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那刻
昔日的朋友滿身泥濘,蹣跚著向自己走來,林夢澤心中卻沒有一絲波動,他冷眼相待,注視著馮天,一言不發。 馮天明白自己此時衣不遮體,身上全是見不得人的罪證,在距離林夢澤半米開外的地方停下了:“你聽我解釋……” “你不用跟我解釋,之后有的是人需要你去解釋?!?/br> “我……我不是自愿的!” 林夢澤挑起眉,他親眼見證了房間里的污穢,馮天說什么都是蒼白的。 “真的,我……我有把柄落在他手上,所以才不得不……” 馮天心虛,說話支支吾吾,半天都沒說清楚把柄究竟是什么。林夢澤趕時間,不耐煩地打斷馮天:“你跟我解釋什么都沒用,我既不能給你定罪,也不能幫你脫罪。之后的判斷會根據證據由……” “你能不能別把布條交上去!”馮天幾乎在吼,聲音因絕望而顫抖,“你剛才,是不是從床上撕了塊布料……” “……你看見了?” “嗯?!?/br> 既然馮天出現在犯罪現場,那在證明他的清白之前,都是不可信的。如果他把這件事告訴犯罪團伙,臥底的身份就會敗露,之前的鮮血和犧牲都將功虧一簣!林夢澤渾身緊繃,雖然身上沒帶武器,但他對自己的格斗術也算有自信,有把握當場擊暈馮天,如果有必要的話,鎖喉絞殺也在考慮范圍內。 林夢澤雖然不近人情,但也并不絕情,馮天畢竟是他的校友,曾經生活學習的點滴歷歷在目,他還是愿意給他一些時間。 畢竟這可能是他人生中最后的時刻了。 “你準備怎么做?!绷謮魸蓡?,“揭穿我的身份?還是當場把我解決了?” “我……我不會把你供出去的……” “那為什么不讓我把證據交上去?” 馮天所答非所問地咕噥:“那塊布條上,應該有我的體液吧……” “誰知道呢?!?/br> “如果有的話,我應該會受到懲罰吧……” “是的?!?/br> 馮天低下頭,沉默了幾秒,突然瘋了一般撲上來抓住林夢澤的胳膊,緊緊攥住,仿佛這是他下半生唯一的救命稻草?!扒竽懔?,不要把證據交上去!我……我還有家人要照顧,我父母身體都不好,他們禁不住這樣的打擊!” “放開我!”林夢澤厲聲道,“不可能因為你一個人就放棄整個任務!” “我、我可以提供其他證據,一定能幫你證明溫學彬有罪!拜托了,求你了!”馮天可能真的瘋了,長期的精神壓迫、rou體虐待和藥物摧殘讓他千瘡百痍。他哭泣、求饒、討好、發誓,希望林夢澤可以念在舊情的份上給他一次改過的機會。 如果賣慘有用,世間眾人的付出和努力就會變成一場笑話。林夢澤冷冷甩開馮天,過大的力量讓馮天腳底發軟,摔倒在地上,像一只可憐可恨的可憐蟲,躲在漆黑的狹縫中啼啼哭哭:“我真的……雖然我做了不該做的事情,但我從來沒有背叛過你,也從來沒有說出過警方的動向……真的,我最開始接近這群人也是為了獲得證據,求求你,再給我點時間……” “你到底在說什么屁話!”再也聽不下去的林夢澤兇狠地打斷了馮天的辯解,“我們警察必須嚴格按照規定來進行取證和調查,如果是潛入工作,必須有其他警員的保護,遇到危險及時上報,絕對不可以擅自接近任何人。這難道不是最最基礎的職業準則嗎!你還有臉說是為了證據?好,退一萬步講,如果你真的是為了任務,那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為什么不上報!” “為了接近他們,我可是豁出了命??!” “難道我們就不是嗎?”林夢澤反問,隨后冷笑一聲,“算了,說什么都沒用。你回去吧,之后有什么事情局里會通知你?!?/br> “顧念,顧念!我真的沒有背叛你!相信我,請你相信我?。?!” 凄厲的喊聲在樓道中回蕩,然而林夢澤卻再也沒有扭頭看馮天哪怕一眼。 高潮落下,悲劇的最終章即將開幕。 “然后呢?”葉辰頓了頓,問道。 “我知道馮天的難處,但無論如何,與犯罪嫌疑人勾結都是萬萬不可以發生的事情,當時的我是這樣判斷的。我本來想立刻舉報他和溫學彬,但因為突發情況事態脫離了我的控制,而且一會還要和毒販姐妹碰面,我就先讓等待在不遠處準備隨時援助我的同事們撤退,準備等天亮后再一起上交證據?!?/br> “你并沒有做錯什么?!?/br> “我知道我沒有錯。信任是雙向的,他失信于我,我必然沒有必要憐惜他的私事。但是,這世上并不是只有對與錯……” 由于計劃改變,林夢澤直到翌日黎明才離開會所,而本來在房間內翻云覆雨的溫學彬早就不見了,馮天也不知去向,林夢澤初步分析兩人可能是一起離開了。作為證據的布條還在口袋里,像一只充滿希望的新生命,即將展翅在新世界翱翔。想到纏繞終日的案件終于可以告破,林夢澤心情輕盈,通宵后的疲憊不復存在,快步奔向街道,奔向市局的方向。 咚—— 剛跑出幾步,身旁的小徑里傳出一種沉悶的聲響。林夢澤立即停下腳,全身的血液都涼透了。 只有人體從高空落地才會發出這樣悲哀無奈,如嘆息般的聲音。 