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鎮日無憂鎮日閑,飛霜碧瓦利息黃
萬夫人進入飛霜殿時,瑞香正倚在榻上懶洋洋地從宮人如蔥白般的手上吃剝出來的荔枝。天氣溽熱,瑞香不愛穿得嚴整,又不見外人,渾身上下也只是幾層薄紗,看起來飄然若舉,慵懶十分。 殿中當地放著一口大大的冰釜,里面精心雕琢的冰山正在慢慢融化,兩個宮人打著扇往這個方向送來徐徐涼風,瑞香手里還拿著一柄紈扇自己慢慢地扇,昏昏欲睡,看著地上把一個白玉九連環搶來搶去,非要按照自己的玩法解開的景歷和曜華。 他們兩個在瑞香生病前就已經開蒙,之后又被皇帝待在身邊養了半年,回到瑞香身邊的時候,就難免讓瑞香覺得陌生了。和對孩子講究寬容溫柔,始終疼愛有加的瑞香不同,皇帝作為父親雖然也很慈愛,在他們三歲之前可謂是毫無距離,時常抱來抱去,偶爾也會一同午睡,并無架子可言。但是開蒙之后,皇帝對孩子的要求就多了許多,據他說這是當年他母親的作風,瑞香雖然看著三歲多的孩子在父親面前努力挺直腰背,擺出端莊儀態有些辛苦,但也不得不承認,孩子這樣養大是有好處的。 萬家其實對子弟教育也從不放松,瑞香只是進宮后就沒被嚴厲地要求過,對父親教育哥哥們的理念也并不是全盤了解,無法照搬罷了。他對孩子也不是一味溺愛,犯了錯更不會心軟,一見眼淚就失了方寸。 只是兩個孩子被帶走的時候還是會撲在懷里撒嬌,聲音甜兮兮的小rou團,回來就變成了會一本正經講大道理,偶爾引用幾句圣人之言,初現天潢貴胄雛形的模樣,瑞香就好像一下失去了好長一段本該和孩子們一起度過的時間,心里覺得有點失落。 再看看雖然還沒有搬出去,但已經越來越習慣于jiejie和其他宮里的弟妹們見面玩耍的嘉華,瑞香忽然覺得自己這只巢里的雛鳥成熟太快,飛得太早,他好失落。小孩子天真無邪也就開頭那幾年,稍微長大一些就要讀書明理,適應規矩和整個世界,含涼殿,蓬萊殿,飛霜殿,對他們來說都太小了。 可是瑞香把他們生下來,看著他們在自己懷里慢慢長大,曾經自己對他們就是整個世界,見此難免覺得有點傷心。于是景歷和曜華回來之后,雖然瑞香并不會教他們陽奉陰違,讀書寫字鍛煉身體都得繼續做,養成的習慣也不能丟,但私下尤其游戲上,瑞香還是難免放縱的。 否則以景歷和曜華出生后就一直在一起的情分,斷然不會做出把一個玩具爭來搶去,非要證明自己才是對的這種事。 瑞香含著荔枝看兩個孩子放松且愉快地玩耍,對他們斗嘴的事也沒放在心上,直到萬夫人進來,這才懶洋洋要起身,音調軟綿綿的:“阿母來了?” 萬夫人也是熟門熟路,如今在行宮不比紫微城,來往倒是方便得多,何況她是皇后的母親,出入宮禁只要瑞香同意,而皇帝也沒有異議,想多頻繁就可以多頻繁。見瑞香睡眼朦朧,嬌憨嫵媚的模樣,她擺了擺手,徑自坐了:“你還是不要起來了吧,看你懶得,日子好生舒坦?!?/br> 瑞香聞言,理了理紗衣,輕咳一聲,端莊坐好,示意給自己剝荔枝的宮人停下,送到母親那邊去,又笑著軟軟道:“今年的荔枝清甜個大,很好吃的,阿母也嘗嘗?!?/br> 天氣太熱,荔枝都用井水湃著,吃的時候深底翡翠盤下面鋪一層碎冰,上面鋪一層葉子,鮮紅荔枝襯著翠綠葉片,清爽又怡人,剝一個吃進嘴里更是甜得身心舒暢,瑞香這幾日沒少吃。 