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于一終于在周正的拉拉扯扯下把周正送出了校門外。對比周圍，都是穿著校服的孩子們與許久不見的父母敘舊，滿懷期待地跟至親說著自己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全然一幅其樂融融，依依不舍的景象。而周正和單于一這邊則是：

    周正幾欲開口，問：“單于一，你想……”單于一迅速幫周正關上車門，說：“走吧?！敝苷瓦@么云里霧里地離開了市八中。

    周正回到家，換了一身輕便衣服，才終于感覺舒服了。他盯著墻上的日歷，給陳端睿打了電話。天空灰蒙蒙的，遠處傳來轟鳴的雷聲，陳端睿接了，直接略過問候，質問周正：“你是不是故意的，工作期間打電話扣工錢的知不知道？你就仗著今天休月假來我跟前嘚瑟？！”周正笑了，拿起日歷看了兩眼，賠罪道：“我就突然想起來。等會補給你行不行？我想問你，這周日有沒有空？單于一說想過來吃飯?！?/br>
    “小單來可以。你出去?！?/br>
    “你這話說的…”周正看著日歷上的數字，眼睛上下對比了日期和星期，“咦”了一聲?！斑@該不會是個巧合吧？”

    “怎么了？”

    “周日是單于一生日?！?/br>
    陳端睿一聽，答應道：“那就更好了。你送小單來，我們給他慶祝，你從門口直接走?！?/br>
    周正笑說：“差不多得了啊?！?/br>
    通知完陳端睿后，周正掛了電話，把陽臺的衣服都收了回來，仔仔細細疊好，抬起頭，想到：十一月二十五。當時他辦理單于一戶口遷入手續的時候，無意間注意到了這個日期，就記下了，而且印象很深。因為，周正自己的生日是十一月二十六，和單于一的離得很近。

    周正出門的時候恰巧下起了瓢盆大雨，他打開傘舉過頭頂，穿著拖鞋在積水的路面上自由地走，有恃無恐。他邊走邊想：單于一該喜歡什么樣的蛋糕呢？他又該買什么禮物？左拐右拐到了街角的老牌蛋糕店，周正收傘，甩了甩上頭的水，走了進去。一個戴黑框眼鏡的年輕女孩兒笑成花一樣，問周正：“先生想要咩樣嘅蛋糕？系比賓個訂嘅咧？”（先生想要什么樣的蛋糕？是給哪位訂的？）

    周正掃了一眼陳列臺上琳瑯滿目的蛋糕，回道：“比我仔?！保ńo我兒子。）他點了點在角落邊上最不起眼的蛋糕，笑說：“唔該，我要訂呢個?！保闊┝?，我要訂這個。）

    陽光晴朗的冬日，單于一坐在學校的小花園里看書。周六下午，初三學生都得在教室里自習，單于一覺得待不住，跟班主任申請自由活動，班主任搖了搖他的大紅花茶杯，無可奈何地說，去吧。

    單于一這幾天的狀態就像炸彈，只需要一點火光就能炸開，因為數不清的人來他的教室找他，問那天頒獎儀式上的大背頭是他的誰，覺得周正很有意思，說周正不是在日常生活里能見到的普通人。在單于一眼里，他們就像牽線木偶，頭上的線被天空拽著，爭先恐后地在他眼前飛，單于一很煩躁，特別是當他們提到周正的時候。而單于一沒想明白的是，這些面容羞澀的學弟學妹們只當大背頭是一個話茬，他們更想要的，是能和單于一說上話。

    單于一看著書上印刷的一行行詩，越發覺得黑色的油墨刺眼，他撕了一頁，發現舒服了點，他沒停手，空氣中的紙屑翻飛著，等到書脊只剩下鋸齒狀的殘頁時，單于一忽然反應過來，他從花園的亭子里走出去，四處張望?？帐幨幍牟萜荷贤Ｖ鴰字蛔睾诘镍B，單于一沒看到有人在附近，他慶幸了一會兒，走回亭子，把散落一地的書頁紙碎撿起來，揉成一團，丟進了可回收垃圾箱里。

    單于一頭痛地想，他得去和圖書室的管理員道個歉，然后自己買一本補回去。他走過小花園和教學樓間的長廊，看到自己被高高貼在上方的照片，哽咽了，單于一的手在抖著，他特別想哭。他和大家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樣的。當穿著旗袍的語文老師在講臺上分析著散文的時候，他們聽到了一句，單于一卻能聽到兩句，五句，十句，或者殘缺，不成句的主語，謂語像斷掉的電報一樣輸進他的意識里。他能看出幾何體的另一個樣子，因為紙上的線條一直在旋轉。每條定律像日光的重影，沒有疲倦地在他的眼前反復上演。單于一討厭他們的艷羨的目光。

    因為這根本不是恩賜。

    每次有預感世界的界限要變得模糊時，單于一就會反復摸著周正給他的玉墜，閉上眼，讓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或者想周正的笑臉，想他粗糙的手，想他的聲音，空氣里跳動的點就能歸為一條直線，讓他沒有那么容易就崩斷。單于一原本不會去克制這種混亂，因為沒有人去管他，可是現在他怕了，他怕自己發瘋會給周正帶來麻煩，他怕周正不要他。