林夢澤身負重任,他本不想駐足,一種不祥的預感卻推搡著他走進小巷。馮天就躺在那里,全身的關節都擰向詭異的角度,血液在陰影下呈現出陰暗的紅褐色,與崩裂而出的腦漿一同侵染著靜謐的小巷,仿佛末日伊始的天際,混沌無序,一切都將淪入萬劫不復之地。 “就算不去看,我也知道馮天死透了,這么高的樓,還是腦袋著地,怎么可能還活著……” 林夢澤自嘲般的笑了一聲,繼續說下去。 “當時時間還早,街上根本沒有人,除了我,誰都沒注意到小巷里的異常。我看著馮天的尸體,腦子里一片混亂,急忙用公用電話報了警,之后就像逃跑那樣走了。好奇怪,我明明看過了那么多尸體,卻唯獨不敢注視他渙散的眼睛……” 馮天跳樓死亡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了局里,警方在他跳樓的位置發現了遺書和辭呈,他承認了自己犯下的過錯,說自己是被陷害,由于藥物控制無法擺脫毒販的控制。他道歉,乞求原諒,保證自己從來沒有泄露過任何情報,沒有做過對不起同事和戰友的事。但他不知道自己能堅持多久,也不希望繼續被敵人利用,于是以死明志,以死解脫,證明自己的清白,同時逃避應該承擔的責罰。 然而馮天的遺書上,并沒有提到溫學彬,自然也沒有提到自己受賄還有家人在溫學彬手下工作的事。他一直到死,還在擔心家人的安危,孰對孰錯,誰也無法判斷。 局里最后把馮天自殺的事壓了下來,很少有人知道這件事,甚至很少有人聽說過這個人。并不僅僅是因為死者為大,和犯罪團伙有所勾結是最大的丑聞,可能會影響到警方的信譽。事情之后馮天的家人全都離開了青山市,不清楚是自愿還是強迫。 “那塊布料呢?”故事告一段落后,葉辰問。 “我想要上交,但是想起馮天和他的死,我卻怎么也拿不出手……拒絕他的是我,不給他機會的是我,最后將他逼上絕路的也是我……他確實沒有做對不起我的事,更沒有暴露我的身份,讓他連最后一點尊嚴都沒有,讓他身敗名裂地死去,我做不到?!?/br> 語罷,林夢澤睜開眼,現實和記憶彼此融合,眼底倒映著無數畫面,悲歡離合,最后悉數化作馮天墜樓時的決絕,還有望向友人時的不舍。馮天死后,林夢澤致力于尋找可以取代布塊的新證據,他確實找到了一些,但都不夠強力,開庭后被溫學彬的金牌律師悉數駁回。武器盡失,身份敗露,被逼上絕路的林夢澤不得不接受假死的提案,從此成為城市里一個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被酒精和孤獨所吞噬的可憐靈魂。 “這些年,我一直在質問自己,到底是不是我的錯。我身體里有兩種不同的聲音,一邊說是我害死了馮天,還放跑了將溫學彬繩之以法的機會,另一個聲音卻在說一切都是馮天自作自受,死不足惜。真是可笑,我曾經唾棄他違反規定收集情報,現在卻沿用著和他完全相同的做法,如果不是他,我根本想不到可以通過性取向接近溫學彬和他的殘黨,到底是誰在拖后腿啊……” “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葉辰打斷他。 “你問?!?/br> “你把馮天當成誘餌了嗎?” “沒有?!?/br> “強迫他出賣身體了嗎?” “沒有?!?/br> “逼著他寫遺書,還把他從樓頂上推下來了嗎?” “沒有?!?/br> “那你到底做錯了什么??!”葉辰伸出手臂,將林夢澤攬進懷里,柔軟地抱住,“錯的是他,你只是在按照規定正常執行任務罷了?!?/br> “我知道我沒錯,我只是很后悔!” 林夢澤聲音低啞,哽咽著哭出來,眼淚沖刷過時間的河岸,露出傷痕累累的心靈。原本快要遺忘的舊友的面龐逐漸鮮明,他的耿直和天真,對朋友的關心和對工作的熱忱,小心思和有勇無謀的正義感…… 討厭的,欽佩的,喜歡的……那么清晰,那么真實,好像他還在歡笑,還活在世上的某個角落。 這種錯覺只持續了短短幾秒,林夢澤很快清醒過來,痛徹心扉,仿佛馮天再一次死在了自己面前。 安靜的客廳,時鐘的輕響,戀人的懷抱,和一個深埋在記憶中的再也不會出現的人…… 生與死的隔閡如此清淺,又如此鮮明,好像一道橫亙在腳邊的天裂,深不見底,又細窄得抬腳就可以跨過去。 如果沒有葉辰在身邊,林夢澤想自己很可能真的會這樣做。 “時至今日我都在想,如果當時我愿意聽他說話就好了,如果我能幫他出出主意,哪怕罵他幾句,讓他早點停手,說不定就不會變成這種局面……在發現他和溫學彬的時候,如果我能相信他,給他一次機會,或者安慰他就算丟了工作,就算身敗名裂,就算必須接受法律的懲罰,只要好好活著,多少次都能從頭再來?!?/br> 一個以自殺證明清白,一個因自責沉溺痛苦。 “只要活著,什么都可以重來……” 活著,只能是一句空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