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五(終)
話說鄭家少爺鄭良生自懷胎以來,鄭家老爺夫人便處處小心看待,當真是捧若明珠、視如寶玉,生怕他冷著熱著、身子不適,然而便是這般,竟還是出了岔子。 這日鄭老爺正在屋內小憩,突聽得下人來報:“老爺、老爺快醒醒,少爺他……他要生了!” 鄭老爺好夢被攪、聞言驚駭,忙翻身坐起,指手罵道:“你這蠢奴才,說得甚么胡話!哪有人……哪有人兩個月便臨盆的?” 那下人卻是擦汗道:“小人怎敢誆您,想是男子懷胎與常人不同……少爺午后腹痛……夫人、夫人已先去一步了!” 他氣喘吁吁,說話也顛三倒四,更惹得鄭老爺心煩,他擺了擺手,匆匆批了外衫,便往鄭良生房內趕去。 待他到時,卻見自家夫人愁容滿面,正在屋外急急走動,她見鄭老爺來了,忙上前迎道:“哎呀老爺——這、良生前幾日還好好的,怎么偏就今日腹痛難忍!” 鄭老爺亦是急躁,提袖擦汗道:“現說無益——翠兒、翠兒,蠢丫頭,怎么過了半晌還未去請大夫和穩婆來?” “老爺,非是翠兒不去,而是姑爺、姑爺他不要我去!他只說此事易辦、不勞外人,說著便關了門,也不準夫人進去……” 鄭老爺聽言怒氣上沖,準過身來沖著屋內朗聲罵道:“這分明是拿我兒性命作賭,當真是、當真是……” 只是鄭老爺畢竟讀過詩書,也罵不出甚么難聽的話來,只得跨步上前、便要硬闖,哪知他奮力推了半晌,那木門卻是絲毫未動。 鄭老爺額上冒汗,口中疑道:“真是怪了……” 他又轉身喚來幾個小廝,皆是健壯身子,叫他們站作一排、助力推門,可這般過了一炷香功夫,皆是無有成效。一時間只見門外眾人汗流浹背,口中皆是呼哧喘氣之聲,而那木門卻似有千斤之重,竟是未動分毫。 一小廝腦子靈光、動作快些,又俯身趴在門上,側耳細聽,片刻后卻轉身驚道:“老爺,怪了,這屋內極是安靜,竟聽不得絲毫響動!” 遇上這般怪事,鄭老爺心內又驚又怕,忙拉過自家夫人,附耳小聲說道:“夫人啊,這、莫不是遭了邪祟?” 腦中諸事紛紛閃過,鄭老爺念及良生雖為男子卻懷怪胎,又剛足二月便腹痛產子,怎么想都覺怪異,而那旁鄭夫人亦是面色難看,夫妻二人四目相對,皆是無有對策,最終只聽鄭夫人苦嘆道:“便是遇了妖怪,到了今時今日,咱們又有甚么法子?還是、還是再等等吧,或許那便宜姑爺還有些用處?!?/br> 二老這廂正值愁風凄雨,卻不知屋內二人亦是一臉憂煩。 鄭良生眨了眨眼,正要傾身去看,卻見孟固手疾眼快,連忙將襁褓抱遠了些。 ——說是襁褓,其實也不過是孟固隨手扯下的幾塊破布,僅將孩兒一裹便作了事。 鄭良生蹙眉不悅,只道:“孩兒是從我腹中出來的,怎么少君還不要我看!” 哪知孟固冷色道:“適才良生還出驚疑之色,分明是嫌惡它們……你若是不要,便由我一人抱回積山去罷!” 原來鄭良生懷胎期限已至,正是今日生產,適才在孟固靈力相助下,倒是順遂誕子,并未吃些苦頭,只是因靈力沖涌之故,昏睡了片刻。 待回魂時,他卻覺自己面上有些濕熱,好似有毛絨之感,待他一睜眼,卻見左右兩側各趴了一只小狼,正在他面頰上輕蹭。他一時詫異,口中驚喚了幾聲,卻不料叫孟固誤會了去,眼見著那人垂眉喪目,拎了兩只小狼便轉過身去,語氣低萎道:“良生先前說得好聽,可我將孩兒擺在良生左右,仍是惹你嫌棄……若是這般,還是將它們送與老道教養罷,也免得你不快……” 聽他又出氣話,鄭良生趕忙撐直身子,拽著這人衣袖惱言道:“少君好沒道理,我不過是一時驚異,哪有嫌棄自家孩兒之理?