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情 11【家國天下,將軍劍客】
41. 駐軍西面,城墻腳下,雜役支了一個白布帳篷,用來暫時停放戰死士卒遺體。姚涵到時,一名雜役正坐在帳篷外打瞌睡。 天若琉璃。人似螻蟻。 姚涵駐足等了片刻,還是上前喚醒了那雜役,對方慌慌張張擦著口水起來,見是姚涵,又松一口氣。 “公子莫要嚇我!”雜役摸著心口道。 姚涵笑笑:“誰說是我叫的你?” 那雜役一驚:“不是你是誰?!難不成……”待見姚涵嘻嘻一笑轉進棚去,才反應過來姚涵是在嚇唬他,不由好氣又好笑,也跟進去,“公子如此頑皮!” 姚涵一本正經道:“此是天意警醒你,非是我要嚇唬你……” 雜役卻是全然不怕他,道:“小姚公子這張嘴,最能扯就是你了?!?/br> 姚涵莞爾不語,回過頭笑容斂去。 棚中,一字排開十二具遺體,基本個個缺胳膊少腿,此刻都已僵冷,隱隱發臭。姚涵已來過幾次,輕車熟路找到右首第二具,在其跟前立定。 雜役認出那具尸首:“你又是來尋寶旺?!?/br> 姚涵從懷中掏出信來:“……是有家書來了。念給他聽?!?/br> 雜役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一口氣嘆完,不知是安慰姚涵還是安慰寶旺,亦或是安慰將來某一天的自己,喃喃道:“好歹還有個尸首留下,能回鄉,還是走了運的……” 姚涵沉默。 誠如所言,若是行軍途中交戰,則戰死士卒尸首多半是要火葬處置,或草草就地掩埋;若是野戰交鋒失利,背后無城可依,那便要棄置戰場,為野獸所啃食;即便運氣極好,有條件收攏尸體,還要考慮天氣,若是夏季,則為防疫病,尸體都是要盡早處理掉的。 也就是現在并非行軍,也并未失利,背后便是保州城池,春寒未過,尸體還存放得住,因此才有機會從容為戰死士卒收尸,待家人決定是否回鄉安葬。 相比來說,似乎確實是走了點運的。 然而,真若走運,又何以不能安居樂業、壽終正寢呢? 既身死,一切便都是為時已晚。身后事如何,并無幸與不幸的分別。 當著寶旺的面拆了信,姚涵徐徐讀來。雜役在旁聽了一會兒,不知是覺得沒趣還是不忍聽,悄悄轉身離去。寶旺闔眸安躺,身上光影搖曳。其余十一人便似同僚一般,與他一同聽這家書。 信是寶旺兒子托秀才寫了寄來的。信中嘮叨敘述了一些娶媳婦后的苦與樂,譬如與媳婦吵架后動了手,冷靜下來后覺得后悔,下一回卻復又如此。譬如媳婦做的臘rou極美味,家中rou卻少得可憐,今歲自家收成也不如鄰家,不知是不是鄰家地更肥,媳婦總要埋怨兩句。譬如春耕時自己不愿去貸青苗,怕還不上,只想用家中存有的種子,媳婦卻覺今冬瑞雪,只要肯賣力氣,來年收成定不會有虧,他這般膽小,是難有出息的…… 又提及母親。說母親去了,方知思念,再無人如母親般體貼他。只愿母親在天有靈,能保佑全家平安康健,讓父親早日榮歸故里,享一享天倫之樂,最好媳婦也早日誕子,到時一家人男耕女織,父親含飴弄孫,再好不過。 姚涵讀著難免想這措辭怕是秀才自作主張修改的,原話或許是“待俺爹打仗發了大財,回來俺們一起享?!?。 念完,對著棚中諸人遺體靜默久久,俯身拜了一拜,而后出棚,卻是正遇上盧敏。 盧敏一張敦厚圓鈍的臉,見到姚涵,有些訝然:“如今春好,姚公子怎地不出去逛,卻來這里?”他資歷比岳涼稍遜,性子細膩,何素軍中不少內務財錢是他把關。 姚涵向他虛晃了一下家書:“給里頭的朋友讀信。盧統制這是……要送哪位回家?”