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端午賽龍舟,水池也是在宮城范圍內的。外頭熱鬧,帝后都在彩棚下,沒幾個人會在樓閣里歇息。大公主也是和小姐妹出來轉了一圈,累了才過來。她身邊只帶了幾個宮人,也沒叫人守著門口,但要說這人過來不是沖著她,只是隨便找個地方躲清閑,那就更不可能了。 熙華不認識他,但卻很有興趣認識一下,見對方抬頭,便笑了笑:“郎君看起來面生?!?/br> 她雖很少過問政事,但時常出入宮禁的四五品官員不多,穿緋色能這么好看的人更少,要是先前就是這個位置,他不至于沒見過。 美人到她面前就是為了被她認識,當即一笑:“公主不認識臣,臣名崔潤,年前調職入京,忝為中書舍人,祖上出身清河崔氏,乃是如今博望侯世子姨表兄。先前臣在江淮為縣令,公主自然無從得知?!?/br> 熙華肅然起敬。 她長在宮中,讀書多年,通過小姐妹們也能夠得知外頭的消息。別看崔潤說得若無其事,可他這履歷樁樁件件,絕非等閑。 皇帝母親出自博陵崔氏,清河崔氏其實和他們同出一源,多年前還一家,只是后來樹大根深,又分別積累下深厚底蘊,因此不會被混雜一起而已?,F任博望侯就是皇帝表兄——崔家原來的大郎棄官不仕那些年落下舊疾,回到朝中沒幾年過世,繼承爵位的是他的嫡長子,皇帝親自決定的世子、 他說自己和世子是姨表兄弟,也就是說博望侯夫人和他母親是姐妹,世子夫人的婚事是雙方還是垂髫幼童的時候定下,那時候崔家還興盛,門當戶對,是太原王氏。崔潤出身毫無疑問是高門。 再加上他方才說自己現在是正五品中書舍人,在中書省掌制誥,參與機密,參贊國事,先前又是在江淮的縣令……原先江淮那邊的假錢案惹得皇帝大發雷霆,還是韋君宜親自過去設立錢監,又殺了一大批人才過去的,能在那種地方成功升遷,這人不容易啊。 熙華心中一動:“前段日子聽說韋公病了,不知道現在如何?” 韋君宜作為中書令,若是看重一個地方縣令,向皇帝進言推舉,是崔潤晉升最可能的經歷。如此,他和韋君宜之間自然關系非同尋常,對方病情如何,他肯定是知道的。七品的縣令到正五品的中書舍人,這人走了有三年沒有?要是他和韋君宜有關系,定然不會是一般的關系。 崔潤沒有半點不耐煩,含笑道:“韋公已經痊愈,只是體弱,尚需補養一段時間,不日應該就能回到陛下身邊了?!?/br> 這時候熙華也已經想起來了:“那日在長生殿前,我碰見的人是不是你?” 當時她并未留意,對方也沒抬頭,不過想到當時他就可以進長生殿,可見皇帝顯然也是賞識他的。再加上他曾經在地方任官,本朝有不成文的規矩,不歷州縣不入臺省,也就做不了宰相?,F在他是中書舍人,頗得重用,日后封侯拜相,又有何難? 這人不僅長得漂亮,朗朗如日月在懷,本事也一點不弱啊。熙華有些吃驚,更是十分贊賞,忍不住又上下打量他一番。燕朝諸王公主結親,所選多是勛貴,當年一起打天下的功臣后人,或者與皇帝的重臣子女為婚。 崔潤若僅僅是清河崔氏出身,要求娶皇帝的長女雖然不是不行,但卻不算很合適,五姓七家彼此為婚,很少接受賜婚,更不要提皇帝對世家其實也就那么回事,但是他年紀輕輕就已經成了中書舍人,一切也就不是問題。 熙華雖然意識到他的想法,但第一次見面說話,對方不好開口,她也還得繼續看,當下只是多看了兩眼。 端午節后,熙華見了皇帝,詢問崔潤的事。找夫婿這回事,雖然現在的嘉華隱隱抵觸,但是他有些看法,熙華也是贊同的。比如說只是會對他們好,根本不值一提。 娶了公主之后,起步就是駙馬都尉,就算不是家中長子,得個爵位也不是難事,岳父還是皇帝,這都對他們好不到頭,那不只是人品有瑕,根本就是愚不可及。 