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一人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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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石壘起來的城墻不堪一擊,更何況面臨的是大軍突擊。馬蹄踏進營地,風卷殘云,不消一刻,嚴正威便下令全軍后撤,退出皮山,直奔溫宿,欲整旗鼓。哪知這批連軍服盔甲都不一樣的雜軍個個像是見了鮮rou的狼,見他們退兵也在后面緊追不舍,直沖城門,硬生生沖到另一頭,吃掉他們一成兵力,把他們攆出了溫宿,還在追趕。 入夜時,圖瓦什已占領于闐,偃旗息鼓,放他們一條生路,坐守城中。 城墻之上筑有城樓,三層,屋頂似山脊,檐牙高啄,看著頗為恢弘。屋檐下掛著紅燈籠,可惜他們外族人不會點,夜里便冷清了。 圖瓦什跨過高高的門檻,進樓里去,叫人把各處的燭臺點上,望見旁側扇扇細長的木門連成排,一對對打開,一道道門檻,一間房接一間房,深不見底一般。燭光幽微,映得那端著燭臺走動的人影如同巨獸。 他跟在他后面走進每一間房,環顧,審視,是和那漢人將軍簡陋又亂糟糟的帳篷里不一樣的光景。門窗上有精巧的雕花,墻上掛著寫著字或畫著畫的卷軸,有大大小小的瓷器、陶器,里面卻沒有放任何東西,還有方整而長的木條案,竹桿的毛筆掛在筆架上,旁邊一塊又大又沉的圓形黑石盤,不知道要拿來做什么。 他撫摸過墻角那根粗壯的朱漆圓柱,跟著掌燈的人上樓,想霍臨是不是住在這樣的地方,是不是就在這樣的地方長大。 臥房在三樓。點完燈,他揮手讓他下去,走到四方的床邊,握起緞面繡花的床幔,想這花紋和那漢人將軍扔給自己的靠墊上的好像。他將它貼上臉,光滑的,溫潤,和那時的觸感一樣。 他嘴角噙著笑,自己卻渾然不覺,只又一一看過房內的斗柜與衣箱,放在上面的梳子與銅鏡,還有不知道是誰留下的木釵。 那漢人將軍對自己的頭發很隨意,草草梳幾下就挽成發髻,發帶纏上了事,可意外的看著精神。他拿起那枚木釵,坐在銅鏡前,回憶那人的動作,解下腦后束著兩鬢發絲的細繩,將全部的頭發握成一股,提至頭頂,擰著盤成結,木釵穿過,怎么都固定不住,松垮地散成一團。他又試了好幾遍才找到竅門,發尾壓進發髻里,釵尖貼著頭皮,挑起來扎進發髻,穿過發尾,向上平出,成了。 不倫不類的。他看著鏡中的自己,失聲發笑。他兩鬢的發絲垂在臉側,彎彎曲曲的,頭頂的頭發梳不平,像是微風下的海浪,發髻毛毛躁躁,一點都不像那個漢人將軍。 他拆下木釵,解開纏在身上的狼皮,注意到一枚小方塊掉在地上,想這應該就是那副將交給自己的東西。他彎腰撿起,一層層展開,看見了那上面寫得工整的漢隸。 圖瓦什 剛至京城。近來可好?天寒,記得加衣。我很想你。我愛你。祝君安康。 霍臨 他愣了許久,默讀到腦內一片空白。明明都認得,他特意叫克拉蒙姆教他認的,還是認了一個忘一個,又去看下一個,翻來覆去,顛三倒四,最后就只盯著那落款的“霍臨”傻看,發現有滴水掉在“臨”字上,把玄黑的墨洇出毛刺,泛出青紅的邊。 