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提起他
錦州的商會設了個局,面上是為了商談來年生意,實際上大過年的,哪家老爺也不樂意談起生意來,于是這局多是選在花樓,放松解悶一番。 作為攢局之一的徐鶴儒早早便送了拜貼給趙識溫,請他來自己府上用午飯,晚間兩人一起去赴宴。 趙識溫一夜未合眼,天亮不久便出了府。 徐鶴儒還抱著娘子擱床上睡意朦朧呢,家里的小廝鐺鐺叩門,“老爺,夫人,趙三少爺來了?!?/br> 被徐夫人一腳從床上踹地上的徐鶴儒痛醒了,披上外衫出去,反正見的是老友,又不是什么外人。 “你怎么來的這么早,那拜帖寫的不是午間嗎?”徐鶴儒呱唧呱唧撓著散亂的頭發,打眼一瞧,眼前的趙識溫未必比他一個睡眼朦朧的人好到哪去。 眼睛紅的活像是抓了一夜蚊子般,滿是焦躁煩悶,原本英朗的五官都顯得陰翳了起來。 “怎么,來不得嗎?” “當然來的得,就是大過年的,你來我府上怎么活像是捉jian的,也不知道捯飭捯飭再來?”徐鶴儒調笑道,“來人,帶趙三爺去客房,梳洗休息一番?!?/br> “不必——”趙識溫只是家中待的心煩,他不想面對唐錦,便逃了出來,但似乎逃到外面也沒好哪里去,心仍舊是不痛快,看什么都不順眼。 “哎呀,去吧,你好歹梳洗一番,我們錦州商會最俊的趙少爺如此失魂落魄,那不得被那群老棺材板看了熱鬧去?”徐鶴儒親自上前將趙識溫從椅子上架了起來,拍著兄弟的肩。 趙識溫推脫不及,被推進了客房。 徐鶴儒站在客房門口,緊了緊身上的外衫,良久嘆了口氣,哆哆嗦嗦跑回臥房尋娘子去了。 徐夫人也醒了,正對著銅鏡描眉畫眼兒,言語頗有怨色:“一大早便來了,怎如此不知禮數?!?/br> “我與他認識這么些年了,也是頭次見他這樣?!毙禚Q儒為娘子倒了盞溫茶送到手邊兒,“怕是遇上事了?!?/br> “遇上什么事?趙家不行了?” “那應當不是?!壁w家的基業,就算是趙識溫當了甩手掌柜,躺著不動,也夠上下花個兩三輩子的。 “那就是和媳婦吵架了?倒也沒聽趙三娶媳婦啊?!?/br> “呀!娘子!還得是你聰明絕頂!”徐鶴儒一拍手,“他是未曾娶妻,但是房中自小就養著個人兒,不過這么些年了,我還沒見過他倆鬧別扭?!?/br> 徐夫人‘嘖’了一聲,“越是相敬如賓的夫妻,鬧起來越嚇人?!?/br> “算不得什么夫妻,不過是個暖床的,若是真將趙三惹惱了,被趕出去也說不定?!毙禚Q儒與趙識溫具是世家少爺,做慣高高在上的人了,看什么都是輕的。 “話是這樣說,”徐夫人掃了掃眉尾的黛粉,“可我瞧,趙識溫這不是將自己趕出來了?” 活像是被媳婦擠兌出了門,無處可去,來兄弟家避難的。 徐鶴儒樂了,“還真是?!?/br> 為了表達對兄弟的慰藉,徐鶴儒親自端著早點到了客房。 沐浴完的趙公子總算恢復了往日的瀟灑,只是神情仍舊心不在焉。 “說說吧,你怎么從家里跑出來了?被趕出來的?” 趙識溫抬眼,“誰敢趕我?” “那還能有誰,被你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小通房唄?”徐鶴儒笑嘻嘻道,“怎么,吵架了?” “你怎么知道他?”趙識溫露出一絲茫然,從前的記憶忘的干凈,竟然不知道徐鶴儒也認得唐錦。 “趙三,你今兒怎么了?