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秋雨，下得又急又大，風劃過臉帶有柔和的涼意。單于一穿行于教學樓的走廊外，雨滴三三兩兩濺進了遮蔽的地方，飄到了手臂上，單于一扯下卷起的衣袖，袖口卻在離手腕還有一段距離的位置停了。他張開手掌，又合在了一起，單于一想著：手好冷。他眼神向右邊一掃，發現有些人成群結隊站在他們教室的門口，正目光躲躲閃閃地盯著他。這種探究的視線從他來到了這里之后就不少，導致單于一總是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和這里的人長得太不一樣了，所以他們才會好奇。

    單于一把手插兜里，往班主任辦公室走去。他的班主任是位年輕的數學老師，但是單于一每次見到他的時候，他都在用印著大紅花的瓷杯喝茶，似乎很想讓自己融入到中年人的氣質中去。他見到單于一，擺擺手讓他過來，隨即往單于一手里塞了幾顆喜糖，說：“小單，知不知道你們化學老師請假結婚去了？這是他給我的，我嫌沒地放，給你幾顆，沾沾他的喜氣唄?！眴斡谝灰粫r無語，只能說：“謝謝老師?！?/br>
    杯里飄出熱氣，班主任吹了兩口，親切地問單于一：“你轉來學校這幾個月，有沒有什么不適應的地方？班上有沒有同學欺負你??？對了，今天上午我講的三角形相似判定定理聽得懂嗎？如果是你的話…”他甚至還想繼續問，單于一及時回答道：“老師，不用擔心，我適應得很好，班里同學也很友善，而且你上午講的是等分線定理，不是三角形相似?！?/br>
    “哎，我這腦子！”班主任敲敲自己腦袋，說道：“和另一個班的進度弄混了?！?/br>
    “老師?！眴斡谝淮寡??！拔铱梢灾匦掠喴惶仔７?？”

    “嗯？”

    “小了?！?/br>
    班主任低頭看了一眼單于一短了一截的褲腳，啜了一口guntang的茶水，他面色沉著，忍著舌尖的疼痛道：“當然可以了，你把尺碼報給我?！?/br>
    單于一在十五歲這年，接近十六歲生日的時候，像是筍節抽條，迅速地長高了一截又一截，周正每次見單于一回家，都嚇了一跳，以為是陌生人進了家門，差點拿起衣架就要打過去，直到單于一開口，才把捏得變形的衣架放了下來。于是，單于一在吃飯時提了一句他骨頭疼，周正就馬上打電話不由分說訂了半年的高鈣牛奶，每天下午到了單于一放學的時候就給送他校門口去。

    單于一拿到手的牛奶還熱乎，在冷天里冒著汽，他宿舍里的人調侃他家里人對他極好，單于一覺得說得對，也覺得說得不對，應該是周正對他極好，但是周正又對單于一來說，就是一個完完整整的家。和一個之前全然陌生的人相依為命是什么感覺，很難去描述。然而，這個人是周正。除了親生父母之外，世界上沒有多少人能推心置腹，不求回報地愛與自己了無關聯的人。

    周正不一樣。周正，他傻呀。

    單于一在平躺著，喊了一聲睡在他上鋪的人：“謝嘉?！敝x嘉在書頁折了個角，探頭下來，問：“怎么了？”單于一起身，看著他說：“我想上去?！贝藭r離熄燈還有二十分鐘的時間，謝嘉看了看手表，撩起床簾，笑道：“那你趕緊上來?！?/br>
    單于一攀著梯子上去了，謝嘉床上打著小燈，兩個人同坐在一張不大的床鋪上，空間有些逼仄。謝嘉盤起腿，問他：“什么事？要不你教我剛剛晚自習下課我問你的那道題吧?！?/br>
    單于一搖頭：“那個明天我再和你講。我想問你，我喜歡你用粵語怎么說？”

    “??？”謝嘉樂了，作出一副預備聽八卦的樣，“你有喜歡的女生了？你想表白？哪班的？是不是隔壁的王嘉欣？她好像對你也有意思…”

    單于一沒說話，光盯著他。謝嘉臉上的笑漸漸消失，識趣道：“好吧。你跟著我?！?/br>
    “我鐘意你?！?/br>
    單于一認真跟道：“我鐘意你?！?/br>
    “我去?！敝x嘉被單于一直勾勾的眼神給看害羞了，捂著臉慌張道：“你說得還挺標準，就是倆男的互相說這個感覺怪怪的?？赡?，可能是母語羞恥?！?/br>
    單于一眨眨眼，無法和謝嘉感同身受。他問：“那我愛你怎么說？”

