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情10【家國天下,將軍劍客】
38. 春夜像一朵花。 未放的花瓣包裹無數的人。千萬人千萬愁,千萬種輾轉反側,各自蜷縮于朦朧夜色里,暫得庇護,求一場短短好夢。 王大寶睡在這春夜里,想著姚涵白日言笑晏晏,兩手捧著驢rou火燒喂進自己嘴里的場面。想著想著笑出聲來。 “笑你媽個巴子……”與他頭碰頭睡的同鄉大哥寶旺半夢半醒,翻了個身一巴掌糊到他腦袋上,“老子剛夢見婆娘,你就吵……” 王大寶趕緊捂嘴。笑意捂不住,還是從嘴角漏出來。 小姚公子待他真好。 給他吃的盡是rou餡。rou油滋下來,小姚公子親手替他擦的。他現在想起來,覺得那油像調了蜜似的,怎么就往心肝肚腸里甜進去。 寶旺罵罵咧咧,口齒不清喃喃兩句,很快便又睡著。 王大寶瞥他一眼,也翻個身,拿屁股對著這位大哥,卻是毫不在意方才挨的那一下,捂著嘴繼續笑,仍是越想越美滋滋。 睡了十余個人的營帳里充滿汗臭味,還有些隔夜的胃里泛起的酸氣,腳臭與被窩中放屁的更不必提,可說是在軍紀內務允許的范圍內盡可能邋遢到極致。但只要在這里待久了,那些臭味便聞不到了。 王大寶睜著眼睛,滿腹心事,卻是難得的喜人心事。簾子一動,跳出些帳外的風草星火來,一閃而過。他又翻了個身,翻回來,與重新入夢的寶旺哥面對面。 寶旺哥睡得大張著嘴,口水滴落下來,發出時斷時續的鼾聲。像自己小時候在田里撿的蛤蟆。與蛤蟆不同的是,眼前這人會打人,還比蛤蟆多了些皺紋與白發。 王大寶忽然意識到寶旺剛才說的那句“老子剛夢見婆娘”是什么意思。 寶旺哥三十二了——或許三十六,又或許三十七了吧,他記不清,總之是三十多了,早娶了媳婦,有了小子。寶旺說他小子已經和王大寶差不多一般大了,也是十五六。去年那小子托秀才寫了封信來,說討了個媳婦。寶旺樂得瘋了,拿著信在營里逢人就說,我家小子討媳婦了,我要當爺爺哩,只是說著說著又哭起來,說我喜酒都沒吃上。 然后又過了兩個月,小子又來了封信,說,娘沒了??葱湃掌?,兩個月前沒的,正是寶旺欣喜若狂那會兒。 寶旺登時就呆了,整整大半月,失魂落魄。 ……方才,他是夢見自家婆娘了? 王大寶因姚涵而生的喜悅忽而淡去了些。 他摸著心口,一面是甜的,一面卻有了些澀味——寶旺哥那樣,確實是難過的。 明日讓給寶旺哥一個饅頭吧…… 小心思起了又滅,滅了又起,不知過了多久,聽著瞿瞿蟲聲,他終于入睡。 便在這時,金聲驀然炸響。 全帳人霎時醒了一半。 “何事?!”寶旺哥連口水都顧不上擦,一骨碌爬起來著甲。 話音未落,中軍大帳中便有人暴起怒喝:“有刺客——” 王大寶一個激靈,瞬間靈臺清明。刺客?是,是來殺將軍的?那,將軍是有事還是無事? 四下里士卒也是驟然齊齊一窒,顯然都是想到了同一個問題上。巡邏兵的馬蹄聲須臾從前軍踏至后軍,火把一一亮起。 士卒中不免有小聲sao動:“將軍可安好?” “將軍可安好?” 相同的問題一時間四散傳開。 這時有前后營帳的兵傳來消息:“將軍無事!” 便有人問道:“當真?” “我親眼見將軍披甲出帳……” 問的人吁出一口氣:“那便好,那便好,我就知道!” 下一刻,號角響起,聲嘶力竭的“敵襲”響徹全軍。傳令兵向四面八方飛馳。 