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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精變在線閱讀 - 楔子

楔子

    瀟瀟愁風雨,凄凄苦鴉聲。

    也不知到了何年何月、哪朝哪代,總歸是人間烽煙又起之時,只見蒙蒙細雨之中,偌大的潮江上漂著一葉孤舟。

    此舟上蓋烏蓬,雖顯破舊,但在這風雨之日,尚算遮避之所。只見船頭處站一老翁,他身披蓑衣、手拄船擼,正凝目望天,許久過后才手捋白須,長嘆道:“關山既有憂,山林怎作客?只盼老夫今日一渡,能換來凡間百年太平,亦是功德一件?!?/br>
    說罷便轉身掀簾,朝那船內喚道:“風雨未停、路途且遙,又兼艙內寒濕,不知夫人身子可好?”

    船內傳來窸窣之聲,良久后才聽一婦人回道:“奴家體弱難行,若非老伯相渡,早已命喪黃泉,又豈會有怨?奴家一切皆好,老伯不必擔憂,若是……若是外頭風大,您老不如進來暫歇一二?!?/br>
    她雖言語恭謙,卻是暗含驚懼,老翁思忖一二,又是舒眉笑道:“還是趕路要緊,不必多做耽擱。只是我家孫女兒不堪外頭風雨,老身想叫她進來歇會兒,也好與夫人作伴?!?/br>
    “……可奴家上船之際,并未看到船上有他人身影?”婦人語含驚惶。

    老翁笑答:“小兒貪玩,喜坐船尾戲水,是以夫人適才未見,我這便喚她過來?!?/br>
    他一手掀簾,一手向外招擺,口中喚道:“青鳥、青鳥,莫要貪玩,還不過來?”

    船內婦人只聞聲響、未見景象,心內還暗自疑道:這丫頭的名兒卻是怪異,我還從未聽過。

    哪知老翁大手一擺,竟真從風雨中喚來一只鳥兒。此鳥身披翠羽、模樣靈動,不過小小一只,卻是飛得快極,撲棱棱便落在老翁指上。

    老翁輕捏其爪,又頷首笑道:“你這頑童,還不快進去陪夫人說話?!?/br>
    船內之人聽罷更是手足無措,忙道:“外頭風大,還是快些進來吧,莫要凍壞了身子?!?/br>
    她話音未落,已見老翁從船側牽過一個女童,瞧著不過十一二歲大,未有蓑衣披身,僅著單薄綠衫,烏發已是濕透,面上還掛著水珠。

    那女童甩了甩臉、也是不顧,只是快活應下,又轉身朝老翁咧嘴笑道:“爺爺適才不要我來,叫我凍了半晌,現下知道我的用處了?”

    老翁伸手一點,佯怒道:“你這頑童!還不快去陪陪夫人……誒,可需注意分寸、莫要多言!”

    青衫丫頭吐了吐舌,哼聲道:“既要我陪夫人解悶,又不叫我說話,爺爺才是強人所難!”

    說罷也不等老翁回話,一溜身便鉆進了船內,自顧自坐到婦人身側。

    那婦人還有些拘謹,僅是朝她一笑,卻是遲遲不開口。這丫頭便揚唇笑道:“jiejie,我喚作青鳥,你叫甚么名字?”

    船塢內昏暗,青鳥便將船尾竹簾半掀,這才投進些光亮來。她定睛一瞧,只見船內這婦人面色慘白、身子瘦削,所著衣物也是單薄破舊,雖是柳眉鳳目、容貌不俗,面上卻難掩凄悒之色,一見便知是窮苦出身。

    那婦人縮著身子,雙手緊緊護著小肚,聽青鳥問來才抬目看去,她見這孩子眉目端正、笑容明燦,一時也卸下心防,抿嘴回道:“我姓楊,夫家姓蕭……我年歲已不小,青鳥喚我楊嬸便好?!?/br>
    青鳥笑道:“這般哪行?楊jiejie瞧著不過十八九歲,哪能叫老了去!”

    蕭楊氏微微搖頭,語調頗輕:“我已年過三旬,哪還年輕?”