你房中那個小通房誰不知道?天天叫你喝花酒都是‘我不留宿,只喝酒’、‘家中有人,我要早些回去’,活的比我一個成婚的還成婚?!?/br> 徐鶴儒應當是趙識溫如今相處最好的朋友,從他嘴里說出來的話,趙識溫不敢不信。 從前的他是這樣的? 那也應當。 畢竟他從小便想著,認準了一個人,就只有那一個人。 “還有嗎?從前我怎樣提他?” “怎樣提?讓我想想啊——”徐鶴儒摸摸下巴,“還記得李二和王家那小子互換丫鬟那事兒嗎?” 紈绔子弟之間,互相送自己玩過的丫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兒,輪換著玩才新鮮。 趙識溫從不參與這檔子事,他喝花酒都不采花,日日定點回家,于是關于他房中那美艷通房是上天入地的絕色一事,便在一眾少爺中傳開了。 幾次聚在一起,都有人煽動著,讓趙識溫將家里的小娘領出來瞧瞧,但大多都是打哈哈,只有王家那少爺,是個yin鬼上身,色心大過天的,竟然當著趙識溫的面要與他換小娘玩兒。 “我府中的你隨便挑,送你,你府中那個,借我玩一夜便好?!?/br> 十幾歲的趙識溫噙著一絲笑,抽出腰間配飾般的長劍,直接給王少爺斷子絕孫了,那血跟往外噴一般,撒的滿屋子都是,嚇的那些妓子大叫不止,幾個少爺也是腿軟膽怯。 連著徐鶴儒當時都感覺自己頭皮都快炸了,一個字都不敢說,生怕那劍下一刻就揮到自己胯間了。 一屋子里唯獨身上裹著血的趙識溫冷靜,用劍懟懟那人胯間只連了一半的子孫根兒,似笑非笑:“還敢玩嗎?” 這事后來是如何擺平的記不清了,無外乎砸錢,趙家最不缺的便是錢。 而趙識溫那一陣也被禁足了。 少爺們中有傳言說趙識溫就是個瘋子,不止送了王少爺當太監,前些日子還在府里大動家法,活活弄死了兩個下人。 等他再出來時,許多人跟趙識溫說話都掂量小心起來。但徐鶴儒發現,似乎趙識溫與從前并無不同,照舊是一等一的紈绔模樣,心思活絡的徐鶴儒便覺得,趙識溫的發瘋,大約和他房中的那人脫不開干系。 但那件事后,也再無人敢以身犯險,說些覬覦那通房的話了,于是徐鶴儒心頭的疑惑,也便無所定奪。 可這些年過來,大家娶妻的娶妻,納妾的納妾,獨獨趙識溫專情如斯守著那房中的一個人,想來若不是那小娘出身低賤,怕早被趙識溫八抬大轎迎進門了。 一眾公子哥的心中不免也多了些敬佩。 對他們來說,金銀財寶,溫香軟玉,尋常人一輩子望不到手里的東西,不過唾手可得。 少年時流連金銀窟花錢買笑,長大些便選個門當戶對的世家小姐,說白了也是以身家換親事,娶的媳婦兒先前都沒見過兩面,談不上喜歡不喜歡。 講起真情真意,兩心相許,連話本上的窮酸書生都有的,這最賤最不值錢的東西,他們這些紈绔還真沒有。 趙識溫,許是走了大運。 一顆真心給出去,還能換一顆回來。 “說句不好聽的,我們幾個從前總覺得你被那通房迷了魂去,覺得你不大爭氣,好好的少爺像什么樣子?!?/br> “但這么多年過去了,眼下卻覺得,你這才是對的?!?/br> 這不是吃慣山珍海味之后換清粥小菜漱漱口的事兒,浪子回頭原是最不值錢的,不過是海里爛魚又被撈上了岸,哪里來的千金難求,莫名被吹噓過火兒了。 情之所至,從一而終,那才是值得夸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