再說,若不是長相出眾,聰慧過人,又哪里能夠知情識趣,知冷知熱,長久作伴,出門見人? 雖然說嘉華不愿意考慮嫁人的事,有些話露骨了些,但道理就是那么一回事。熙華雖沒有對父親直說和崔潤的事,但是正當韶華的女兒打聽近來聲名鵲起的美男子,自己才發掘的人才,是為什么還用問嗎? 皇帝微微蹙眉:“他確實有才能,很多事也頗有手段和見解,不過其他的事還得再查一查?!?/br> 他的表情復雜,不是很情愿,熙華看得好笑,又覺得心中柔軟,知道父親是不舍得自己嫁人,更不愿意看到自己從一心依賴父親的小女孩變成會惦記年輕漂亮男人的女郎,當即靠過去好一陣撒嬌,哄好了他這才離開。 皇帝調查崔潤,動作并沒有很保密,他選婿的動靜給崔潤知道了也沒什么,畢竟這就是對方有意。 沒多久,熙華出宮去游玩,走累了到路邊酒樓里坐下歇腳,崔潤從樓下打馬路過,二人對視了一眼,熙華想了想,干脆叫人請他上來,喝茶消暑。 如此來往幾次,皇帝那邊調查的消息也就出來了,堪稱事無巨細。其實如果崔潤沒點特殊之處,他在崔家的事還挺難查清楚,但這個人據說從小就有怪脾氣,連父母親人都不能勉強,十一二歲就好讀道經,還爭取過出家。崔家夫妻不舍,也攔不住他在自己家里開辟靜室,讀經修道練劍,十五六歲他就出門游歷,殺過老虎和盜匪,竟算是個有名的游俠兒。 更離奇的是他不近女色,十九歲回家后,本來許多人有意,看上他人品才貌想要結親,結果發現他對自家女兒或者郎君根本沒有興趣,這么大了身邊竟然一個寵婢都沒有,紛紛懷疑他不是龍陽之癖就是天生無能,再加上他自己也不愿意,根本不肯配合。 能和崔家結親的人家,怎么都不會門第太低,人家也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崔潤不愿意,崔家夫妻從小又改不了他那怪脾氣,也只好隨他。但即便如此,崔潤在家也待不了多久,就直接征辟入朝,從縣令開始為官。 短短五年,他當上中書舍人了,在洛陽為官,他是獨自買了個院子,身邊雖有下人,但不如在家時的排場,日子過得算是簡樸,打聽消息更容易?;蛟S是他自己主動,總之皇帝拿到的消息就是他身邊還是沒有伺候的人,也沒有什么婚前生的子女。 是很干凈省心,但熙華也忍不住想歪,拿著那張紙脫口而出:“他不是真的有病吧?這也太……” 可惜。 皇帝扶額閉眼,感覺十分頭痛:“應該是沒有的?!?/br> 熙華松了一口氣,又忍不住好奇:“看他的模樣,還真看不出是這性子,修過道念過經還當過游俠,二十五就當上五品官……” 其實看了崔潤的經歷,熙華覺得他那副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的模樣似乎也更迷人了。但她心中也不是沒有疑慮的,最根本的就是這人到底何時對她有意。以他這二十幾年的人生所做的事來說,非他所愿的事恐怕別人也很難勉強他,一個品貌出眾能力卓絕前途坦蕩光明的男人,如果是這種性子也沒有什么理由為了功利的目的求娶公主。 這種性格和經歷,不心動是不可能的,但大公主肖父,天生沉得住氣,她也一點都不急于嫁人,只靜候崔潤拿出誠意。 兩人不溫不火地見過幾次面,宮中也都知道了這件事,瑞香覺得很意外:“熙華喜歡他嗎?” 大公主落落大方,笑道:“再看看若是還不錯,就該求阿父阿娘賜婚了?!?/br> 嘉華從旁插言:“我纏著大jiejie見過他一面,長成那樣阿父都喜歡,確實是不錯?!?/br> 瑞香被勾起幾分興趣:“有多好看?” 熙華和嘉華交換了個眼神,又不懷好意地笑著去看原先還在窗邊隨意坐著翻看書卷,似乎根本不關心這邊在說什么,現在卻立刻直起身豎起耳朵的父親。