你快抱近些,我還沒瞧仔細呢?!?/br> 孟固賭氣地瞧了他幾眼,見良生面露急色、眼泛淚光,想他適才不像是哄騙之態,這才面色稍霽,抱著孩子坐至塌邊。 鄭良生忙挨近些,雙手湊上,小心翼翼地掀開綢布,只見里面躺著兩只胖乎乎的小白狼,皆是兩掌大小,通體雪白,僅在額上留了幾縷灰毛,瞧著甚是特別。幼狼雙眼未睜,只是緊緊挨在一塊兒,左邊那只似覺出有人靠近,便有些畏懼地縮了縮身子,又支著后腿蹬了蹬另一只,二狼便相抵著蹭動起來,片刻后竟又仰頭發出陣陣低嗚。 鄭良生似是看愣了,隔了許久才出聲道:“少君,我們竟有兩個孩兒……” 他說著說著便有些哽咽,小心翼翼地捧起其中一只,貼著臉靠了上去,那小狼似是覺著味道熟悉,亦是漸漸安靜下來,嗚嗚聲漸弱,最后竟伸出舌頭在鄭良生面上舔了舔。 鄭良生心內一動,旋即落下淚來,孟固見之忙摟過他肩,口中慰道:“今日是孩兒生辰之喜,良生何必潸然自泣?” 卻見他搖頭道:“懷胎一遭、歷經數月,今日見了孩兒,方知父母恩情之重。少君,我心內竟是有些慌亂……” 孟固便在他面上一吻,答道:“該是喜極而泣?!?/br> 他二人皆是初為人父,心內又喜又亂,一時都忘了該做些甚么,只盯著兩只幼狼細瞧,最終還是孟固忽的提聲道:“是了良生,我竟忘了看看孩兒是雄是雌!” 說罷便兩手各揪起一只,低頭瞧了一番,隨后朝鄭良生笑道:“良生真是厲害,正巧生了一只牝狼、一只牡狼!” 鄭良生聞言亦喜,伸手揉了揉幼狼頭頂,突又訝然道:“可是孩兒這般,該如何喂奶?” 孟固不滿道:“你別瞧它們年幼,體內靈力卻是不俗,你不必管,它們自個兒便會長大的!” “這……”鄭良生頗為懷疑,“可是孩兒們總要吃食吧?!?/br> 孟固聳了聳鼻:“我幼時便只靠兄長靈力過活,還不是長得好好的?良生不必擔憂這個,若真要說,還不如想想眼下該怎么應付你爹娘——他二老可就在門外?!?/br> 鄭良生登時改色道:“糟了,我竟把這事兒給忘了!若是爹娘見了孫兒這般模樣,恐怕是要嚇壞了身子……少君,這可如何是好!” 孟固倒是無有驚色,只把兩只幼狼塞進鄭良生懷中,又趁機親了親他臉頰,見那人頗為急躁,這才出聲道:“良生莫急,我只消在你爹娘面前使個障眼法,他二老定是發現不得,只是此法僅為搪塞之用,久之難免有破綻,我一時也未想得兩全之法?!?/br> 鄭良生眉心緊蹙,終是頷首道:“現下也無有別的法子,還需少君施法解救?!?/br> 孟固見他心神不寧,又接道:“良生可還有煩心事?” “……非是我心懷不善,只是……”鄭良生抬眼瞧了瞧孟固,“只是爹娘年歲已大,我本盼著他們能見一見孫兒孫女,也好了了凡世心愿。然則妖獸修煉頗辛,許是無有百年難以化作人形,我、我想到此處,心內有些感懷?!?/br> 孟固面上亦顯出難處,他本想慰言幾句,但想到修煉之艱,最后也只道:“咱們的孩兒終究有凡人血脈,或許不過幾年便可化作人形,良生還是莫要多想?!?/br> 鄭良生朝他一笑,也未作多言。 孟固又轉身在他額上點了一下,鄭良生不解其意,扶著額頭問道:“少君,這是何意……” “乃是破咒之用,你是孩兒的娘親,自然得見其真身,可不許嫌棄它們!” 