盧敏與戰死士卒相關的事務,無非是發放撫恤及遺體保管與運送,而發放撫恤用不著來這里。 盧敏苦笑一下,卻是說了個姚涵意想不到的答案:“那是我同鄉……” 同鄉,那便多半是朋友了。姚涵默然,隨著盧敏的腳步回首。盧敏在寶旺右邊的那具尸首前站定,作了一揖,隨后從袖中掏出一只荷包,放在那尸身之上。 那尸身幾乎只剩半邊,乃是胡人襲營之時首當其沖被騎兵迎面砍成兩半,又遭到踩踏。 盧敏也不知是對誰說,望著面前虛空道:“家鄉春色正好。你倒是能回去看一看了?!?/br> 棚外雀鳴一聲,仿佛應答。 姚涵怔了片刻,轉身回去將信放到寶旺心口,扶著他手將信按住,再向盧敏行了個禮,方才離去。 出得棚來,日頭斜過幾寸。他仰頭望天,光芒仍盛,乃至于有些刺眼。 耳邊士卒道:“也就咱們將軍好說話,還叫人把女兒討了回去,唉……若是龐將軍董將軍,那些泥腿子哪里敢來軍前討什么說法……” 姚涵不覺一頓。 另一人反駁道:“胡說什么!若是龐將軍董將軍,你我哪有冬衣可穿,足餉可拿?饅頭說不定都吃不飽呢……將軍講道理便是對誰都講理,自不會欺凌弱小。再說,你我便不是泥腿子么?你我爹娘在家鄉,若遭屯軍欺凌,你又如何說?” 先前出聲那人聲氣小下去:“你作什么這般認真?隨口一說罷了……” “隨口一說也不許?!焙箢^那人道,“你和石頭再好,也不許你編排將軍?!?/br> 先前那人忍不住便嘀咕:“但將軍著實是……結個陰親又不是多了不得的事……” “人家爹娘不愿,怎可強奪小娘子尸身?” “死都死了要她一具尸體何用?還不是待價而沽……” “兩位,”姚涵聽明白了來龍去脈,終于忍不住插嘴道,“石頭親眷那邊,卻是如何交待的?” 兩人皆是一愣,聽出是姚涵聲音,轉過頭來,都斂了火氣,先前為石頭不平那個遲疑片刻,還是道:“將軍給了銀子,讓他們再尋個妥當的愿嫁女兒與他們的?!?/br> “那也沒虧待石頭?!币荒樆腥豢聪蚰侨?。 那人一怔,這才意識到姚涵此問是在向他發難,但姚涵語氣實在太軟,他也只有訥訥道:“只是說將軍本連這銀子也是不必花的……太講理了些,講理容易吃虧的……” 姚涵微笑和了一句:“將軍確實太講理了?!?/br> 那人訕笑:“小姚公子……” 姚涵笑罷不語,拱手別過。 - 回軍醫帳中,卻是見著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將軍……” 何素正脫了上衣,由藥童替他換藥。聽得姚涵相喚,似乎是一僵,自以為不著痕跡地轉了個向:“姚公子?!眱擅H兵杵在一旁,聞言都轉眸來看。 姚涵自然而然轉去他正面:“將軍,正好方才話未說完?!?/br> 何素吭地咳嗽一聲。姚涵頓住腳步,左右看了看,以為何素是不想提這個話題,便猶豫間把話收住。 卻聽何素道:“你能留下,對軍中是好事。我沒理由不允?!?/br> 姚涵拱手道:“多謝將軍?!崩^而又想往何素面前繞。何素看他一眼,只好又轉了個向,藥童終于出聲:“將軍,莫動?!焙嗡貙擂巫?,不好再動。 這時尹軍醫向姚涵招招手:“你也過來換藥?!焙嗡刂挥X壓力一減。 姚涵輕快應聲去了,何素不覺便轉回頭,視線跟著他過去。只見此人像一頭蹦跳的狐貍,無形間仿若能見一條毛茸茸尾巴掃過。似乎永無憂心事一般,時刻都是燦爛的。 “那日……”何素忽然不禁問道,“你本是去做什么的?” “那日?”姚涵正脫上衣,解了腰帶,聞言望來。 “東京街頭,你我相見那日?!?/br> 姚涵手上動作稍緩,想了想:“本也無事。