br> 秦呈軍不甚在意,只道:“梁捕頭一向勤快,許是家中有事,與人調換罷了。時辰不早了,仲亭可用過早膳?” 蕭鎮婉言謝過,只說另有要事,又朝秦呈軍拜別而去。 可他離了后院卻也未去他處,只是回了處所、稍作梳洗,又拿過幾本兵書細讀起來。許是過了半個多時辰,突嗅得屋外傳來一陣飯香。 他眉頭微皺,翻頁的動作倒是未停。 哪料門外香氣愈重,還夾雜著窸窣踱步之聲。他不動聲色地掃讀兵書,門外之人卻是耐心不足,腳步聲漸重,最后竟篤篤地拍起門來。 蕭鎮嘴角微掀,抬目道:“是誰人在此?” 房門吱呀一聲叫人推開,先鉆進來的卻是一個小胖腦袋,那人臉頰叫門一夾,更顯圓潤,只聽她含糊不清地叫道:“仲亭哥哥,你餓不餓呀?” 蕭鎮總算將書冊放下,朝那人無奈說道:“燦兒,你總不是一人來此?” 小胖妞擠開門縫,見蕭鎮已經起身,這才大步沖上前去,抱著他大腿笑了半晌。蕭鎮拍了拍她頭,問道:“你大哥呢?” 沈燦比了比手,朝門外喊道:“大哥,仲亭哥哥說他餓了!” 沈念這才大搖大擺地走進屋來,他也未把自己當作外人,將那食盒一放便往蕭鎮床上坐下,左摸右瞧,見蕭鎮望來,才朝他擺手笑道:“仲亭不必謝我,我只是順道前來?!?/br> 蕭鎮未有答話,只是拎過沈燦的胳肢窩令其坐于凳上,又甩了甩手,故意嘆氣道:“燦兒又重了?!?/br> 小姑娘本還眼巴巴地盯著食盒,聽蕭鎮一說,又飛快地撇起嘴來,胖臉一堆,險些哭出聲來。 沈念瞥了一眼,嫌棄道:“再吃幾口,那臉就能抵得過爹爹了!” 沈家兄妹的父親沈鐵真,乃是聞名漳鄴的鐵匠,鋪中所鍛刀劍俱是一絕,為人亦是和善,只是一張臉堪比柿餅、叫人實難恭維。說來也怪,那沈夫人扈茹娘亦是個粗壯婦人,他夫妻二人俱非佳貌,偏偏長子生的極好,同他二人都不相像。許是心喜長子樣貌,他夫婦二人又一連添了三個孩兒,這最小的一個便是沈燦。 只是沈家二郎、三郎,還有這小妹燦兒,俱是扁臉塌鼻,七分似他爹、三分肖他娘,哪與沈念有半分相像?沈燦不足八歲,聽了大哥之言更是心傷,張著嘴便嗷嗷大哭起來。 蕭鎮有些心煩,拎過小丫頭往沈念身上一放,口中無情道:“該叫你這大哥來哄?!?/br> 沈燦扭著身子不要他抱,可蕭鎮早已放手,她見無人理會,只得攬著沈念后頸,哭得更為賣力。 沈念撇著嘴,頗為敷衍地拍了拍小妹后背,抬眼卻見蕭鎮已布好粥菜,一個人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他心內一喜,登時覺得這哭嚎聲也不再煩人,張嘴大聲道:“滋味如何,這可是我娘教我的!” “不是說順道前來?”蕭鎮并未看他,卻是反唇道。 沈念聲音一啞,反聲責道:“昨夜才與仲亭相見,你今日怎又哭喪著臉?” 聽他說起昨夜,蕭鎮執筷動作一頓,這才抬眼道:“你今晚可得閑?” 沈念眼睛一亮,忙抱著沈燦坐在蕭鎮對面,語氣欣快道:“怎么,可是仲亭有事求我?” 他動作頗大,好在沈燦已哭得累了,現下僅靠在他肩頭小聲啜泣,倒也未做掙扎。 蕭鎮將碗筷放下,又含了杯水漱口,后才不急不緩道:“月初、月中各有兩名孩童消失不見,那劉鶚出逃正巧是初七、十六,現今已至月底,我猜他近日本該再出逃一次,卻叫你提前攪了局?!?/br> 聽他提及此事,沈念神色微凝,他看了看蕭鎮,輕聲道:“你要管這閑事兒?” “我乃官府中人,這本就是職責所在?!?/br> 沈念卻不信,反是湊得近些,盯著他眼道:“仲亭,你是想做真君子,還是……” 蕭鎮神色未變,只是眼神略沉,沈念看著他,突然笑出聲來:“你何必這般看我,可是怕我猜中了你的心思?” 