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已經脫離學校很久，要說起對于家長會的印象，他隱隱約約，只能想起每次家長會后，桌上屬于他的不是那么入眼的成績條，被他爸攔著的氣急敗壞的老母，和在一旁拿著三好學生獎狀，和他本人起著強烈對比的jiejie。小時候，在他家里的犄角旮旯搭著一根半米長的藤條，周正一犯渾，他媽就抄起那能撕風的武器，追著他滿院子打。實際上，即使他媽生氣過很多次，那看起來能讓人疼得掉眼淚的藤條，也從來沒有落在過他身上。周正以前自顧自認為，這或許歸功于自己跑得快，到后來他再一想，覺得也不盡然。

    他在小學時候就被貼上了學習不好的標簽，所以家長會后，周正都會習慣性地緊緊跟在他爸屁股后面，怕他媽回家之后拿著成績跟他算賬。他爸系著圍裙炒菜，看到周正小心謹慎盯著門口的慫樣總是被逗笑，屢屢顛鍋失敗。他對周正說：還好你是個男仔，學習不好，也不是什么大問題。周正記得那個時候，周捷來廚房，從冰箱拿果汁喝，聽到他們爸爸說這句話，臉色變得很不好，手緊緊捏著塑料瓶。周正頭擰到那邊，擰到這邊，不明白：為什么爸爸會這么說？他可以學習不好是什么意思？他jiejie為什么生氣了？

    總之，家長會這個詞讓周正筋疲力竭。所以周正暗暗發誓：等他以后結婚有了小孩，就算他的孩子考得再不好，學習再怎么不用功，他也不會大吼大叫地用藤條，撐衣架，掃把或者其他的什么東西教訓他，保證他的孩子在和平、友善中順利地成長。

    直到周正三十歲時，單于一和他輕描淡寫地說：我考了全市第一。周正一步一步跨越人生的不同階段，結了婚，他想著，還有幾年做準備，忽然，他就成了家長，好像理所當然又順理成章。單于一的這么一提，周正就從周日到周二的三日間一直在思考著這件事情。

    陳端睿盯著周正的煙，火光一路向上，幾乎要燃到他的手指，而周正一口沒抽，兩眼放空望著四十層的建筑外，陳端睿想：怪了，有什么事是周正十秒想不開的，竟然還讓他六神無主了三天。但是鑒于之前周正也是晚了幾天才告訴陳端睿他老婆跑了的事，陳端睿覺得周正選不選擇告訴自己是周正的定奪，所以就沒有打算開口問。

    如果陳端睿問了，他一定會給予周正正確的建議，而周正的人生，也可以少一個笑料。

    周正迄今為止為數不多參加過的正式場合就三個：一是他十八歲時學校辦的成人禮，陳端睿借他爸的西裝給周正穿，卻像小孩偷穿大人衫，松松垮垮耷拉在身上，因為周正是成年后才長的個子；二是陳端睿的婚禮，周正終于有了自己的錢，定制了一套高檔的山羊絨靛藍西裝，唐玉清和陳端睿在門口接客的時候，反復核對周正的請柬，覺得不是他本人；三則是他自己的婚禮，他的新娘給他挑了西式的純白燕尾服，周正沒有主見，覺得她喜歡就行。

    所以，周正覺得，為了表示他的重視，他應該穿西裝參加單于一的家長會。如此，便一發不可收拾。

    一去不復返。

    周正在周三定了五點的鬧鐘，他準時起床，下樓跑了兩公里，再回來洗了澡，認真刮干凈下巴的胡渣，鄭重地穿上了在衣柜掛了數年的白色襯衫，抬手整理好外套的褶，對著鏡子慢悠悠地打著領帶。周正給自己的頭發捋了上去，用發膠打了個大背頭，手理著發絲的時候，周正還在想：單于一現在吃早餐了沒有？

    反復看了看自己，周正心滿意足地出門了。

    開小車來學校的家長很多，周正在門口堵了一會。周正緊張得心直咚咚跳，下車的時候，他看著領路的穿著校服的學生，笑著想：好多單于一啊。意識到他是作為家長進的學校，周正又捂著胸口，腳打著飄往單于一的教室走去。

    單于一在他的位置吃著包子，抬頭看了一眼掛鐘：九點四十五。教室里陸陸續續來了十幾二十個家長，班主任在講臺和他們聊著天，畫面十分融洽和諧。單于一想：這就是班主任想變成中年人的原因嗎？謝嘉在外走廊，胳膊靠著窗戶，問坐在里面的單于一：“你家長什么時候來啊?”

    單于一剛想說“不知道”，余光撇到門外周正陡然出現的身影，愣怔。謝嘉指著他地上的包子，叫道：“哇，你包子掉了，撿一下啊?！敝x嘉抬頭，看見一個體格不小的男人走進教室，和班主任、家長們打著招呼，好像說了什么話，大家都在笑，然后他走近單于一，松了松領帶，嘆口氣，說道：“我費了好大勁才找到你們教室，八中太大了?！?/br>
    周正彎腰撿起單于一掉在椅子邊上的包子，問單于一：“不要了？”

    周正好像絲毫沒意識到，自己在一眾穿著便衣便服，踩著拖鞋的中年男女中有多么引人注目。單于一接過裝著包子的塑料袋，起身，和周正說：“這是我的位置。等結束了我帶你去cao場參加表彰大會?！?/br>
    周正嘴上說著好，好，單于一出了教室，發現謝嘉正蹲在墻角，捧著肚子憋笑。

    單于一：“……”