    聽她愿意開口,青鳥面露喜色,又同她說了許多,只是她說十句,婦人才肯回一句,她倒也不氣餒,仍是自顧自說著,雙眼卻是在她肚子上打轉,突然又轉問道:“jiejie可給腹中孩兒取了名字?”

    婦人面色一白,縮著身子卻不作答,只用雙手緊護小腹,又微側過身去,不再看她。青鳥見此眼珠一轉,又道:“jiejie不必害怕,我同爺爺長久以來都在這江上討生活,南來北往的客人哪個不曾見過?我見jiejie步子沉重,又總是護著肚子,便猜你腹中定是有了小郎君?!?/br>
    聽她說話老成、語調輕快,婦人心下稍緩,良久后才道:“我自西陲逃難而來,那處世道亂,我又沒了夫郎,這才提防了些,還望小妹莫怪……”

    她雖是寒酸,說辭卻文雅,青鳥聽罷忙握住她手,急急道:“jiejie這般更該保重身子,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仙——該為腹中孩兒著想?!?/br>
    蕭楊氏一路行來,聽過不少冷言譏語,只覺世道艱險、人情冷漠,此時卻叫一位萍水相逢的小姑娘軟言勸慰,她心內一暖,險要落下淚來,只懇切回道:“既已逃出生天,哪會心存死意?況我夫郎已去,唯有我腹內一點血脈留世,我又怎能舍棄幼子?”

    青鳥似是松了口氣,又對婦人言道:“西陲至此路途遙遙,jiejie孤身一人、卻是無恙,定是途中有貴人相助……我爺爺雖是個船夫,卻也會些相面之術,他已悄悄同我說了,今日出手搭救便是瞧見jiejie面相,真乃貴不可言!雖是年少困苦,可老來定是人中尊主?!?/br>
    蕭楊氏凄笑道:“貧賤之人,安敢有此妄想?”

    “jiejie是不信我爺孫二人的本事?我阿爺不但可判后事,亦可明晰前塵,你若不信,我便喚他來說上一說,若是說的對了,您便允他一事,如何?”

    “這……”蕭楊氏面露不愿。

    孰料青鳥很是堅持,又捉著她手撒嬌道:“好jiejie,我們斷不會要甚么貴重之物,只要你一個許諾便好,你聽了若覺不妥,我二人斷不再提?!?/br>
    若是婦人細思一番,也不難覺出此言怪異,只是她數日來疲于奔波,及至潮江畔,卻無一舟肯渡,唯有這位白發老伯愿助……她思來想去,終是答道:“那便喚老伯進來吧?!?/br>
    青鳥即刻朗聲道:“阿爺,楊jiejie喚你呢?!?/br>
    船簾又叫人掀開,白發老翁問道:“夫人有何事相問?”

    答話的人卻是青鳥:“楊jiejie說了,若是您老能說出她從前往事,她便允爺爺一事!”

    老翁聽罷卻是皺眉,朝青鳥搖頭道:“你這頑童——”

    “我為爺爺許下好處,您老又何須罵我?”

    蕭楊氏見他爺孫二人斗嘴一番,雖不明其意,嘴角亦漾出淺笑:“路途且遙,老伯還是暫歇一二……啊,奴家糊涂了,還忘了問老伯名姓?”

    答話的卻是青鳥,她晃了晃腦袋,嘻嘻笑道:“我來說、我來說!我阿爺姓陸,單名一個白字,便是喚作陸白?!?/br>
    陸老翁捋胡笑道:“此名倒也不錯?!?/br>
    說罷便將簾子綁了,自己坐于船頭,朝婦人說道:“夫人要我看相?這相面之事說也簡單,但到底是窺探天意,老夫只能說個大概,若有不準之處,夫人權付一笑?!?/br>
    蕭楊氏雖不信神佛,卻仍是頷首道:“老伯說來便是?!?/br>
    “夫人額際飽滿,本該是有福之人?!崩衔剔酆?,“只是眉眼上吊,頗具苦相,想來年幼定遭逢大難——可是父母雙亡、流落街頭?好在夫人鼻梁上挺、兩耳微闊,此乃轉運之相,當是年少遇良緣?!?/br>
    婦人笑意微收,垂目道:“老伯所說皆是囫圇之詞,怎能作數?”