王大寶慌忙去摸自己的札甲,亂糟糟一片中,越急越錯,一時竟然套不上去。不知是誰“嘖”了一聲,騰出手來幫王大寶系好札甲。王大寶回頭一看,卻是寶旺哥。 “哥……”喊了一聲卻又無話。 寶旺大手一拍將他攘出去:“拿上你的槍,趕緊出去!又不是沒見過血,怎么慌成這樣?平時怎么cao練的便怎么做!” 王大寶喏喏應是,趕緊扛了槍鉆出去。 誰料,方出帳門,便聽劈頭而來一聲馬嘶。王大寶遽然抬頭,一匹高頭大馬負甲揚蹄,昂然躍過木障。馬上人手持長刀,甲光凜凜,直奔營帳而來。 王大寶首當其沖! 寶旺在身后怒吼:“舉起槍來!列陣!列陣!” “列陣——”身邊同袍俱都怒吼起來。王大寶從未有這一刻這般清醒過,再無猶疑,奮力舉槍相對。 卻見那胡人身后,更多黑影跟著沖出了夜色。 這是大營邊緣,前軍左部。胡人選了這里做突破口! 負甲軍馬以一個刁鉆的角度猛然沖破倉皇結起的長槍陣。那馬上胡人與王大寶對了一眼,揚起長刀,一刀揮下。 39. “嗤啦——” 軍帳劃破,一股寒風,直沖面門。 正俯首看地圖的何素眼前一花,壓根來不及辨清逼近之物,本能地側頭一躲。耳邊“咻”一聲響,一道寒芒貼耳飛過,奪地釘入身后木梁,耳廓一縷熱血徐徐淌下。 何素剎那反應過來發生了什么,一時腦中別無他物,只有無比清明的一個念頭:下一記殺手必定緊隨而來,他不能停! 于是不及抬頭,就地翻身滾出一丈后復猛地躍起,抬手恰摘下掛在帳壁上的軍刀,回身奮然一擋。 “錚——” 一聲慘烈嗡鳴,軍刀與迎面削來的彎刀正正相交,擦出一溜火花。明鏡般的刀面上映出兩人面孔,握刀相抗的兩人同時凜然抬眸。 電光石火之間,漢人將軍與胡人刺客彼此從對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以及一種同樣純粹而野蠻的東西——殺意! 成王敗寇,你死我活,先下手為強! 何素不假思索,一沉手腕挑起刀頭,軍刀變換角度避開彎刀正面,沿著刀背便往對方手指切上去。 對方趁勢便回轉刀身將軍刀一勾,不顧破綻踏上一步,竭力遞刀砍向何素頸項。何素隨即變切為撩,堵住彎刀進攻方向,腳下也是不退不讓,甚至反而更進一步,傾身壓上。 “嘣!” 彎刀在軍刀重壓下裂開一線。 刺客將手中彎刀一送,干脆令其迎著軍刀崩成兩節,以半截刀刃突進何素防衛圈內,捅向其腹部。何素軍刀旋即變向下斬。 “將軍!”云郎將掀簾而入,身后跟著兩名衛兵,瞧清眼前景象,卻是空提著軍刀,無法插手——何素與刺客間的距離已經拉得極小,幾乎是貼身rou搏,衛兵若要出手,實在難說是協助還是添亂。 何素果然喝道:“退下!”緊接著便聽“咵嚓”一聲,彎刀再度崩斷,這回是僅剩的刀刃自刀柄處齊根而斷。 刺客不得已松手擲刀。何素軍刀反手掠出,刺客急速后撤,仍覺肚皮一涼,而后刺痛,卻也顧不得去看是否被開膛破腹,反而是咬牙拔弩上弦,一面一連退出三四步,一面舉弩便射。 何素全然不給他喘息機會,不等他站穩,一刀掄上,直取其胸腹。刺客被迫側身避過,弩箭惶亂中射出,失了準頭,從何素肋邊擦過。 卻是沒有時間再搭第三箭了。 何素橫刀,再次斬出。刺客呼出一口氣,停了下來,似乎是放棄了掙扎。 兩人二度目光相對,彼此都于極近處清晰見到了對方眼中的煞氣。兇光畢露,宛然兩頭相互咬住對方脖頸的餓狼,必要置對方于死地。 