    “還來？！好吧……”謝嘉扶額，小聲用粵語說：“我愛你?！?/br>
    單于一記住了音調，也不打算再說出口，點頭道：“知道了，謝謝你，晚安?！彼郎蕚湎氯?，一掀開謝嘉的床簾，宿舍的其他人都圍在下邊，看著單于一笑：“你們在說什么呢？我鐘意你你鐘意我的，小單，你有喜歡的人了??？”

    單于一沒否認，淡然道：“嗯?！?/br>
    南方的秋天持續的時間不長，幾乎過了兩周就跳到了冬季，綠了一年的榕樹終于在這時枯了葉，體感溫度是刺骨的冷。單于一以往待在北方，對于冬天沒有什么特別的感受，但是今年不同——不同于北方，南方沒有暖氣，單于一第一次體會到裸露在外的皮膚冷到麻木是什么體驗。即使他穿得再多，在還算暖和的教室坐上一天，也仍然手腳冰冷。

    而周正跟個沒事人一樣，在足以讓人瑟瑟發抖的氣溫中穿著老頭襯衫，光著兩條胳膊，出門抽了根煙，回來時帶了一陣冷風進來，自己還生龍活虎。單于一越看越不順眼，抬手，周正下意識牽上了，即使出去吹了一會兒，周正的手還是要比單于一團在衣服里許久的手還要熱得多。周正捂了捂單于一的手，說道:“怎么手這么冰，再給你系條圍巾回學校吧?！?/br>
    單于一看著周正帶有勞作痕跡的手背，不經意間滑入周正的指間，和他十指相扣。周正還在想著還得給單于一買多些厚衣服，完全沒注意到他身下小孩偷偷摸摸的小動作。單于一說道：“下周三早上十點，我們年級要開家長會。然后在期中表彰大會上發獎學金，得家長去領?！?/br>
    周正一聽，想：哦，家長會，家長會。周正忽然反應過來，他就是單于一的“家長”，緊張得嘴一抽：“家…家長會啊。還有那個，什么獎學金？”周正沒過問過單于一的成績，因為他不擔心他的小孩會學習不好，于是他笑著開玩笑道：“單于一，是不是你考了第一？班上第一？還是年級第一？”

    單于一搖了搖頭。周正更緊張了，怕傷了單于一的自尊心，解釋道：“我就是隨便說說，其實你考第幾，學習好不好都無所謂，我只想你在學校能開心就好。真的，所以……”

    單于一打斷了周正的話，直視著周正，平靜道：“我考了全市第一?！?/br>
    周正：“……”

    周正的第一個想法是：好，他家小孩會讀書，以后不愁找不到好工作。第二個想法是：還好已經把單于一的戶口遷過來了，不然肯定被那些盯著應試公平鉆牛角尖的人給罵得半死。

    單于一見周正像丟了魂，拍拍身旁的位置道：“你坐下吧，我手一直舉著很累?！敝苷虐l覺他們的手仍牽著，下意識點頭說好，悶頭坐在了單于一邊上。要是幾年后的周正，一定得罵他腦子不靈光，單于一說什么他都信，手舉著要是嫌累他不是還可以自己放開嗎，就非得不撒手？

    兩個人坐在沙發上沉默不語，周正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拿出他爸媽以前固有的話術夸獎道：“挺好啊，再接再厲?！?/br>
    單于一看著周正，眼里閃著光，問道：“我做得很好，對不對？”

    周正一愣，沒來由地覺得單于一這幅模樣很像叼球回來，拼命搖著尾巴等待主人獎勵的小狗，終于把自己的想象給揮掉之后，周正點頭答道：“嗯?！?/br>
    “所以，下周日我們去玉清姐家吃飯吧?！眴斡谝坏念^輕輕靠在了周正的肩膀上，周正微微側頭，向下瞄，看到了他家小孩頭頂柔順的頭發?！拔蚁氪蠹乙黄?，在飯桌上說話，我想玉清姐，想鵬鵬，也想陳端睿叔叔?！?/br>
    周正突然覺得心情很怪，究竟哪怪，他也說不上來。他喉嚨動了動：“好，去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