    聽她這般說來,青鳥面有不服,又朝老翁催促道:“阿爺快些說!”

    可老翁卻是閑適,他見風雨漸弱,便摘下頭頂斗笠,拿在手上微扇幾下,這才朝婦人說道:“可惜西陲戰亂、叛軍壓境,夫人孤身逃難至此,想必是夫婿長子懼已身亡?!?/br>
    蕭楊氏這才目露驚疑,只見她雙唇微顫、難掩悲色,咬唇默言許久,終是慟上心來、淚作珠拋,而她淚落之際,恰逢船外鷗鳥掠過,潮江之上又蕩起陣陣漣漪。

    此情此景,倒好似天地與之同哭。

    老翁見了亦是心有不忍,卻仍是接道:“夫人既歷世間苦楚、又嘗人情冷暖,此皆上天責難也,好在夫人福大命大,命格之中仍有潑天富貴?!?/br>
    話說至此他卻不愿再道,只是朝婦人微微頷首。

    蕭楊氏亦是止住淚水,憮然凄笑道:“老伯真乃神人,所說俱無差錯,只是奴家身無一物,又該許何諾言?”

    老翁久久不答,青鳥急道:“我阿爺不要財物,只要仙——”

    老翁斂了神色,沖青鳥搖了搖頭,又轉身指著潮江,朝婦人言道:“婦人可覺潮江寬闊?此江貫通東西,乃是人間要道,可老夫在這江上過了一世,卻是不愿再看。今日渡了夫人過江,也算功德圓滿,從今往后、天高海闊,自可逍遙快活去了……”

    蕭楊氏不解地望著他。

    船夫又捋胡笑道:“適才不過是孫女相戲之言,老夫非是挾恩自重之人,不必夫人再許諾言,而夫人助我功德圓滿,老夫亦有一言回贈——夫人腹中之子乃是天命所在,只可惜他身帶三劫,若是圓滿、則必登天,若是……只可惜老夫不才,只能算出他命中一劫,現下愿折壽損福以告夫人?!?/br>
    蕭楊氏本不信這神鬼之說,但見這老翁仙風道骨、鶴發童顏,所說之事又與自己過往相符,心內也信了三分,于是惶惶頷首、示意他言。

    老翁卻是閉了雙目,口中嘆道:“佛骨金身難絕恨,此間殺意又滔滔。夫人若想護愛子周全,斷不可令其靠近廟宇焚香之地,切記切記!”

    “……奴家非是崇佛之人,往后管教孩兒,定從老伯之命?!敝皇撬媛峨y色,良久后才為難道,“然孩兒若是命中有劫,便是躲過此難,難保不會再陷囹圄,奴家無才……還望、還望老伯多作指點!”

    “楊jiejie不必擔憂,想是仙……想這孩兒既是天命所在,又怎會只有我們爺孫二人相助?”青鳥聽言反笑,又伸出兩指、比在一塊兒,俏皮道,“他命中另有貴人,同他還是鴛鴦譜上訂佳耦、月老廟前許終身!”

    老翁拍了拍青鳥的腦袋,口中叱道:“天機不可泄露,你這頑童,遲早是禍從口出?!?/br>
    說罷又轉眼望向婦人:“人各有命,老夫不可多言,今日之事亦請夫人藏于心間、不與外人說道。若有一日令郎位至人尊,便請他來潮江之畔傾酒一杯,也算還我今日擺渡之恩?!?/br>
    “爺爺這還不是求了一愿?”青鳥嘀咕道,“還不如令他進山一趟,待他成了仙,也好數倍相還?!?/br>
    蕭楊氏心內不定,自然聽不真切,只見她雙手緊攥衣角,神色躲閃不定,許久后才道:“老伯所說人尊之意……可是謀、謀逆……”

    西陲之地雖是戰亂紛紛,然今朝根基尚穩、國祚仍續,哪有可變之機?蕭楊氏不過是邊陲守官之妻,雖讀過些詩書,膽子卻不大,乍聽得腹中之子有這般命格,心中卻無半分歡喜,只是又驚又怕,一時竟駭得落下淚來。

    青鳥歪著頭,不解道:“楊jiejie為何哭了?難不成是喜極而泣?”