鄭良生面上泛紅,伸手捂住了小狼的耳朵,言道:“甚么娘親,我亦是它們的爹爹?!?/br> 孟固便擠過身子,在他肚上摸了摸,笑道:“不久前還腫著身子,現下便不敢承認了?” 鄭良生愈發羞惱,轉身推了推他臂膀,二人嬉鬧推搡了一陣才雙雙起身,往那房門走去。鄭良生抱著兩只幼狼,極為小心地擺弄了一會兒,生怕它們有所不適,孟固見后卻開懷而笑,打趣道:“良生,它們還未化形呢,你就只管當小狗養著就好,委屈不了它們的!” 見鄭良生蹙眉瞪來,孟固也不理會,只伸手一劃,將木門上符咒揭下,一時之間,只聽得屋外紛雜之聲如潮般涌入屋內,其間隱隱還夾帶著鄭夫人的低泣之聲。 鄭良生心內一驚,連忙喚孟固打開房門,卻不料那人甫一動作,門外便呼啦啦倒進來幾人,嚇得鄭良生后退數步,可他定睛一看,打頭的那個卻是自家老父。 他心憂道:“爹,您這是怎了?” 鄭老爺咳嗽幾聲,又轉身整理衣冠,反倒是一旁鄭夫人連忙上前拽緊他手,含淚道:“你這癡兒,當真要嚇死爹娘!你、你——” 鄭良生見之愈愧,剛欲下跪叩首,卻被孟固扶住了身子,他頗為得意道:“二老莫急,有我在此,哪會害得良生有事?反是孟固要恭賀二老抱孫之喜?!?/br> 他話音未落,鄭家老爺夫人已雙雙探頭看來,皆是緊緊盯著鄭良生懷中襁褓,鄭老爺顫聲道:“良生,這、這真是你腹中骨rou?” 身側鄭夫人亦是翹首盼望,鄭良生便將襁褓稍展,一下便見得幼狼毛茸茸的耳尖,他心內打鼓,卻見孟固朝自己擠了擠眼,終是暫安下心,將其抱至二老面前,展顏道:“爹娘若是不信,自己來看便是?!?/br> 二老屏住呼吸、抵頭相看,果見襁褓中擠著兩個白白胖胖的嬰孩,面頰泛紅,均是閉目沉睡。 鄭夫人喜極而泣,口中直喚道:“好、好!老爺,當真是天可憐見,竟送了一雙麒麟兒來我鄭家?!?/br> 她說罷又哎呀一聲,忙將其中一個抱了出來、摟在懷間,口中責難道:“你二人已為人父母,怎還如此不像話,哪有將孩兒放在一塊兒的,莫不要擠壞了他倆!” 她先是低頭看了看,又貼上嬰孩軟乎乎的面頰,口中輕哄道:“乖孫女,你爹娘真是該打,咱們不理他倆,往后自有祖父祖母疼你!” 孟固趁機湊至鄭良生耳際,低聲笑道:“我便說吧,按照你們人間的規矩,孩兒確是該叫你娘親?!?/br> 鄭良生面上發熱,卻也只輕瞪他一眼,未多做反駁。 而一旁鄭老爺見他二人打情罵俏,也伸手奪過了孩兒,頂著半歪的巾帽瞪了他二人一眼,口中輕嘆道:“我的好乖孫,往后可不能學你爹娘,該是立身讀書要緊……” 鄭良生見二老抱著幼狼蹭了又蹭,弄得幼狼低嗚不已,一時心內憂慮,怕叫他們發現端倪來,剛欲找個由頭抱回孩兒,誰知這時又見二老喚來下人,自顧自抱著孩兒出了門去。 鄭良生心頭一駭、提步欲追,卻叫孟固扯住了小臂,那人環著他肩說道:“良生不必憂心,那障眼法花了我不少精力,便是普通精怪亦看不穿,你爹娘rou眼如何能勘破?你這時不要二老接近孩兒,反是惹得他們心焦,只怕愈加遭人懷疑?!?/br> “然則孩兒適才低嗚,可是有不適之處?” 孟固忍笑道:“幼狼哪有不叫喚的?該是良生關心則亂,有道是慈母多敗兒,良生往后可不能這般?!?/br> “此話哪能作如此之用?”鄭良生不滿道,“人言父母愛子,其心無盡。況且孩兒剛剛出生、尚未長成,哪能似少君這般冷漠相待?” “可等它們長成,還需數百年呢——” “……少君!” 