他一到京城就給他寫信了。 他捂住嘴,驀然笑出來,眼角濕潤了。 他知道天冷了就要加衣服的。漢人都不穿毛皮的嗎? 好像是沒見過漢人穿。 我愛你。 他嘴唇蠕動,無聲地回答他。 我愛你。我愛你。 我要去救你。 他又被扔回了那間牢房。獄守嫌惡地撞上鐵門,還沒扣上鎖,地牢外就傳來公公的尖嗓門。 “恭迎陛下駕到!” 霍臨呆站原地,看霍槐氣勢洶洶地踢開獄守,扯開牢門,闖進來,揚手就給了他一巴掌,聲響大得畏畏縮縮的獄守都忍不住瞥了眼看。 “我對不起你?!?/br> 霍臨受了,轉過臉, “陛下不用再費心了。臣擔當不起?!?/br> 啪! 又被抽到另一邊去。 “撞上過年,二月初五斬首示眾,多活一個月,你驕傲得很!” 霍臨還是悶不吭聲地領受下,正回臉。 “我做的事,我當?!?/br> 霍槐又揚起手,見他一臉要殺要剮任意的模樣,氣得雙唇戰戰,什么都罵不出來了。 “都給朕退下!” 他回身便吼。 待到人全走光,地牢大門闔上,他才轉過身來,滿面淚痕。 “我恨你?!?/br> 霍槐抽著氣,猛然把他推上墻,舉起手臂,掐上他的脖子。 “橫豎你都要死,不如死在我手里?!?/br> 霍臨只皺著眉看他,推也不推,任由自己的臉頰慢慢漲紅。 霍槐不知怎的從他眼里看出憐惜來,松了手,踮起腳、揚起下巴湊近他,還未到唇前便被他一頭扭開,聽他用沙啞的聲帶告訴他: “陛下,不妥?!?/br> 少年帝王怵然醒悟,推開他后退兩步,慘笑。 “薩哈不見了。那行大食人都走了?!?/br> 霍臨面上不表,心底松了口氣。 “開心,是不是?” 霍槐撇著眉毛,勸誡他: “你想當英雄,要氣節,認罪赴死,往后無論發生什么,你要是膽敢反悔,或求我饒你一條命,我當然有法子救你,但你會知道,你什么都不是。你不是你以為的英雄,你救不了任何人,還要求別人救你,你出爾反爾,肩無擔當,是個真小人偽君子。青史上永遠會有你的名字,載你jian邪叛國,多的一筆也沒有?!?/br> 霍臨以堅如磐石的沉默回應他。 帝王背過手,正了神色, “往后西北來的戰報,我命人抄送你一份。你好好掂量,你是用什么換的你的英雄氣概!” 甩袖而去。 冬月十二,圖瓦什率哈克孜西軍、大食精銳、木兀爾、恰丹巴勒等部突襲皮山,約有萬人,大敗我軍,占領皮山、溫宿、于闐,停止追擊。我軍暫駐尼雅,損失兵士千人。 冬月十四,尼雅不保,退守且末。宋定安戰死。死三百八十。 冬月十七,且末、若羌失守。樓蘭來援,協助我軍退至敦煌。死兩百。 冬月十八,馬什哈部占領樓蘭。 冬月二十二,我軍死守玉門關,顏越、張青、劉盛、王楚江戰死。死一千五百。求援。 霍臨放下手中軍報,頹然靠坐墻角。 “有勞陛下費心,今日親自送來?!?/br> 霍槐將他的反應盡收眼中,道: “我調了武襄懷去?!?/br> 霍臨剎時撐地起身,搶到他面前,難以置信地盯著矮他一個頭的少年。 “呵。你倒是緊張他。怕他死么?!?/br> “陛下何必——” “我不是報復你?!?/br> 霍槐打斷他。 “武襄懷北抗突厥有功,又是武楚兩家之后,若要調人去,振奮軍心,有誰比他更好?” 他字字屬實,霍臨反駁不了。 “他約莫五日后抵達長安,留一日,向我述職,再西去敦煌。