    謝嘉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他是你誰??？爸爸？看著好年輕?！?/br>
    單于一搓了搓在室外迅速變冷的手，答道：“不是?！?/br>
    “那是哥哥？可是也不像啊。單于一，不瞞你說，我剛看到他還以為他是賣保險的呢，這不就是個家長會，穿西裝干啥，太正式了吧，哈哈哈哈哈哈…”謝嘉收氣抿嘴，忽然笑不出聲了。單于一差幾分就踢到了謝嘉的臉上，他皺眉，見謝嘉蔫了，收回腳，不悅道：“別給我吵?！?/br>
    謝嘉爬起來，頗掛不住，小心地說：“不是，對不起啊，多嘴了，別生氣。我回宿舍看書去了?！彼掖颐γε茏吡?，仍好奇地想：所以那個人到底是單于一的誰??？

    單于一沒走，拿了張椅子坐在教室門外吹冷風，脖子上圍著周正在周一早上給他的黑色針織圍巾。周正聽不進去，開著小差，側頭看到坐在外面的單于一，咧開嘴向他招手，像幼兒園觀光車里興奮的小朋友。單于一沒理周正，臉埋在暖融融的織物里，盯著和他同桌mama聊得火熱的周正，心里想著：笨蛋。怎么會穿成這樣？

    單于一忽然看到周正從位置上站了起來，有些慌張無措，班主任在里頭說著：“讓我們有請單于一家長來給我們分享一下培養孩子的經驗！”嘩啦啦一片掌聲，周正面容僵硬，大背頭在燈下發光發亮，他的手在下面悄悄地給單于一比劃：單于一，你怎么沒告訴我有這個環節？！我都沒有準備??！

    單于一攤手表示他也不知道。

    周正咬牙，沒料想到十幾年后再上講臺竟然是這樣的情形，他摸摸脖子，笑呵呵道：“大家好啊。我是單于一的…家長?！敝苷寻值陌l音給咬了下去，說了家長之后又后悔：這不是說廢話嗎！“其實我沒有怎么培養他，就是他，他聰明?！敝苷蛄艘幌伦约旱耐龋涸趺催€口吃了？

    單于一的班主任和底下的家長靜默了，他們一致默契地覺得，周正說的是實話。

    家長會結束后，周正懊悔地出了教室，手里拿著單于一的成績單，見到鼻子通紅的單于一，什么都不想了，馬上把他的外套攏緊，問：“我都沒想到，外面那么冷，你怎么一直坐外面？老師讓你的？”單于一瞥了一眼收拾講臺的班主任，點頭道：“嗯?！?/br>
    “怎么這樣？下次你就直接說你不愿意?！敝苷志o張地問：“我剛剛說的不會影響你在班上的威信吧？”

    單于一嘴角淺淺勾起，嘲諷道：“就你說的那兩句能影響什么？”

    周正點頭：“也是。表彰大會是不是要開始了？”

    “嗯?！眴斡谝辉趶慕淌页鰜淼娜肆髦谐苷焓?。周正沒反應過來，疑惑道：“??？”

    “你說的，人多會迷路?！?/br>
    周正這么一聽，立刻握住了單于一的手，笑道：“單于一，你不討厭我了？”

    單于一和遇上的老師鞠躬問好后，反問周正：“我什么時候討厭過你？”

    “一直……”

    單于一反駁道：“那是你以為?！?/br>
    周正沒話了。單于一說不討厭他，他自然是開心的，就是不知道為什么，他和單于一之間的氣氛突然變得有些尷尬。

    周正和單于一站在領獎臺側，校長在激昂情緒中發表著演講，周正看了看下面排列成方塊的學生們，又看了看身旁的單于一，覺得自己能參與到單于一學校生活里的一刻這件事本身就非常的神奇。

    “我們八中從上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呃，就從未停止過與一中的競爭！一直以來！我們都占據優勢地位！呃，但是，呃這個，我們近幾年來！呃，都屢次惜敗于一中！我想說，沒關系！今天，我們八中又奪回了第一的寶座！呃，在此次全市統考中！呃，我們初三年級十一班的單于一同學！呃，取得了，呃，全市第一的好成績！讓我們為他鼓掌！”

    周正低著頭，湊近單于一耳邊問：“你們這校長是不是不說呃就活不下去？”

    “不知道?！眴斡谝回嗨谎郏骸罢J真點兒，大家都在看?！?/br>
    “現在，我們來為單于一，呃，和單于一的家長頒發年級獎學金！”

    周正莫名挺直了腰，在單于一跟前先走進了大家的視野，和禿頂的校長握手。領獎臺底下突然起了一片笑聲，仔細聽，能聽到這些稚嫩的初中生在議論：“這哥哥是不是黑幫？褲兜里不會還有槍吧？”“和單于一學長不像啊，是他誰??？”“我覺得他下一秒可以去做總裁保鏢，有誰懂的？”

    周正手持著印著五千塊的紅牌，和單于一站在一塊，有一種脫離俗世的不真實之感。單于一低聲和他說：“以后隨便穿點兒什么就行了，這樣不像你?！敝苷c頭，校長站在他倆身后，攬著他們的肩膀，面對鏡頭露出教育業界人士的標準微笑。

    周正所不知道的是，他們的這張照片被發到了市八中的校公眾號上，很多人為了留存單于一的臉蛋保存在了自己的手機里，很多年后回憶起來，往歷史記錄翻，仍然可以在網上找到這張照片。當時，幾乎臺下的所有人都在看著天資聰穎，令人仰慕的單于一，景想他以后會有多少攬月摘星之為，又是如何在另一個世界大放異彩。

    而那時，仍是少年的單于一微微側頭，看著對攝影師傻笑的周正，視線從未在他的身上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