    老翁并未答話,卻是拍了拍她腦袋,又將簾子放下,兀自掌船去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待蕭楊氏心內懼意稍平,又聽得船外有人哼道:

    “利名身外終非道,龍虎門前辨取真。一覺夢魂朝紫府,數年蹤跡隱埃塵——”

    船外鳥啼之聲忽起,倒與這老翁同唱一遭。而蕭楊氏聽罷,心內愈平,只覺這船夫是世外高人,心內更起敬意。轉念間,她又想到丈夫遺言,于是撫上肚子,含淚嘆道:“蕭郎,若這孩兒真有本事,我必好好教養他,定叫他效忠大梁,替你鎮守西陲,叫那西戎再不來犯,也算慰你生平之憾!”

    “可說甚么位至人尊……”她念時仍覺害怕,卻顧自安慰道,“若是文臣武將,亦該有此名號,況這老伯也未直言,我又何必慌張……你既是大梁忠臣,咱們的孩兒又怎會不肖其父?”

    婦人思來想去,總算勸服了自己,眼中現出淡淡笑意。

    她轉過身去,見青鳥正側身倚在一旁,好似睡熟了過去,還咂巴著嘴說道:“仙丹,要仙丹……”

    婦人輕聲一笑,又將船尾的竹簾拉上,好叫這青衫丫頭睡得熟些。

    今日雖有風雨,可潮江之上尚且平靜,便是像蕭楊氏這般長居西陲之人,久歷水路,竟也不覺難受。許又過了半個多時辰,聽聞船外漸傳來聒噪之聲,婦人掀簾而觀,只見不遠處泊了幾艘篷船,看來是將至渡口。

    她面露喜色,又聽船外老翁喚道:“夫人,上了岸便至漳鄴城了——”

    漳鄴、漳鄴……漳鄴往北,便是京城。

    ——“妙因,你帶著伯樓出城北去,待渡了潮江,便是中原地界。我一輩子未出西陲,人人都道京城繁華,你這道去了,也好替我看看……妙因,莫要哭了,大丈夫衛國戍邊,哪有后退之理?待我殺罷西戎狗賊,自會前來尋你!”

    ——“娘,城門被攻破了!你快上了馬車,孩兒隨后便至……”

    楊妙因心內翻涌,卻突覺手心一熱,原來是青鳥見她久站船頭、遲遲不動,便出手相扶,口中笑道:“楊jiejie莫怕,這船穩得很,不會叫你摔了去!”

    楊妙因緊握她手,面上勉然笑道:“終究是異地他鄉,我初來反不如青鳥自在,實在是……”

    青鳥卻不在意,扶了她下船后便一蹦一跳地回了船尾,又轉身朝楊妙因揮了揮手,喊道:“楊jiejie,有緣再會啦!”

    “好、好——”周遭皆是陌生面孔,楊妙因心頭害怕,卻是不敢露于面上,只好連聲相應。又見老翁駛船而去,她心內更是一股說不出的悲涼,只好喃喃道,“我的伯樓還長她幾歲,卻已埋骨他鄉……蕭郎、蕭郎,你總說大梁廣袤,可國土縱有千里,也只有我一人了……”

    她聲音一哽,不愿再想,只是捧著肚子垂目不言,也不知站了多久,待她再次抬眸,已見那船飄出甚遠,徒在江上留下一抹虛影。

    只是忽然之間,那船上竟飛出兩只鳥來,一大一小、一白一青,皆是引頸高飛,楊妙因看了許久,才覺出那大鳥是一只白鷺。

    她蹙眉道:“那船上怎憑空多出幾只鳥兒來,我適才還未見,真是怪哉——”

    可是天色昏暗,她也無暇多想,只是攥緊包裹、凄嘆口氣,轉身便往漳鄴城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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