游手好閑見識一下國都盛景而已?!?/br> 何素無言,忖度一會兒,又問:“若無我這事情,去過東京之后,你會去何處?” “應當也是沿途北上的?!?/br> 北上…… 何素琢磨了一下這個用詞:“莫非你是江南人?” 姚涵失笑:“將軍怎地今日才問?我確是長于江南……卻不是生于江南。倒應正是此地河北人士。兵禍殃及,父親早亡,娘才帶我去江南尋親。只可惜,正逢荒年……未尋著親,我娘便沒了?!?/br> 他絮絮說著說著便又笑:“我運氣好,被師父撿了去,茍活到今日?!?/br> 何素一時沒了話。 卻原來是這樣。 他平白想起今日那一對哭到軍門的老人,想起姚涵溫軟念來的書信,只覺肩頭又沉重幾分。 民總是最無還手之力,最為時代浪潮所驅馳。有時并非他們想如何,只是當這個世界推著他們去做浪潮上的那個鋒,推著他們向巖石撞去時,他們明知粉身碎骨,也只有眼睜睜撞上去而已。 正要陷入沉思,卻聽姚涵一副方才說的并非他的往事一般的活潑語氣,興致盎然問道:“將軍那日不肯收我的點心,如今可肯收了?” 這卻是與方才話題毫不相干了,大約是想到哪里說哪里。 何素一怔,先覺幾分哀憐,轉回頭不再看他,隨即又不免被他感染,也是帶了些微笑意:“哪里是不肯收……你卻待如何?” 姚涵在他背后摩拳擦掌:“我許了大寶請他吃一回,這兩日得空便做一次。你若肯吃,我便多做一份?!贝搜砸怀龊嗡啬敲鎱s是忽然有些安靜。 姚涵待要探頭去看,腰間驀地一涼,尹軍醫將他繃帶解開,只看了一眼,便覺太陽xue突突一跳。向來不敢在將軍面前逾矩的老頭此時都有些恨不得去扯姚涵耳朵:“怎么又綻線了?你這兩日又干什么了?!” 姚涵立時乖覺地一縮頭,老實坐好:“活動幅度大些而已……” 尹軍醫哀嘆一聲,又嘆一聲。姚涵不知他哪里來這么多氣可嘆,只聽得有些內疚。然而若問他有沒有下次,那必然是下次還敢,實是頑皮小子常有的心態了。 而尹軍醫抻著他肚皮仔細看了又看,只覺一口氣險些閉過去:“小姚……姚公子……第四回給你縫線了,你……你就不疼嗎?” 這真非虛言。尋常人都有自我保護的本能,既知道自己受了傷,行事便會收斂些。而姚涵卻仿佛沒有自我保護的概念,每回肚皮上的線都撕扯得血rou淋漓,實是叫人來氣之余亦是萬分錯愕。 姚涵縮著頭道:“尚可,尚可……”尹軍醫聽得,恨不能一針把此人肚皮扎透得了。 ——卻到底是只有想想而已。 姚涵還待再貧,眼前驀地落下一道陰影,他倏爾住口。抬眼望去,面前站定那人正是何素。 何素已換好了藥,披衣而起,聽得尹軍醫訓斥姚涵,不禁便想來看,看看他究竟是傷成了什么樣,看看他怎地還沒養好。 可當真見著時,卻又是無話了。 腦中盤旋的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尹軍醫說得對,你不知道疼嗎? 姚涵三處要害負著傷,左肋,右肋,腹部,俱是血rou模糊,旁觀者看一眼便會覺得自己都疼,他卻似乎渾然不覺,成日笑意盈盈,好像那rou不是他的。相較之下,胸口兩道傷還看得出點愈合跡象,或許是因為傷口位于骨骼之間,不易因活動而撕裂的緣故,腹部這道卻是皮rou翻卷,與紗布粘連,動作之間便隱隱又有液體滲出。 兩人目光一對,姚涵自覺讓了個位置。尹軍醫“嘶”的一聲,氣急道:“你莫動!” 姚涵立刻定住。 “……將軍?”他探詢問道。 何素不假思索地搖頭,卻不知是在否定些什么,良久,終道:“……須得早日把傷養好。天氣再熱些,傷便容易反復?!?/br> 姚涵馴順點頭。 