何素陡然意識到不好,暴喝一聲,手上全力推出! 刺客冷冷而笑。 何素但覺刀頭剖開rou體的鈍滯感與肋下劇痛同時傳來。 霎時間,無所算計,只憑本能,他毫不猶豫,狠命再補一刀,“咔”—— 令人牙酸的骨骼斷裂聲響后,一枚頭顱撲通滾落于地。 生硬的漢語如嘆息一般幽幽在耳邊散去:“今夜盡殺爾等?!?/br> 何素倏然眉頭緊蹙望去,但見刺客兩眼大睜回望著他,面上還保持著笑容。無頭的尸體肚破腸流,手中緊握一支斷箭,箭頭深深扎進何素肋骨。 將軍帳外,此刻終于爆發出一聲高喊:“有刺客——” 與此同時,滿身鮮血的哨兵搶在急行軍的敵人前三里跑回營地,摔下馬便不能再起,只道:“將軍,敵襲……”四字語畢,便頭一歪氣絕當場。 瞬間如水入滾油,營外炸開鍋來。 云郎將反應過來,急道:“我去找尹軍醫!” 何素咬牙斬斷箭柄,卻是連傷口都無暇處理便起身去披甲:“……擊鼓,全軍整備,立刻!讓盧敏看好后方,岳涼——叫他來!” 云郎將悚然拱手領命,待要問“那還要不要叫尹軍醫過來”,看了眼何素肋下洇紅的衣衫,又把問題吞回去,決定先把尹軍醫叫來再說,臨要出門又轉頭道:“你們兩個護衛將軍,再不可如方才那般由人近身!” 兩個年輕衛兵齊齊拱手:“得令!” 何素卻忽而叫住云郎將:“致一?!?/br> 云郎將猝然停步回身相對。 何素神情難得猶疑,似乎想斟酌一下多說些什么,但按著傷口躊躇片刻,最終卻只是說:“……你若見到姚涵,讓他切勿參戰。切勿參戰!” 云郎將微微一怔,無暇多想,俯首應聲“得令”便離帳而去。 何素目送他背影消失在星星點點燃起的火把間,心中恍惚升起一個念頭:若我此戰不能全身而退,姚涵會否…… 隨即驀然驚覺自己又想入非非,不由大窘,繼而便是對自己感到異常的光火。 敵襲之危迫在眉睫,怎能凈想喪氣之事!不僅是喪氣之事,甚至是,甚至是存了些非分之想,竟貪圖友人偏愛…… 實在太不像話! 他連連搖頭驅逐出雜念,令親兵為自己系甲。兩個衛兵不敢違抗,只能眼睜睜看著將軍身體里釘著那截箭頭,硬是披甲出帳,背槍負刀上馬。 兩人不覺仰望。 躍動的火光下,明暗交界處濃墨重彩,顯得這個年輕男人輪廓更加鋒利。 其眉目刀削斧刻,眉間一片陰影,好像永遠在為世人憂愁,而脊背挺直,毫不動搖,宛如戰神。 那一箭對他似乎毫無影響。 似乎……毫無影響。 岳涼打馬趕來,自后重重一掌打在他肩頭:“兄長!” 他稍稍一晃,少頃,才略有些遲鈍地轉回頭:“平濤……” 這一下,兩名衛兵與岳涼俱是險些一聲驚呼脫口而出,好容易才壓下去,岳涼即刻低聲急問道:“兄長怎么了?!” 何素頓了片刻,道:“我中了一箭,應是……有毒……你須得看著我些,莫,莫讓我落馬,至少得撐到頭一回沖陣之后……”他說著喘了一口氣,呼吸愈促。 岳涼看著他已全無血色的唇,趕緊點頭稱是:“我省得,我省得,兄長少說兩句……” 何素自己也明白,于是閉口不語,只竭力握緊韁繩,端坐馬背。 黑暗中蹄聲漸近,地面隱隱震動起來?;鹁嫒缥瀰R集,金鼓與甲聲漸至喧天。無邊夜色中,掠食者影影綽綽靠近。 三里,轉瞬便到。 傳令兵馬蹄霎時踏起塵煙,“敵襲——”一聲嘶吼,隨號角傳遍全軍。 步卒持槍在下,騎兵持方戟大斧在馬上,箭手張弓候在盾牌后,不到半盞茶時間,全軍背靠營帳匆匆結陣,神經百倍繃緊。 