他面對母親多少還是有些心虛,因為萬家可沒有教他大白天懶洋洋半躺著讓人把果子送進嘴里這種事,也太不端莊了! 瑞香知道母親心里一直對自己這幅慵懶遲鈍的模樣很不滿意,只是也沒有什么辦法,因此在母親面前,還是收斂些許的。 萬夫人自己拿了一個荔枝剝開,沒忍住還是橫了沒志氣的幼子一眼:“家里何曾少了這些?就是宮里也沒少送出來,還用你說?如今天氣這樣熱,白晝又長,你就什么都不做,大白天昏昏欲睡?” 語氣中多少有些譴責,但也很無奈,顯然是拿嬌懶的瑞香沒有辦法的。瑞香被母親說了,難免有些委屈,待宮人擦干凈了自己的手,這才轉身拿出一件做到一半的白綾衣裳,一臉“你冤枉我”的表情,抖開給母親看:“我何曾無所事事了?阿母錯怪我做什么?你看,我今天還做了衣服的?!?/br> 這衣服一看就是男子的,且用柔軟輕薄,適合夏天穿的薄綾,想也知道是給誰做的。萬夫人意味深長掃視一眼,又去看瑞香。 瑞香見她顯然很清楚自己做衣服的速度,那眼神就是說這用得上什么技法?你的女紅怎么一點長進也無? 他不由覺得母親好難哄,他撒嬌怎么都沒用了呢?于是瑞香又說:“阿母好不容易進宮一趟陪陪我,還要這樣說我的不是?您心里就疼孩子了,都不疼我了。那叫嘉華回來,讓他們一起陪您吧,我自己走?!?/br> 說著穿鞋就要出去。 萬夫人神情復雜,看著鬧起脾氣來的瑞香,又看了看地上還不到六歲的兩個孩子,再看了看瑞香:“這還當著孩子的面呢?!?/br> 瑞香動作頓了頓:“是您先說我的!” 居然理直氣壯。 萬夫人無言以對,想了想,知道自己也拿這個小兒子沒辦法了,不得已嘆了一口氣:“你就是這樣哄陛下的?他慣你未免也太厲害。這點手段,我就不信他看不透!男人……” 萬夫人忍住了,沒有露出鄙視的眼神。畢竟受寵的被嬌慣的是自己的孩子,也就算了。瑞香在家的時候,多么通情達理,大方端莊的一個孩子啊,怎么現在都二十好幾了,居然越來越懶,越來越嬌,動不動就給人看臉色,還倒打一耙,還要拂袖而去? 這都是從哪里學的?這一套對皇帝真有用嗎? 萬夫人不想細想了,招手讓瑞香過來坐在自己身邊,上下打量他一番,低聲問:“你這么懶,該不會是……有了?” 瑞香一愣。不能吧?他還沒忘了自己吃了藥丸的事,算一算這個時候應該還沒過藥效才對。何況診平安脈也是昨天的事,御醫什么都沒說。于是他就搖了搖頭。 萬夫人略有些失望,但也不是很強烈,看了一眼進來后對自己打過招呼,已經被打斷了爭執,現在正玩別的東西的兩個外孫,又看了看瑞香的肚子:“有固然好,沒有也不算什么。你現在這樣子,宮中無人爭鋒,膝下還有三個孩子,不急著多生,傷了身子就不好了。不過,你還記得嗎,外無敵國外患者……” 母親的目光清明又犀利。 瑞香心里一抖,下意識想躲。他當然知道下一句是什么了,入則無法家拂士,出則無敵國外患者,國恒亡,然后知生于憂患而死于安樂也。 萬夫人握著他的手拍了拍:“后宮現在無人可以與你爭鋒,子嗣,寵愛,家世,你都拔了頭籌,若非如此,我知道你,也絕不會如此放松懶怠,但你心里要清楚,這個后位不好坐,這一生也還很長,別昏了頭,做出什么錯事來。家里不盼著因為你榮華不衰,權勢滔天,但總是盼著你好,安安穩穩度過一生的。阿母知道你很聰明,但卻舍不得你遭受磨難。有些事你心里要有數,即使看來不會發生,但也不能就此忘了。你是皇后,你明白嗎?” 瑞香當然明白。他是皇后,他要對得起這個身份,但他只是皇后,他還是要依靠自己的丈夫,其中分寸,很難把握。