我允他來看你?!?/br> 霍臨垂下眼,握緊牢房的欄桿。 “臣謝陛下?!?/br> “敦煌至長安,軍報快馬加急也要八日。我要是你,我會希望玉門關現在還在?!?/br> 霍臨不答話?;艋睂⑹指苍谒赵跈跅U上的拳頭上,見他詫異望來,要抽回手,立刻用了力,不讓他逃。 “今夜除夕,你忘了嗎?” 是真忘了?;襞R苦笑,還是掙脫回了手。 “抱歉?!?/br> 手里空了,霍槐指尖涼在空中片刻,落下,背在身后。 “你算過死了多少人嗎?” “三千八十?!?/br> “你知道還有多少百姓沒寫在里面嗎?” “臣……不知?!?/br> “你們相愛,他便是如此回報你。你逞英雄,這只是你付的代價的一小部分?!?/br> 他忽然伸出手去,穿過牢門,蓋在他的心臟之上, “你的心都不會痛?” 霍臨握住他的手腕,將它推回原主。 “臣愿以死謝罪??沙家咽撬雷?,死也輕如鴻毛,不如以臣為儆,宣示天下,反有些用處。自盡于牢中,與逃兵有何異?” 霍槐紅了眼,罵道: “你就是死不悔改?!” “臣犯下的錯,臣一人扛?!?/br> 五日后,武襄懷來探視他。四年未見,第一句話便是: “玉門關沒了?!?/br> 霍臨以手覆面,放下后灰敗地仰頭望他,喘不過氣。 “敦煌擋不住,一直退到瓜州,說死也要守下嘉峪關。北面長城還未完工,嘉峪關守不住,你知道會發生什么?!?/br> “我知道?!?/br> 霍臨答他,感到徹骨的絕望。 “爹讓我給你帶話?!?/br> 他停在這里,沒再往下說?;襞R隱隱有些預感,不敢讓自己去猜。 “我們三個,爹最喜歡你?!?/br> 武襄懷盤腿坐在牢外,從腰間取下一個葫蘆,試了下,卡不進牢柱,便從懷里摸出兩盞小酒碟,豎著遞進去。 “最后一壺酒,我送你?!?/br> 霍臨接過漆碟,讓他給自己斟酒。 “你最聽他話。他以前訓我跟衛俞,都拿你說事,罵我們不省心不上進,一天到晚就知道恃強凌弱,開夫子玩笑,你就知道要起早貪黑練功。我敬你?!?/br> 他一推酒碟,率先仰頭飲下。 霍臨斂目,隨在他后面。酒液冰涼似刀,冰錐一樣插進胃里,燒出一身火紅。 “你鬧這么一大出,把他氣得在床上躺了半個月,見到我的時候藥還沒斷?!?/br> 他再度給兩人滿上,嘆道: “結果還指著我罵我成天不成器,脊梁骨是個歪的,北突厥打了半天,就光守了個長城,沒半點霍將軍的魄力?!?/br> 他護碟推起, “爹叫我見到你,跟你說,你從此往后別想踏進我武家半步,他沒你這個便宜兒子?!?/br> 一飲而盡。 該來的還是來了。 霍臨同他舉碟,冷酒入喉,分不清這里面摻沒摻他沒忍住的淚。 “我武家沒孬種?!?/br> 武襄懷蓋上葫蘆嘴,雙臂搭在膝頭,看他眉頭糾結,眼周赤紅,掛下淚痕,卻一聲不吭。 “爹不認你這個便宜兒子,我認你這個便宜二弟?!?/br> 他站起身,道別: “我吃了晚飯就走。戰場兵戎相見,那人叫什么來著,圖瓦什?你有什么話要我帶,我碰上他了,幫你帶到?!?/br> 霍臨同他起身,怔然望向他,一時間卻什么都想不出來。 他靜默須臾,才低啞道: “你幫我告訴他,愿來生再見,不是敵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