便在那一刻,如火星接觸到廣袤的油海,戰斗從前軍左部一觸而發,喊殺聲猛烈爆發出來。 “前軍遇襲!” “列陣!列陣!” 帶血的吼聲沖入耳膜,轟然爆向天空。 只一剎,春夜被徹底攪碎。 40. 胡人夜襲保州城外駐軍失敗。 消息不脛而走,兩日之間傳遍大江南北。廟堂與江湖都再一次鼎沸。 卻是因為這一次夜襲固然失敗,但何素也受傷昏迷。一時間,官民兩廂,都陷入了激烈的爭論之中。 朝堂之上,爭了這半個月,總算是暫且認了何素軍功,眼下爭的已經是到底是戰是和,財賦可夠支撐戰事繼續擴大,西面別他戎夷正虎視眈眈,欲謀漁翁之利,如何處之?爭的是如要轉進,是否仍用何素?如啟用他將,則該選誰?其間難免牽扯各方人事,于是又是一場好戲。 諸臣都試圖將自己朋黨塞進去蹭個功賞,這個借著何素踩新黨一腳,那個拉著何素捧舊黨一句,也有的恨不得撇開何素,獨吞接下來進攻幽州的功勞,便似乎忘了先前說何素反攻太快的人是誰,轉口道此戰換誰都是能勝的,何素并無大用,君不見這一回他昏迷了,戰事照樣成功么。少數幾位知軍清流惟有竭力為何素辯解。一時間,御案之上,奏折堆積,到處都是何素,紅臉白臉你方唱罷我登場,直唱得小皇帝簡直怕了何素這兩字。 江湖之中,爭的卻是些民間喜聞樂見的。如何素戰力幾何?怎地先前連斬敵軍二十七將,這一回卻受了重傷?這其中可有什么隱情,如狐仙女鬼相助,山精妖怪作祟?接著便無可避免又要說到何素相貌如何俊秀,尚未婚配,不知將來會迎娶哪位大家閨秀,瞧著莫不是有什么紅顏知己,風流故事…… 說書先生聞風而動,頭一天聽著流言,第二日便立刻編出志怪故事來,說那何素曾在寺廟間遇上狐貍化作的美人,與其有一段露水情緣,那美人尋去軍中,為替心上人守家衛國如何如何一番作法……街頭巷尾間隨之便又開始論起來。有的道何將軍生性清正,怎會有此等下作傳言,說書的太不要臉;有的道那等豐神俊朗的少年郎,沒有紅袖添香的知己才是怪事呢。如此種種,一言難盡。 何素身在漩渦中心,卻是渾然不覺。 因為他整整昏迷了兩日。 世間流言滿天飛的這兩日,他在做一場苦行般的夢。夢中是走不到頭的泥潭,只覺每一步都向下陷落,下一刻便要沒頂,被淤泥充塞口鼻,不能呼吸。他便奮力掙扎,回回都在窒息邊緣將自己拔出泥潭。 這般走了不知多久,忽然聽得一聲雞鳴,接著便是“起來練功”,他一激靈,夢中仍辨出是父親大怒的聲音,慌忙應“是”,一骨碌便要爬起,睜眼一看,卻又是一面泥潭。 沒有父親,沒有公雞。只有無窮無盡的泥潭要走。何素一時只覺還不如被父親家法伺候。 然后泥潭中伸出手來。他一愣。接著又伸出數十只手來,一一都抓向他。 待要后退,那泥潭中竟發出聲音來,卻是:“將軍!” 他登時如被定住。 “將軍,是我!” “將軍,你也來了嗎?” 都是熟悉的聲音。 都是他曾經的兵士。 卻又異樣的陌生。也許是因為這其中的大部分都已與他許久未見了。 一聲接著一聲,逐漸整個世界中都是這聲音,在空蕩穹隆下回環往復。 泥沼中鉆出無數手臂來,又忽地枯萎,血rou如沙土傾塌,崩落后只剩白骨。 何素想要閉上眼捂住耳,卻覺分毫動彈不得,眼珠向下一轉,方見自己竟已成了一座石像。 而后石像就這般直直沉沒下去,連掙扎都再不能有。泥漿帶著尸體的腥臭味,一點一點沒過唇鼻,將他包裹。 白骨抱著他陷落。沉淪的過程便如永夜一樣漫長。 