不知為何,何素莫名覺得此人定然又沒把這話當一回事,一時無奈,踟躕片刻,心念幾轉后,忽而半跪下來,本就蹙著的眉頭蹙得更緊,一雙眼直直望定了姚涵,懇切道:“你須得早些好起來,莫讓我覺得虧欠?!?/br> 姚涵措手不及,意外道:“將軍你……” 孰知何素已然起身,不給他半點機會分辯,扭頭便走。簾幕掀起,風鳥相和。兩名親兵也跟著出帳,轉眼間走得干干凈凈。 姚涵不由愣在當場。 - 入夜,中軍大帳一燈如豆。 親兵整理了何素看完的卷宗,搬到一邊,接著又搬來一疊嶄新卷宗,小心看了看何素臉色,將之撂在案頭?!皢\”一聲悶響。 何素一怔,照例是一副眉頭緊鎖的不悅面色,且因在傷中,比平時臉色更難看些,卻還是沒說什么,揭起最上一封便翻開。 一看之下,面色卻奇異地緩和了一些。親兵好奇瞄了一眼,只見卷宗署名是盧敏,一時心道,不知盧統制寫了什么,竟然能叫永遠高興不起來的將軍高興? 下一刻,何素抬眸,恰與這親兵視線交匯。親兵嚇得一個機靈,立即站正挺直,轉頭望向別處。 何素:“……” “莫怕?!彼麩o奈道。 那親兵昂首挺胸,以cao練應答的音量道:“是!” 何素只得絕了溫言安撫的心思。 盧敏這封文書其實是封不怎么正式的隨筆,提了個慶功宴的計劃,若非何素前兩日昏迷,他大約是直接面提的。文中先列出了朝廷已明文下發的賞賜,算了個可用的金銀總額;再擬了個方案,大致寫了保州城中哪些酒樓菜館食水尚可,尤其物美價廉;而后何日沒有cao練,方便舉辦宴席;及至于到時值勤如何安排,準備何種余興節目等。 何素在諸多防務文件中讀到這一封,心情自然是稍有不同。 原本奪回保州之后立刻便該辦一場慶功宴,然則當時一是有胡人虎視眈眈,二是朝廷方面賞銀還未到,故而軍中的慶功宴便擱置下來。如今想來,也是該辦一場了,好讓精神緊繃了月余的將士發泄一回。且所謂慶功,不僅要慶,還要論功行賞,以慰軍心。 想到此,他便將這封文書挑出來放在一邊,方去看下一封。 下一封乃是胡人幽州布防分析,可圈可點,是云郎將所作。何素讀完,亦挑出來,放在防務那一堆文書中,留備后用。 再下一封,卻是他母親家書。展信讀來,母親先是閑扯了兩句節氣景色,喚起了何素一些童年回憶,接著卻是開始有一搭沒一搭說些無關的話來——與你爹爹同級的某某大員的兒子,早兩年便成了親,如今已有兩個孫兒了;與你娘親一同蕩秋千的昔日的閨中密友,前月也做了奶奶;你看眼下你戰功彪炳,炙手可熱,不如…… 何素終于意識到這是家里開始cao心他終身大事了,不由莞爾。畢竟年輕,對婚姻仍抱有遐想,因此雖覺會有些麻煩,也禁不住浮想聯翩,想到昏禮情形,想未來妻子會是何種品貌,想其如何溫言軟語,崇敬自己,紅袖添香…… 腦中卻有什么東西一晃。 “嗯?”他倏地放下文書。 兩名親兵都是心口一緊:“將軍?” 何素怔了一會兒,抬起頭,看見兩雙如臨大敵的眼睛,尷尬擺手道:“無妨?!?/br> 兩人相顧訥訥退開。 何素再度展卷欲讀。過了片刻,卻是陡然復又將文書放下。 這回不等親兵發問,他便自面色古怪地起身,原地踱了兩圈,眉頭是愈皺愈緊。 他怎會在此時想到姚涵? 恰當此時,岳涼老遠叫道:“兄長——” 何素驀然一省,也不明白自己是要遮掩什么,竟是慌忙坐回榻上,作出一副正展卷文書的樣子。 下一刻岳涼那張黑臉探入帳中:“兄長,聽聞石頭那家惹了點事兒……” 剛剛才坐好的何素掩口一咳,緩緩抬頭瞥他一眼:“便料到你要來?!?/br> 岳涼嘿嘿而笑,摸摸腦袋。 