鄭良生每每動氣便要轉過身子閉嘴不言,恰如目下這般,孟固見之也不再貪玩逗他,忙尋至他頸側,低頭親了親他面頰,口中哄道:“玩笑之言,哪值得良生皺眉心傷?” 然而良生仍是不答。孟固只好賭氣道:“我便知道良生重子輕父,現下有了孩兒,我竟連幾句玩笑話都說不得了——你往前可是以我為重,哪知不過數月就變過心去!” 鄭良生扭頭駁道:“少君又在胡說了,你明知道我……” 見他肯附言相答,孟固忙附耳上前,故作疑聲道:“明知甚么?” “明知我是愛屋及烏……”他面露羞怯,卻仍是小聲說完。 孟固本意逗他,卻不料他回話這般直白,他一時呆愣,口中喃喃道:“良生總是這般……” 這般羞赧,又這般大膽,實是令人愛之如狂。 他一時心熱,摟過鄭良生便欲埋頭親熱,誰料那人嚇了一跳,推拒道:“還是在外頭呢?!?/br> “既是愛屋及烏,良生怎還舍得冷落心上人?”孟固委屈道。 鄭良生遞過一眼,又低頭回道:“白日宣yin、不是正事……況且我的身子還未好,孩兒們也還在外頭?!?/br> “它們自有你爹娘看顧,至于身子不適……”孟固低笑道,“這個借口卻是尋的不好,良生懷胎以來一直有我靈力相護,適才昏迷之際我也再三探尋,確保良生身子如初,只怕還要比往常更好些——如何,你可還有言狡辯?” “我可未有狡辯?!泵瞎躺焓治諄?,鄭良生也未有反對,只是小聲抱怨道:“只是你我不去關心孩兒,反而思起這些事來,當真是妄作爹娘了?!?/br> 可孟固哪會管這許多,伸手攔腰一抱,便將鄭良生擁入懷中,口中笑道:“良生,我有了你、有了孩兒,心頭當真是高興得很,實是不愿虛空度日,還是做些快活事兒要緊!” 言罷便抱著鄭良生進了屋,只見他二人身影一過,那木門便突的合起,門上隱隱現出幾筆符文,蓋作白光散去,眨眼間便恢復如初。 木門靜靜矗立,盡職地將屋內春光盡數隱去,而不遠外的下人們亦是面露喜色、往來走動,他們皆是奉了老爺夫人之命,在為鄭府剛出世的小少爺、小小姐置衣添物。 鄭府之內,倒有兩派喜色,當真是耳鬢廝磨添春意、言言笑笑迎麒麟。 …… 只是凡塵似夢、俗世如煙,任人間喜怒哀癡,紛擾間又過百年。 一日埤陽城外來了一位北上趕考的書生,其人面色晦暗、衣著寒酸,入了城內也只尋小肆一間,僅點清茶一杯,坐于角落、少與人言。 待店家上前相問才偶答幾句,言語間又有囊中羞澀之意,掌柜見之好心道:“現下天色已暗,埤陽城外近日又現狼患,客官便是北上趕考,也不急于一時,還是在城中留宿一日、暫作歇腳為好?!?/br> 書生遮面愧然道:“非是小生不愿,只是……敢問店家房錢幾許?” 掌柜上下打量一番,伸手一比,答道:“此乃下等棚屋之價,若要再下,卻是無有?!?/br> 書生面露糾葛,又思及北上路遠、盤纏無多,終是婉拒道:“店家好意、小生心領,只是我一路行來,多宿于城郊野廟,倒也無礙,便不在此處多作叨擾了?!?/br> 掌柜便笑道:“不是我多言,若是客官無處可去,我倒是可推薦一處、不收分文——哎呀,倒是忘了問客官名姓?” “小生姓鄭,單名輝字?!编嵼x答道。 “那更是巧了!”掌柜左右一望,見店內人少,便坐于書生對面,又道,“我所薦之處倒與客官是本家?!?/br> 鄭輝心內頗奇,忙問道:“店家何出此言?” “客官首來埤陽,不知在百余年前,我們這埤陽城東出過一戶富貴人家,家主亦是姓鄭,鄭家老爺夫人皆是良善之人,平日里總是接濟鄉里,最后亦是福壽雙滿、而得善終?!?