他幾度以為自己已經窒息,卻隨即又清醒覺察自己尚在呼吸,而腳下久久觸不到底。 直到眼前毫無預兆地出現一絲光明。 “……常清?” - 日頭過午,天清氣爽。 何素喝著咸rou粥,斜倚在榻上,聽岳涼與云郎將報告這兩日大小事務,時不時“嗯”一聲以作回應,心里卻有些走神。 不知怎么的,心中就總是那個人,那聲…… “將軍?” 云郎將等了一會兒,沒有回音,便提高音量又叫了一遍:“將軍!” 何素驟然回神:“嗯?嗯,你且說?!?/br> 云郎將無語凝噎,默然片刻,方道:“將軍,我方才說,日前總算撥了賞賜下來,昨日到了一批,只是數目不到半數,依末將之見,先分予遷居來此的士卒家眷,再議其他,將軍意下如何?” 何素頓時有些窘迫。顯然,云郎將的意思是,將軍你就別裝著一副在聽的樣子了,你要是真聽進去了,那就該說個可”或“不可”,而不是給我來一句“你且說”,看著似模似樣,分明是一個字都沒往心里去,當真可惡。 只好“唔”了一聲,支吾一時,趕緊想了一想,但覺無妨,才道:“……咳,致一做事,我一向放心,便按你說的……” 云郎將只覺這句“我一向放心”完全是在掩飾其走神的事實,毫無被夸獎的喜悅,反覺牙根頗有些發癢。然而牙根發癢歸發癢,還是要拱手領命,隨后又不禁狐疑,心想何素是毒糊涂了還是方才睡醒未及清醒過來?以這位小將軍事無巨細一絲不茍的性格,何以會開小差? 念頭依稀閃到那名叫姚涵的劍客身上,卻只是一躍而過,沒有停留。 岳涼不察,見云郎將說完,便上前拱手道:“兄長,夜襲的那隊人馬身份都已確認,首領是延魯那廝的親弟弟,刺殺你的卻是延魯的親衛?,F這兩人首級也掛出去了?!?/br> 何素揉著太陽xue,點了點頭,只覺仍是頭痛,一邊問道:“傷亡幾何?” 還是逃不過這一問。云郎將與岳涼神情同時黯淡下來。兩人對望一眼,還是岳涼開口,咬牙道:“十來人……其實不多?!?/br> 確實不多。對比胡人傷亡近百還折了主將的慘痛損失,漢軍這傷亡幾乎是可以忽略不計了。 但問題就是,怎么可以幾乎,怎么可以忽略不計? 人命,少就可以不算嗎? 他們吃著比普通士卒更多的糧餉,難道不該為這些士卒負責嗎?這一戰是不是本該預見,本可避免?他們幾個將官一早就知道有這么一支千人軍隊在保州附近徘徊,怎么非要等哨兵浴血來報才警戒? 胡人敢以一千人突襲據城而守的五千人軍隊,確實是有些出人意料。但何素此時聽見傷亡數字,還是不免沉默下來。 岳涼抽了下鼻子,像是被春寒凍得有些傷風。 少時,何素捏著鼻根:“傷亡者名姓仍是予我一份?!甭曇袈犞l悶。 云郎將拱手:“得令?!?/br> “再多練些哨兵,最好班次能翻倍?!?/br> “得令?!?/br> “那支敗軍后來下落如何?” “退去幽州了?!痹罌龅?,“這里人手也不是太富余,便由其去了?!?/br> 何素頷首。 這是沒錯的。朝廷若無后援,以他們現在的人手,確實不可再冒進了。 如此對答幾合,大小事務何素都心中有數,兩人便欲告退。未料何素卻是忽然遲疑道:“姚涵他……” 云郎將驀然止步。 “我落馬前,仿佛見到他……” 岳涼也停步撫頜。 下一刻,兩人同時開口。 岳涼:“兄長,那是幻覺?!?/br> 云郎將:“將軍,姚公子雖則出手,也是出于俠義之心,還望將軍良言嘉獎,不要相逼?!?