見蕭鎮正色相望,沈念心頭更癢,他一手抱著沈燦,另一手伸上前去,輕輕碰了碰蕭鎮眼角,淺笑道:“……這世上無人比我更懂你了,便是你自己,也比不過我。仲亭,你要往上走多遠呢?若做君子,哪能極盡所能、登天之高?你騙得過許多人,卻獨獨騙不過我?!?/br> 蕭鎮并未躲避,仍是直直相望。 沈念愈發大膽,右手又順著他側臉稍稍下撫,他面上笑意不變,細看之下卻暗添了幾分癡迷赧然、幾分臣服畏懼。 蕭鎮濃眉一皺,心頭異樣愈盛,捏過他手喝聲道:“你在看誰?” 沈念回過神來,眨眼便將眸中情愫掩去,又睜大雙眼,無辜道:“還能有誰,我看的自然是蕭鎮蕭仲亭。你莫不是糊涂了,竟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蕭鎮嗤笑一聲,掩去心中不快。他幼時便與沈念相遇,二人年歲相仿,秦呈軍又與沈鐵真有所來往,是以外人看來,他二人一直是知交好友。只是旁人卻不知,蕭鎮自幼便不喜沈念,原因無二,只因沈念其人實在太過怪異。 ——他不會笑。 他還記得幼時初見,沈念一雙烏目又大又圓,見到他時卻是蓄滿淚水。那人在哭,卻不發出任何聲響,僅是靜靜地瞧著他哭。 蕭鎮那時年幼,叫他嚇了一跳,回了家中仍是余驚未平,抱著楊妙因問道:“娘,他瞧著好生難過,是仲亭叫他難過嗎?” 楊妙因一時啞言,而那時秦呈軍剛與楊妙因成婚不久,與蕭鎮尚不親近,只好勉強回道:“祿郎出生時害了場大病,近日才痊愈,他身子不佳,非是仲亭惹他傷心?!?/br> 蕭鎮卻是不信,那日夜里,他做了個噩夢,夢中仍見沈念無聲慟哭,只是那人哭著哭著卻開口說了話,說的乃是:“我不要你走,要你陪著我,可是你不愿意……” 他走得近些,蕭鎮瞧見他浸淚的雙眼,眸中盡是苦痛,可是漸漸地,這人眼內又浮出淺淡笑意,他張開嘴朝蕭鎮一指,稚氣笑道:“我知道了,只要你進了我的肚子,就不會離我而去?!?/br> 那嘴遽然張大,即刻便化作一張血盆大口,將蕭鎮整個吞下。 他驚醒時已是半夜,渾身上下皆叫冷汗浸透,一閉上眼仍是那個血rou模糊的怪物。 再后來,二人漸漸長大,沈念總算學會了嬉笑打鬧,而蕭鎮也不再懼怕此人,只是有些時刻,他仍會憶起兒時噩夢,覺得眼前這人僅有人皮一張,內里卻不知是何妖物。 二人各懷心思,而沈燦卻渾然不覺,只聽她呼吸加重、微起鼾聲,竟是在兄長背上睡了過去。沈念嫌棄地顛了顛,朝蕭鎮輕聲道:“我得將小妹送回家去,仲亭要我今晚作甚,還是快些說罷?!?/br> “不急,你今夜亥時前來尋我便是?!?/br> 沈念抿了抿唇,突然語含曖昧道:“夜深人靜悄相會,仲亭莫不是未安好心?” 可見過他適才那副失神模樣,蕭鎮竟覺他此時的羞赧如此虛假,好似在費力地作一場戲,只叫自己一人觀之。 蕭鎮望著這人雙眼,直至他笑意褪盡,才開口出聲:“你既然知我所想,可愿助我一臂之力?梁修今日值班,亥時交替,只是晚間來人甚慢,倒為他留出了余裕,白日人多眼雜,他若要再募人手,定會在此刻動手?!?/br> 沈念亦是沉下臉來:“你若要管這閑事,我便助你,只是這個梁修……” 他湊近說道:“他不是常人,你莫要與他多作糾纏?!?/br> 蕭鎮垂目示意,又拍了拍沈燦的腦袋,同他言道:“你且先回,不然鐵叔尋不得千金,怕又要心急如焚?!?/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