    四天的等待很漫長。每周都是這樣。

    單于一想著，見到周正的第一眼，他應該會笑。但是今天，周正沒有。周正給單于一開了門，沒什么表情，只是平淡地說了句：“回來啦?！蹦抗膺€躲閃著。單于一突然很害怕，答應了周正一聲，他把書包放回房間，望著窗外蕭條的樹枝，末端還掛著一片小葉，岌岌可危地飄。單于一想：是不是周正反悔了？還是他做的事被周正發現了？

    而在門外，周正緊張得手心冒汗，小聲地和電話另一頭的陳端睿確認：“蛋糕準備好了沒？單于一回家了，我準備帶他過來?！标惗祟；氐溃骸靶※i為了效果都把燈關上了，現在屋子黑燈瞎火，我都不敢動，玉清也不讓我開燈?！敝苷判牧?，說，好。周正怕單于一發現什么端倪，憋了好大勁才沒在單于一進門的時候馬上祝他生日快樂。就是這孩子不知道在學校碰上什么事情了，看表情，似乎不怎么開心。

    周正把手機收起來，穿上工裝外套，喊著：“單于一，咱去你玉清阿姨家吃飯去了啊?！?/br>
    單于一開了房間門，盯著周正，說道：“你……”周正沒聽，把圍巾在單于一脖子上唰唰圍了三圈，堪堪露出鼻子眼睛，把單于一要說的話擋住了，周正問道：“愣什么呢？走?！比缓蟀褑斡谝坏氖治兆×?，把他往屋外帶。單于一垂眼，其實他想問周正，你還想愛我嗎。

    可是，好像問不出口。萬一，周正回答“是”呢。

    毛毛細雨停了，周正把車的雨刷關掉，似乎察覺到到環繞在身旁的低壓，不由得說了一句：“今天的天怎么這么灰??？”單于一在副駕坐得端正，盯著前窗刷過的雨痕，說道：“我討厭雨天?！敝苷洳欢樍艘惶?，想著氣氛怎么又這樣了，趕緊放了首歡快的華語老歌緩解緩解，卻好像沒起到什么實際效果。

    單于一的手指被按得泛白。他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在隱隱發痛，像布娃娃的四肢一樣被拆開了，爆出了棉花。他想說，周正，要不你打我吧。他想說，周正，我是不是做錯事了。他想說，周正，我不想的。他想說，周正，我求求你永遠愛我。

    車停下了。周正想帶著單于一上樓，以防哪個環節出錯，沒想到單于一沒等他停好車，就打開門自己先走了，他急忙停車，解開安全帶。跳燈的樓道里，單于一抿著嘴，低著頭，一級一級地上著臺階，擦掉眼淚，他敲了敲門，單于一聽到唐玉清在屋里對他說，門沒鎖。

    單于一拉開門。很輕很輕的。

    “生日快樂！”

    唐玉清和陳端睿舉著蛋糕，小鵬在旁邊打著小禮花，蛋糕上沒什么裝飾，卻在一個圓面上完完整整地用彩色奶油寫著“單于一生日快樂”，周圍一圈滿滿當當插齊了十六支蠟燭，一支不少，火焰聚成的光有如濱江夜空上綻放的煙花那么閃亮。單于一懵了，他的身上掛滿了彩片，被燭光映照的俊秀臉蛋上只有呆呆的表情。周正趕上來，靠著門，微微喘著氣，在單于一身后道：“你走那么快干什么…”

    小鵬跳起來，說道：“快給小單哥哥唱生日歌呀！”

    “小單?！碧朴袂逍α?，帶頭唱到：“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單于一就這么被圍在中間，周正，唐玉清和陳端睿三人面帶著笑，小鵬拍著手打節奏，一起給單于一唱完了生日歌。周正攬過單于一的肩膀，笑著說道：“單于一，許個愿望?！?/br>
    單于一仍覺得置身夢中。他合掌，閉上眼睛，卻因為不熟練，而不知道該許什么才能真的成真。周正看著單于一的臉，能感覺到單于一真切的開心，過了一會，單于一緊閉的雙眼流下兩行眼淚，周正愕然，問道：“單于一，你怎么哭了？”單于一搖搖頭，睜眼，吹滅了蠟燭，說道：“因為太開心了?！?/br>
    沒有人給他過過生日。也沒有人給他唱過生日歌，讓他對著蠟燭許愿。

    陳端睿去開了燈，怪周正道：“你的審美什么時候能好一點？就不能給小單買個好看一點的蛋糕嗎?！?/br>
    周正不樂意了：“這是我特地挑的！那些花里胡哨的，沒地方，寫不下這幾個字啊?！?/br>
    小鵬附和自己的爸爸道：“好丑啊?！?/br>
    周正變啞巴了。單于一撇了周正一眼，彎起嘴角。

    唐玉清看著單于一笑道：“小單，祝你十六歲生日快樂?！?/br>
    周正的手順著單于一的肩膀一路滑下去，輕輕勾起單于一的手指，單于一聽到周正輕聲說，單于一，以后的很多個生日，我都會陪你一起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