/br> 話落,兩人轉頭相望,只覺一陣寒風蕭蕭卷過,對方都是一臉凍裂的表情。 何素深吸一口氣。 ……姚涵的人緣,怎么說呢。 - 尋得姚涵時,他又是與兵士簇擁一起。只這一回簇擁的人似乎與前兩日又不相同,更多了些上了年紀的兵士。 何素立在樹下望去,只見眾人圍著他,時而一陣哄笑,時而又是靜默無聲,不知是說些什么,惟獨心里有些說不上來的不是滋味,不覺就走近兩步,想要聽聽其人言語。 站近側耳凝神聽了片刻,卻是先一時釋然,緊接著便心生愧疚,原來這幾人相聚,實是在聽姚涵讀些家書。何素靠近時,他正念到一封某家老母寄來的信,語重心長道:“……莫要貪涼,為娘寄的棉衣,定要穿上。棉料是與周娘子縫衣,娘子貼補為娘的,并不花錢。今冬家中足用,七郎且放心?!?/br> 兵丁聽著都笑起來,學姚涵語氣:“為娘寄的棉衣,定要穿上!” 還有人道:“這都開春了,棉衣方才寄到,卻是要年底方能穿上了??蓜e生了蛀蟲?!?/br> 那名叫七郎的小卒不覺便面紅,卻儼然頗為欣喜,沒有計較,反而是道:“娘也真是……說了那么多次軍中會發賜棉衣的,她便是不信?!?/br> 姚涵笑了笑:“也不是處處都發的。如我所知,江南與蜀中地帶有些駐軍,便缺衣少食。何將軍不克扣大家,樣樣都緊著最好的給軍中來用,雖是理所應當,卻也是稀奇的。你娘不信,也是情有可原?!?/br> 七郎嘿嘿兩聲,但笑不語,只將那棉衣抱得更緊。 何素聽著本有些欣然得慰,但轉念一想,卻又覺感慨——如姚涵所說,這本是理所應當之事,所謂理所應當,那便是做到了不值得夸獎,做不到才應該受罰,可如今天下,卻變成了為官之人僅僅是盡到應盡的本分,百姓便要贊他一句清正廉潔的地步,這是何等可悲的世道。 卻聽姚涵念完一封,又拆了一封,乃訝然一笑轉向王大寶:“大寶,是你的信。信說……”他輕聲細語念下去,諸人不覺都靜息凝神。 就連何素都忍不住駐足停留。他近前來本只是想知道姚涵究竟說了些什么,惹得軍士們如此嬉笑復又靜默,想著聽一兩句便走,但此刻聽著那微微沙啞的聲線以軟糯口音將諸人家書不疾不徐娓娓念來,便恍惚有些不忍離去。 短短家書之中,人間萬般滋味。 “……三寶許了好人家,今冬便靠親家接濟周轉,開春借了春苗與俺家,待有個好收成便加倍還于他……” 黑臉小兵聽著,不知不覺露出傻笑。何素記起他便是上次那個要扶姚涵的。 “聽說你也打了幾回勝仗,能有好些賞賜罷?今歲要給四寶娶親了,何時周濟家中一些……” 那黑臉小卒的傻笑便凝住了,不知是為難還是不悅。 姚涵瞧他神色,話鋒一轉:“也不強求。在外莫虧了自個兒,軍中能吃便多吃些……” 那小卒聽到此處又笑起來。 何素卻是心有靈犀般望向姚涵,意外與他目光一碰。姚涵不著痕跡收回目光,繼續行云流水地念下去,何素卻是頓時心下了然。方才這幾句話恐怕是姚涵自己編進去的了,那家書里許是只說了接濟之事,而未有更多噓寒問暖之語,姚涵仗著這群士卒看不懂字,便謅些好話哄他們。 這封念完,姚涵拿起下一封信欲拆,望見收信人名字時,卻是頓住。 頓了片刻,他待略過這封去讀下一封,大寶渾然不覺,拾起那封信又遞給他:“姚公子,這封你還沒讀?!?/br> 姚涵只得接過,但一時仍是無聲,斟酌幾許,道:“這是寶旺哥的信。稍后我去讀與他聽?!?/br> 眾人霎時死寂。 何素扶著樹干,眉頭深蹙,唇齒咬得極緊。 