母親不是看不得他無所事事,慵懶度日,只是不想他放松之后變生肘腋,遭遇波折。 此時此刻,瑞香更加心虛了,他點了點頭:“我都知道的,阿母。不過有件事,其實……我早該告訴您了,可是我不敢?!?/br> 說著,他扭頭讓人把孩子們帶出去了。 萬夫人神色肅穆起來。 瑞香低下頭不敢看他,甚至悄悄往后挪了一點,這才慢吞吞說:“其實,我和陛下,不只是君臣夫妻了……我們早就,早就定情,說好了要長相守的,他待我并不只是夫妻之義,我待他……我也無法只守本分,不動其他心思。阿母,你會不會覺得我太蠢了?” 世家之婚姻,是兩家長久的聯合,利益的交換,和門當戶對,彼此匹配。真情在其中比不上相稱相當,比不上母族利益,比不上地位權勢。此時的世家婚姻中,女子與娘家的聯系是十分緊密的,和離再嫁,甚至多次再嫁并不罕見,也不會被人譴責,雖然作為皇后的瑞香是沒有這個機會的。 但他同樣與萬家聯系緊密,有時候比起皇后的身份,出身對他的影響更大。自然,皇帝和萬家的聯系也足夠深,不必他在其中做出選擇。但出嫁前瑞香就很清楚,自己有萬家在,不必一味依賴丈夫的寵愛才能立足。 對他來說,做好皇后,遠比做好皇帝的妻子更重要,如果二者選擇一個,他只能選擇做皇后。 但現在,他豈止是做了妻子,他還成了愛人,乖乖,嬌嬌,想起來難免覺得辜負了母親的耳提面命,一片慈心。固然走到這一步他并不后悔,但說給母親知道他還是會覺得心虛,因此拖了這么久。 但總是瞞著也不像話,這又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何況隱瞞反而影響萬夫人的判斷,每次萬夫人擔憂他因為寵愛變得傻了,以后如何應對危機,或者錯判兩人的感情因而暗中支招的時候,瑞香都覺得自己好壞。 所以,他再也受不了了,他還是說出來了。如果母親要罵他,嫌他蠢,潑他冷水,那就……那也是應該的。 瑞香下定了決心,低著頭不說話了。 萬夫人沉默了好一陣,片刻后若有所思地開口了,語氣并不是很沉重:“原來如此?!?/br> 瑞香訝然地抬起頭。 卻見母親對他安撫地溫柔一笑,意味深長:“我還當你做了什么虧心事,原來不過如此。人嘛,情之所至,不能自制,也是常理,你又何須瞞著我這樣久?我還以為你入宮幾年學壞了,暗中算計過什么人,臟了手,又或者背著我和你父親做了什么,又或者背著陛下做了什么……” 她停得意味尤盡,余韻裊裊,瑞香卻臉色大變:“我怎么會做那種事!” 誠然,有些事他不能說,但正因為深知不能說,所以瑞香從來不會胡亂cao作,即使透消息給父親,也是十分謹慎,深知自己不過幫助父親做好了準備,實際上三方都是有所共識,提前一點不礙著什么——萬家青年才俊,除了外任進入臺省的,和在帝王身邊作為近臣的,還有年輕些的暫時不過入朝為官罷了,還是欠缺出頭的途徑。這種青年才俊,各家都不會少,有機會在季威之手下進了銅礦當地做事,就是一條升官的捷徑,皇帝本就是準備給各家的,萬家自然也有。 瑞香猜出來了,且他知道具體的時間,而他父親猜出來了,也定然做過準備,只是不知道具體的時間,皇帝知道一切,也不介意瑞香提點一二,這事瑞香自然可以做得。但母親所說的這幾樣,這種手段心機,萬一翻船可就是牽連甚廣,居心不良,他哪可能做! 萬夫人輕笑:“阿母知道的,你是好孩子,做不來這樣的事。