嘉華更壞心一點,認真點頭,強調:“是真的真的很好看!爽朗清舉,風姿出眾!說不定將來會因為長得漂亮青史留名!” 瑞香開始覺得有點奇怪了,他也看向窗邊若無其事,毫不心虛的丈夫:“這人我還沒有見過,甚至都沒有聽說過他,這是為什么呢?” 為什么那還用說嗎?熙華和嘉華又對視一眼,趕緊起身告辭。 瑞香最近懷著孩子,精神短,景歷封太子那段時間又忙得厲害,有空就睡覺,確實很少到皇帝那邊去,也不怎么關心前朝的事,更很少見人??纱逎欉@人挺稀奇的,他至今不知道就有些奇怪了,要說不是有人故意瞞著他是不可能的。 皇帝送走了兩個孩子,端莊自持地坐好,神情卻有些幽怨,孩子走了,他也無所顧忌:“你真的想見???” 瑞香是真的好奇,再說皇帝越不想讓他看,他就越想見識一番。美人誰不愛看呢?何況這崔潤聽起來是真的挺好,就算是為了熙華,他也得見一面,親眼看看人才行。但看著丈夫委屈巴巴又有點嫉妒的樣子,瑞香也起了壞心,故意猶豫片刻,道:“想?!?/br> “……不行?!被实鄢聊?,糾結,然后拒絕了。 瑞香覺得很好笑,站起身走過去挨著他坐,抬起手捏著他的臉拉扯,興致勃勃地問:“真的那么好看???比你還好看?” 皇帝更加幽怨,但卻嚴肅地否認了:“年輕人何能及我!我不相信有人在你眼里比我更好看!” 瑞香正想回答,忽然發現皇帝話里話外,似乎并沒有否認崔潤只憑美貌可以和自己相提并論,不由真的驚訝了:“他到底有多好看?” 眼看著就是繞不過去這個話題,皇帝實在覺得委屈:“等熙華定下來就是他,你也該見一面的,何必這么急?” 瑞香確實只是好奇,還有一點點愛美之心,再加上皇帝很少露出這幅被欺負了的委屈模樣,他忍不住多逗弄了幾句,現在見皇帝被撩撥得不高興了,正要開口撫慰兩句,人卻被擒住,剛想說話嘴唇就被輕咬一口。 然后就再也說不出男人不想聽的話了。 熙華對崔潤逐漸意動,但有些事還得一開始就攤開。六月六家家戶戶洗洗曬曬,還有習俗就是觀蓮,崔潤早就探過她的意思,邀她一起去城外觀蓮。一大早熙華叫人把書都拿出去曬好,便換了一身衣衫出宮去。 她和崔潤來往的事沒有刻意低調,所以還是麗妝華服,從者眾多,往城外約好的地方而去。 作為公主,熙華沒有藏著掖著的意思,不管怎么說,被崔潤這般男人示好,對方還頗有分寸,做起溫柔體貼的事姿態也是那么迷人好看,絲毫不顯得卑微,反而一舉一動都很悅目,就算婚事不成,她也不覺得有什么好不為人知的。 所以雖然邀約的人是崔潤,但最后船,人,茶點冰飲等物都是她來準備,崔潤到得早,干脆自己劃著小舟去摘了許多荷花,堆滿船頭等著。他的袍子下擺被掖在腰帶上,盤腿坐在船頭,面對散落滿地,堆得高高的蓮花,別說還真有出塵離世,修道念經那種意味,又配著劍英銳非常,在湖上縹緲白霧間,熙華也不得不承認,有一瞬間她確實很沖動地想把這人占為己有。 更令人內心大片失陷的是,崔潤原本合目盤腿,一派仙氣飄飄,聽到這邊動靜后睜開眼,那一瞬間露出的微笑,實在是動人心魄,純粹澄澈如清晨露水。 大公主默默抬手,捂住胸口,而崔潤已經迅速撈起一束早就挑好還用水草捆好的蓮花,從泊在碼頭不遠處的小舟上自己跳上來,向她走過來。 “公主?!?/br> 被送到面前的一大捧蓮花簇擁,她默默接過,仰起頭看著這個比山巔云霧更清淡,卻并非無害與目下無塵,堪稱完美的男人,好一陣后也笑了起來:“走吧,今日天氣很好,我有話要對你說?!?/br> 崔潤看著她的目光柔軟又帶著令人心頭發燙瑟縮的溫度,溫順地點頭。雕梁畫棟的宮船從水上緩緩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