陣亡將士的名單剛剛才手抄過一遍,寶旺二字記憶猶新。 姚涵卻是很快揭過此節,將這封信揣進懷里,揀出下一封信拆開一看,笑眼一轉,望著另一個年長軍士微微笑笑,念道:“哥哥,俺想得你好苦……” 氣氛立時松弛。有人推搡那黃臉壯漢:“哥哥,你紅什么臉?是俺呀,春花呀……” 眾人一陣玩笑,似乎便將寶旺那封已無人收的家書忘到一邊。 惟獨何素怔怔枯站良久,再沒聽見那些笑談,等回過神來時,只覺渾身都是冷的。 他還不夠好,所以才有人無謂地犧牲。 玩笑的士卒并非是無情,只是人間苦難太多,他們必須學會自娛。軍士么,同袍戰死是家常便飯,若個個戰死了,剩下的都要哭上許久,那仗也別打了。 有問題的是他。是那個多吃多占、卻總在他人生死關頭無能為力的他。 可笑的是,便是在這種時局里,便在今日,便在方才,他竟然還想了那么一想:要尋個時機,勸姚涵離開。 他憑什么? 失魂落魄返回大帳,翻看了幾封軍報,卻始終定不下心來。 這時一人行至帳外,身影映在帳幕上。何素清楚看見他在帳前猶豫,佇立許久,方出聲道:“將軍?!?/br> 卻竟然就是姚涵。 何素凝望那道影子片刻,把軍報收起:“進來?!?/br> 姚涵入帳一揖。何素起身下榻,指了側邊兩個坐墊。姚涵會意,與他在側邊對面而坐。 親兵倒了兩杯熱茶上來,何素接了放在一旁。姚涵捧過道謝,回首再看何素,卻是不打啞謎,直接開門見山:“將軍那日未竟之語,我聽得明白。只是今日要與將軍也說明白——初時我來此,是為博將軍一笑的。但事到如今,卻也不只是為了將軍?!?/br> 何素眼睫微微一顫。姚涵不躲不閃,誠懇道:“將軍上回所說,是憂心于我,我懂得。然將軍憂心兵士,我也懂得。我知將軍無有私心,只是覺得虧欠。故而今日要說的,卻是希望將軍可以勿要覺得虧欠,坦然受之?!?/br> 何素不覺不再正面相對。姚涵注意到,便去拉他手。 何素倏然一僵,復又鎮定道:“天下并無無私之人。你莫想得太過。我只是……”他想解釋自己并非是純然覺得虧欠,實是有私,才不想留他在軍中,但話到嘴邊,又覺出不對——如果不是出于虧欠,那又是出于什么呢? 姚涵認真相望。何素只得硬著頭皮道:“你且先說?!?/br> 姚涵不知他心中轉折,只順著說下去:“如今留在軍中,是想為同袍效死。只因眼見前線不易,方覺從前醉心山水,一人獨自逍遙,是有些不公的。而將軍是我同袍,諸軍亦是,若要算賬,此間人人互相虧欠而已。故此將軍萬勿自擾?!?/br> “只有一點——姚涵自知任性,不愿入仕,添了將軍煩惱,卻還是要請將軍成全。將軍可愿賒我這個人情?” 帳幕遮不住日色,彎彎眼眸在淺淡暉光下粼粼如流。何素望著他,幾乎是鬼使神差便要道“好”,偏這時軍營外驟然響起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我的兒啊——” 是道蒼老嘶啞的女聲,一陣喧嘩隨之而起。何素與姚涵同時轉頭看向聲音來處,復又回首相顧。 姚涵起身道:“等將軍得空,我再來?!?/br> 何素向他一拱手,率先出帳去看是出了何事。姚涵猶豫幾分,則是掉頭向暫時堆放戰死士卒遺體處去了。 他還要去給寶旺讀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