/br> 鄭輝肯首道:“確是大善之人?!?/br> “可惜便在這鄭家,出了許多咄咄怪事。那鄭老爺子嗣單薄、唯有一子,其子又不曾婚許,可就在這血脈將斷之際,那鄭家少爺卻懷了身孕!” 鄭輝大驚:“世間竟有男子懷胎之事?” 掌柜慨道:“埤陽城間已流傳百年,此事豈能作假?鄭老爺死后,又逢上天降難,埤陽遇了大旱,城中顆粒無收、百姓挨餓受苦,便是這位鄭少爺傾盡家產,自外縣買糧相贈,才救了埤陽城數千人命吶?!?/br> 鄭輝聞言,心內澎湃,連聲贊道:“當真是功德之家!可如此人物,該當有大名留世,為何小生從未聽過?” 掌柜搖頭道:“這便是第二件怪事了。自大旱之后,鄭少爺卻遣散家仆、不知去向,若是如此便罷,竟連那鄭家府邸,也同他一般,在一夜之間不見了蹤影!唉,原先豪華門第,便成了荒郊一片?!?/br> “……這、這豈是人力可為,莫不是仙人術法?”鄭輝疑聲道。 “百姓間皆是這般流傳,是以鄭府原址百年間皆無人擅闖,只以官府出面,在外周蓋了間廟宇,以拜謝鄭家恩德。往日有過客進城,若無錢財,也會去舊廟暫歇,公子若是不棄,自可去那休整一夜?!?/br> 鄭輝這才明了,忙道:“多謝掌柜好言,既已知曉此地有如此慷慨豪士,鄭輝自該過而拜泣?!?/br> 他又觀屋外天色已暗,便向掌柜打聽清楚去處,即刻便提上包裹,別后而去。 待至舊廟時,天已盡黑。鄭輝無有火燭傍身,心內不免惶惶,但念及不遠處便是仙家舊址,也鼓足了膽子推門而入。 這舊廟無人看管、已顯破敗,他朝內喚了幾聲,也未聽得回話,只得摸黑步入廟內,又將殿中拜墊拼至一處,口中喃喃道:“小生多有得罪,只是今夜已晚、難以行動,明早定當前去拜會?!?/br> 說著便躺在拜墊上和衣而眠。 可他休憩許久,剛至天明,便被幾聲狼嚎驚醒。鄭輝猛地坐起,口唇發白,心中又想到掌柜先前之言,他惶惶道:“那店家只說城郊有狼患,難不成這處也有?啊,莫不是他故意害我!” 鄭輝愈想愈怕,又聽得狼嚎聲由遠及近,竟似在廟外響起,他兩股戰戰,倏的便站直身子,口中忿忿道:“我還未得功名、未報父母,怎能葬身狼腹?既是那店家誆我,此地便不可久留!” 說罷便提了包裹,又自廟中尋得一根帚棍,緊握于手,推門而出。 他本欲掉頭回城,哪知一出屋便見大霧彌漫,四周皆是白茫茫一片,哪能辨得方向?鄭輝心慌愈盛,口中喘息不已,前邁幾步便生了怯意,又轉身欲退回廟中,哪知他回頭一看,那原先的舊廟也不見了蹤跡! 鄭輝大叫一聲、冷汗連連,連手中帚棍也骨碌碌滾落一旁,只聽他低喃道:“我平生未犯錯事,哪知今日遇此邪祟?” 他又念及眼前所在,忙開口求道:“若是仙家在此,還盼能救我一命!” 可面前唯見氤氳霧氣,耳畔僅聞嗥嗥狼聲,哪有外力可救?鄭輝咬了咬牙,無有他法,只得埋頭沖進霧中。 也不知他跑了多久,待面前白霧漸散,他才停下腳步,又待喘息漸平,卻見面前高矗著一座府邸。 紅木大門前掛有匾額一副,上提“鄭府”二字。 鄭輝瞧了一眼,便膽戰心驚,兀自言道:“莫非此處便是……” 他身子一抖,卻咬牙道:“若真是仙人舊址,總比外頭穩妥?!?/br> 于是壯著膽子推門而入,只見此邸高大宏偉,院中還栽著郁郁花草,竟未見衰敗。 鄭輝走了許久、未見異樣,于是心內漸平,膽子亦壯,便隨手推了扇門,走至屋內一看,又見其內布置規整,四壁未有蛛絲結網、桌榻亦無風霜蒙塵,瞧著竟是嶄新模樣。 