所以即便你一直有些心虛,我也從不問你為什么,左右你能煩心的事,也不會是多壞的事。你因目之所及也好,因我們教你的也好,不敢說出來,總是怕我傷心,或者覺得你傻罷了。但……誰年輕的時候沒有傻過呢?” 這一刻,她神情居然有些懷念,輕聲道:“你以為阿母生來就是這幅端莊嚴謹的當家夫人模樣?當年我和你父親,門當戶對,一對璧人,即便是父母之命,又怎會毫無情意?如今陛下把你慣成這副模樣,你在家里都不曾這樣嬌氣的,你還當我看不出來?” 瑞香一時無可反駁,甚至覺得母親很有故事。 萬夫人又說:“何況兒孫自有兒孫福,我自覺這幾十年并沒有虛度,但也知道不可能人人如我一般。一個人有一個人的性情,我只是不想你吃虧,但你們能兩情相悅本就很不容易,我又怎么會逼著你順我的意?你的孩子都這么大了,難不成會不知道該怎么過自己的日子?” 瑞香軟軟靠過去,摟著她叫:“阿母。我知道阿母心疼我,我也知道這條路難走,可是我總想試一試的。人活一世,我舍不得浮皮潦草過一生,陛下很好,待我很好,人也值得,我……我實在做不到。幾十年而已,我距離圓滿那么近,我沒法不去爭取。即便……即便潦草收場,我也還有阿母,還有萬家,我不后悔的?!?/br> 年輕人,萬夫人自然知道他怎么想,被他黏糊糊地貼在身上,好一陣沒說什么,也就是不打算插手,過了一會被瑞香小兒女態纏得無法,這才推他:“好了,已然是皇后了,這樣子撒嬌像什么樣?阿母何曾插手過你的事?” 瑞香笑嘻嘻地起來,拿了那件衣服:“你看,這衣服我總是覺得這里不好做,我怎么就是學不會該怎么縫,放在這里好幾天了……” 一時說漏了嘴,被萬夫人敏銳地看了一眼,瑞香默默噤聲。 萬夫人這才接過,細細講解,又督促著瑞香做了一天,甚至還繡了點本來沒打算做的花樣上去,至午后皇帝照例要過來,萬夫人這才告辭出宮,并不打擾帝后之事。 皇帝來時,瑞香正埋頭努力做女紅,有母親督促,他倒也卓有成效,衣服已經初見雛形,是皇帝夏日常穿的寬大夏衫,雖是白色,但打算繡上五彩圖案,倒也不會顯得太素淡。瑞香終于等到皇帝過來,母親走了,立刻放下衣服,對皇帝告狀:“阿母逼我!我做了一天衣服了!她都不肯讓我歇一歇,手指頭好痛哦!” 其實他是真的不想告狀的,但是忍不住。 皇帝在他身邊坐下,拿起衣服查看一番,十分滿意,見瑞香舉著手向自己告狀撒嬌,接過來親了親微紅的指尖:“乖,明日還叫岳母來陪你吧?不然,你的債要拖欠到何年何月去?” 瑞香愣住了,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 片刻后,一本正經,似乎在說真話的皇帝哈哈大笑,摟著他拍了拍。瑞香這才知道他是騙人的,別別扭扭地扭過頭。 皇帝笑夠了,摸了摸他的后腦:“好了,慢慢做吧,不爭朝夕,橫豎你是重信守諾的人,一天做不完,一天就要還利息,我又不吃虧?!?/br> 想起利息,瑞香臉紅了,收拾起沒做完的衣服:“我做,我做,我再也不敢欠債了?!?/br> 他雖然見過世面了,但床笫間扮演爬床的舞姬,被收房的農女,被當做禮物送出的罪臣之女,教坊女,甚至平康坊初夜開苞的花魁…… 瑞香覺得這比研究香方,琢磨衣服等等,總是就是比還債更累,他再也不要欠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