何素看一眼手中家書,此次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了,便干脆順勢合卷,推到一旁,轉而眼前浮現白日石頭老母與另一家老婦人營門對峙的場景。 他一抬眸,岳涼便心虛避開目光。他乃斟酌道:“軍紀是約束軍中之人,軍卒親眷無法約束,也是沒奈何的事。然軍法之外還有國家法度,人情義理?!?/br> 岳涼收斂笑容,低頭一拜:“俺明白。是以來向兄長請罪?!?/br> 何素慨嘆一聲:“不是要你請罪,平濤。是非利害必須陳明,但若不悖國法,便該考量情理,誰都不可偏幫,卻也不必刻意屈己。若如今日這般,你只消站得中正,不偏不倚,我看來便是無可指摘?!?/br> 岳涼仍是俯首不起。何素復又寬慰他:“此言說與你聽,是要你知道今后該當如何,也是要你不必過于自責的意思?!?/br> 岳涼俯首再拜:“只是對不住兄長。平白惹了麻煩,壞了名聲……” “你我兄弟,說什么對得住對不住。況且名聲不是這么容易壞的?!焙嗡卣?。 岳涼這才起身。 “還有何事?”何素見他不去,便又問了一句。 卻見岳涼摸了摸腦袋,一張黑臉隱隱泛紅:“俺這兒有個小子被姑娘看上,問了他意思,也是愿意,俺便許他個假,容他成親,卻就是這兩日。這小子父母雙亡,不知兄長愿不愿意代為……”他偷眼打量何素神色,“省得這小子日后被人娘家欺負……” 這是要何素給個面子出席那士卒昏禮的意思了。 何素本欲拒絕,畢竟不可厚此薄彼,如果給了這個士卒面子,那其他士卒又待如何?然而再觀岳涼神色,便心下恍然:“是你親兵?” 岳涼嘿嘿陪笑:“兄長,好兄長……” 何素只得道:“我知道了。何日成親?” “暫且說的是七日之后?!痹罌霾煅杂^色,見何素面上流露出一絲“這么急”的訝然,趕緊找補,“卻還是要看兄長何日得空……” 何素推辭之語只好再度咽下:“日子我為你空著。若朝廷無召,我便來?!?/br> 岳涼納頭一拜,起來時喜上眉梢。何素但覺哭笑不得——明明也不是他昏禮,怎地他就這般高興?眼見此人志得意滿,仿佛自己被人挑中做了女婿一般昂首離去,何素卻是復又茫然起來。 ……成親。 也是到了該成親的年紀了。 但那般夫妻舉案齊眉的生活,卻似乎離他還遠。今日之前,他幾乎是一次也未考慮過親事這個問題的。只好像理所當然。理所當然到了年紀便會有妻子,有了妻子便會有孩子,而后夫妻和睦,嚴父慈母,白頭偕老。似乎一切都會是水到渠成的,都是不用想的。 母親這封信便在提醒他,他要步入那樣的生活了。順理成章的,自然而然的。 可,他終究會與何種人共度一生? 為何他最近時常會有荒唐之想,時?!?/br> “常清,你不開心?” 耳邊仿佛聞得笑語。他驀然起身,近乎慌張地退了兩步,磕在榻上險些跌翻。兩名親兵驚得圍上將他扶起。卻聽他怒道:“成何體統!” 兩名親兵當即嘩啦一聲撩起甲胄跪倒在地。何素猛然醒覺,連忙改口:“不是責怪你們,是……” “是怪我自己”,這句話在嘴邊懸了片刻,終難吐露。他只有寂靜一會兒,理了理衣襟,端坐回榻上,喟然道:“總之勿要掛心?!?/br> 親兵面面相覷片刻,拱手退立兩旁。 何素余光掃著他們反應,有口難言。他無法向親兵解釋,他何以要斥問自己“成何體統”。不可說。便只有不說。 垂首對案,怔坐片刻,他提筆平宣,開始給何老夫人回信。狼毫取墨,在熟宣上落下字跡。 他想,或許是該勞煩母親為自己擇一良偶了。等成了親,應當便不會終日里有那些荒唐念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