他驚慨道:“昔有武陵誤入桃源、王質觀棋爛柯之說,我原道是奇談怪論,不料今日我鄭輝亦有幸涉步仙邸,當真是奇緣一件!” 他雖感慨萬千,卻也不敢多做停留,只將房門小心闔上,沿著原路步至院中,眼望四周、合掌而拜道:“小生誤入仙境,實有冒犯,只是府外有惡狼嗥呼,唯有此地可暫避一二,待天明之際,即刻便走!” 見無有異樣,鄭輝才敢在石凳上坐下,他口中吞咽,剛欲提袖擦汗,卻聽得不遠處童稚聲傳來:“喂——誰要你坐那兒的!” 他悚然一驚,忙眺目望去,竟見墻檐之上坐了兩個粉雕玉砌的娃娃,皆是四五歲光景,長得極為精致好看,倒不似凡人。左面那女孩見他不搭理自己,便甩了甩兩個髻子,噘嘴道:“懷恩,這人呆呆的,好生沒趣?!?/br> 她身側那男孩點了點腦袋,旋即又搖頭道:“可只有他能進的咱家來!說不準可叫他放咱們出去玩會兒!” 女童忙捂住他嘴,二人腦袋相抵,又聽她小聲嘀咕道:“爹爹和娘親就快回來了,若又尋不見咱們,只怕要氣壞了?!?/br> 男童嗚嗚了兩聲,不知想起了何事,眼中竟泛起淚光,那女孩便松手揉了揉他腦袋,口中嚇唬道:“知道怕了吧!” 男孩小嘴一癟,往后摸了摸屁股,口中委屈道:“爹爹打人可疼了……” 二人嘀嘀咕咕、自說自話,卻叫鄭輝駭得不行,他見圍墻高近一丈,兩個孩兒卻渾然不怕,竟是晃著腳丫安坐其上,他料定其不是凡人,便顫顫開口道:“兩位、兩位仙童……小生非是故意冒犯……” 哪知那女孩捂嘴大笑道:“懷恩懷恩,他管咱們叫仙童呢——” “可他剛剛還叫咱們惡狼……凡人都是這般嗎?” “娘親也是凡人!你說他壞話!” 男孩皺著眉頭,又與她爭辯幾句,卻辯她不過,賭氣之下竟從墻上一躍而下。 鄭輝見之大驚,迎步喚道:“仙童小心!” 哪料男孩落地之際便化作一只小白狼,此狼模樣靈俊,額上還有一縷灰毛,瞧著甚是乖巧。它落至地上先是抖了抖身子,又沖著鄭輝打了個哈切,旋即便歪著腦袋盯著他瞧。 不過一會兒,那女孩亦跳下墻來、化作狼形,二狼挨在一塊兒,皆是盯著鄭輝細瞧。 只是他們模樣雖不怪異,但一日下來,鄭輝早就受盡驚嚇,現下又親眼見到精怪變幻之法,一時驚懼過了頭,竟是仰著脖子倒了下去。他這一倒,卻叫二狼抖了抖身子,它們即刻跑至鄭輝身側,在他脖間拱了拱腦袋,發覺此人未死,這才松了口氣。 但小狼們僅舒心了片刻,便覺府門外結界一動,嚇得二狼即刻趴伏在地,前肢在地上不停刨動,顯是極為不安。 然則片刻不到,又聽得院內聲音響起:“守善、懷恩——” 男子聲音清越,卻是語含怒氣,二狼一聽便不敢再躲,反是站直身子、垂首不語。 “怎會有外人在此?你們做了何事?” 男子容貌俊秀,即便蹙眉怒言亦存了幾分溫柔,小狼們怕的自不是他。 果然片刻過后,男子身后之人便哼聲道:“我們回來時聽說埤陽鬧了狼患,可是你二人做的好事?” 小狼們埋首愈下,那人卻不理會,反是輕叱道:“還不變回人形?” 二狼晃了晃身子,即刻便化作了孩童模樣。 鄭懷恩見爹爹冷下臉色,早已懼怕得蓄起淚珠,邁著小腿跑至鄭良生身側,抱著他腿哭道:“娘親,我們只是晚上無事,坐在墻上叫喚了幾聲,并未出府閑玩,這個凡人是自己跑進來的,不關jiejie的事,也不關懷恩的事!” 鄭守善也是垂首不語,只是撅著小嘴、絞著手指,脾性倒如孟固一般,實是犟得很。 鄭良生見幼子哇哇大哭,心內頗為無奈,只得抱起他來,又捏了捏他臉,口中慰道:“懷恩莫哭啦,你這孩子,怎的幾日不見,又叫回娘親了?” 可鄭懷恩極是委屈,生怕孟固錯怪了他來,又要打他屁股,小手便緊緊環住鄭良生脖頸,口中啜泣不止,惹得鄭守善也嫌棄地看了他幾眼。 而一旁孟固亦是抱起女兒,頂著她額頭道:“真未逃出府去?” 鄭守善也學他說話,哼聲不滿道:“爹爹這般厲害,我們便是想逃也逃不出去?!?/br> 孟固聽言倒是滿意地點點頭,朝鄭良生挑眉笑道:“良生,我便說不會出甚么大事,你又何必急急往回趕,早知我二人便在外頭多逍遙幾日了!” 鄭良生面上一紅,輕瞪他一眼,又轉眼望向地上那人,憂心道:“只是這人怎能進來此處?” 原來他二人孩兒因有凡人血脈之故,竟真如孟固所言,數年后便化作了人形,只是孩兒長成極慢,到后來也叫鄭氏夫婦看破,只是二老未有多言,僅是給孩兒取了守善、懷恩二名,不過幾年便雙雙含笑離世了。 鄭良生悲痛良久,然數年之間、心傷漸平,二人又起了四下游歷之心,先前孟固因兄長咒法之故,刻苦修煉了數年,倒是因禍得福,法力大有長進,二人萬事備足,這才在鄭府外周設下結界,帶著孩兒游歷人間去了。 百年歲月、彈指而過,鄭良生思鄉心切,又于數月前重回故地,哪知二人一至,孟固便心血來潮,非要纏著他重現舊日溫情……他一時鬼迷心竅,竟也應允了,只將孩兒們留在府中,自己倒同孟固風流數日…… 他面上愈燙,卻聽孟固正聲道:“此人身有功德,只怕不是常人,該是陰差陽錯之下才入得其內?!?/br> 他抱著孩子湊近些許,俯身親了親鄭良生面頰,慰聲道:“良生莫慌,我自將他送出府去?!?/br> 鄭守善忙遮住弟弟眼睛,稚聲詰道:“爹爹不怕羞、不怕羞!” “若是怕羞,哪來的你?” “你莫要說了!”鄭良生頗為氣惱,又轉言道,“我瞧這人衣衫寒酸,既是有功德之人,你我不妨助他一助?!?/br> 孟固頷首笑道:“我的良生一向心善,你放心,我定將此事辦妥?!?/br> 說罷便一手抱著孩兒,一手摟過鄭良生,二人雙雙進屋,而地上之人仍是昏沉之貌,久久未有動靜。 也不知過了幾時,待日頭高升之際,鄭輝才有清醒跡象,只見他面露驚懼,雙手也四處揮動著,旋即又猛地睜開雙眼,口中急喘:“不要、不要,饒命啊——” 只是四周卻是靜謐一片,他仍是躺在舊廟拜墊之上,左側是破舊的包裹,右側乃是一根帚棍。 他不信邪地沖出門去,卻見四周空空蕩蕩、荒蕪一片,哪有高宅大戶的蹤跡? 這……好似先前奇遇不過大夢一場。 鄭輝站了許久,才挪步回至舊廟,他搖頭嘆道:“當真是邪門,看來此地還是不宜久留,我需得早些趕路?!?/br> 他回至舊廟中拿起行李,卻突覺包裹有些沉重、疑心有異,趕緊解開查看,竟見其內多出數枚銀錠,數來該有百余兩之多。 鄭輝愣了許久,才突的回過神來,趕忙朝那銀子拜了三拜,口中顫聲道:“多謝、多謝仙人相助……” 如此又過數年,鄭輝早已及第還鄉、新官上任,然則一紙調狀下來,鄭大人竟是官遷埤陽,他心內唏噓,又憶起早年奇事,便廣籌善款修繕舊廟,還親自撰文頌德,埤陽百姓聽聞此間異事,紛紛來此焚香祈福,一時間舊廟換新顏,又為埤陽城添了一樁閑談美事。 而眾人來此廟前,便可見其上提聯曰: 一朝窮困途此地,十載苦讀終題名。 橫批又道:仙恩難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