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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耽美小說 - 重口純rou無劇情,未成年退散莫來在線閱讀 - 劇情8還是9【家國天下,將軍劍客】

劇情8還是9【家國天下,將軍劍客】

    36.

    觀虎樓外,群峰迭起。正對著觀景臺的一面山勢險絕,如虎撲鷹。姚涵只是從觀景臺望出去一眼,就明白這城樓從何得名了。

    何素點了一壺茶,一碟點心,猶豫一下,又問姚涵:“……喝酒嗎?”問出口便自搖了搖頭,“你不能喝。要養傷?!?/br>
    姚涵:“……”幸好他是真的不喝,不然被何素這樣一問,哪里忍得住。

    茶與點心端上來,何素推到姚涵面前。姚涵馴順揀了一塊點心:“是要與我說些什么?”

    何素遲疑一會兒,道:“姚公子……”

    姚涵正把那不知什么做的糕點塞進嘴里,聽到這里動作卻是頓了頓,恍然意識到何素的態度似乎有了些變化。他先前好像是稱過自己的字的,只不知何時,又換回公子這樣生分的稱呼了……

    “在真定那時,我問過你,要何種報酬,”何素繼續道,“錢帛良田,還是軍功官位?!?/br>
    “但事到如今……對不住你,我卻是要食言了?!?/br>
    此言一出,姚涵塞了滿口糕點不好說話,只得鼓著腮幫子去看何素。何素看著他奮力咀嚼下咽,試圖盡快騰出嘴來說話,居然笑了一下。

    姚涵心頭登時跳出來一個念頭:……這人莫不是故意等他吃得沒空說話才開口的?

    一念未絕,卻聽他道:“錢帛良田,我能給你,軍爵卻是不愿與你了,姚公子。此戰落定,別過如何?”

    話落,兩人目光相對。樓外天青云高,映在彼此眸中。

    姚涵剎那反應過來,想要開口,卻是被口中糕點嗆住,只說了一個“你”,便捂嘴吭吭咳嗽。何素原先一副視死如歸慷慨就義的表情,然見姚涵嗆住,那鄭重到有些威嚴的模樣頓時全都不見,自覺起身上前給他端茶,并小心拍背。

    姚涵哭笑不得。

    何素如何生出這個想法,他不太清楚,但心思略微一轉,多少能推出些前因后果。財貨不拘,說明何素仍舊是期望能實質上給予他報償,官爵不給,則要么是朝廷方面的意思,要么是何素另有考量??春嗡赜迷~,他說的是“我不愿與你”,可見這是何素本人的意思。那么,恐怕只有一個原因了,那就是不希望他與朝廷有牽扯。

    至于為什么不希望他與朝廷有牽扯,常人看來,或許會歸因為何素想要獨占軍功,不愿姚涵以奇功一躍而上,搶去他此戰風頭。姚涵卻知,以何素心性,大約是左右為難,有些愧疚了。

    如得官爵,則身為朝廷命官,戰死理所當然。

    如是平民之身,卻是可以避戰,可以逃的。

    早先何素帶著期待想許他軍功官爵,如今何素卻希望他以平民之身領賞而去。前者是為將士家國,后者是為他,無一者是為一己私利,卻教這人好生糾結不安。

    姚涵一時不知該嘆氣還是該笑,只覺怎么做都會讓何素過意不去,偏偏他愈是過意不去,自己便愈覺得他這般直正,當真一股清流,應當好好護著。

    該怎么說……小將軍也只是并不萬全、也會難過、只是比別人都更約束自己一些、比別人都更愿意多擔一些的人罷了。

    旁邊何素見他吞咽艱難,親自給他倒了杯水,塞在他手里。他慢慢將點心咽下去,待真要說些什么時,卻發現其實無話可說。何素想護著他,他也想護著何素,這一點,何素是說服不了他的。

    忽而一股辛氣撲鼻,茶盞中烏影一閃。

    他不假思索將何素一推,自己踉蹌推案而起。下一瞬,咵嚓一聲,連茶盞帶桌面都被劈裂,茶水揚灑,糕點傾落,滾了一地。

    何素當即抽刀出鞘,所有躊躇猶疑都先壓下,當頭便向身后人劈去。

    “你是何人!”

    身后人怪叫一聲,舉刀相對,兩刀相擊,錚然鳴響,辛辣藥味迎面撲來。何素倉促一瞥,只見對方細短眼睛,虎背熊腰,生得比他還高一頭,手持的是一柄厚刃長刀,刀重而刃鈍,一見便知不是當刀用的,而是作狼牙棒之類重兵器用的,這在中原并不多見,卻是胡人軍陣中常用的武器。則對方身份不必再問。

    兩刀一對之后,巨力涌來,何素趕緊側刀卸力,險險將那股巨力引向身側觀景臺外,那壯漢收不住力,沖出幾步,一刀撞斷了觀景臺的欄桿,差點翻下去,何素卻也是手臂發麻,匆匆看去,自己的軍刀上也已豁了一個缺口。

    姚涵自覺躲遠,提醒道:“刀上喂毒!”

    何素嗅得那股藥味便已警惕,聞言“嗯”了一聲,專心與那壯漢對峙,不敢分神多說。

    倒是姚涵躲在角落,拉住腿如篩糠站都站不住的店小二,鎮定問道:“你這可有第二處樓梯可以下樓?”

    店小二望著堵在樓梯口方向的壯漢,自然明白姚涵是什么意思,當下哭喪著臉瑟瑟道:“客官,沒,沒有的……”

    這就是說,要么他們殺了壯漢,活著下樓,要么壯漢把他們一個一個屠戮當場了。

    剛經歷兵火,好容易開張,便又遇上這等飛來橫禍……小二想到這一點,不由得悲從中來,眼淚當即就涌出來。

    姚涵天性使然,欲要安慰,卻終究還是知道輕重緩急,忍住了沒有分心去管那哭得暴雨梨花的小二,而是摸了摸腰間繃帶,目光緩緩掃過整個二樓空間,將桌椅位置、屋頂高度、自己到樓梯口的距離盡數記下。

    寬長方六丈余,五副桌椅,剛剛劈爛一套,橫在腳前。

    他只有一擊的機會。

    壯漢雙手抱刀獰笑,兩腿彎曲成一個扎實的弓馬步。刀頭向著何素,刃皆銹蝕卻極厚重,抵在何素那柄彎頭軍刀面前,顯出恐怖的壓迫感。

    何素咬牙屏息,寸步不讓,刀尖直指壯漢中上段。

    兩人都不是什么頂尖高手,但論殺人與活命,兩人都是戰場上砍殺無數活人又無數次死里逃生磨出來的萬人敵,是真正對生死之機有著直覺性的敏感的野獸。

    此刻,這兩頭野獸正彼此試探,尋找對方的破綻。

    每一呼吸,每一眨眼,都可能成為破綻。破綻,又隨時可能轉化為陷阱。

    不動則已,一動你死我活。

    誰先動?

    答案很快就揭曉了。

    ——何素先動。

    軍刀如一枚利爪,決然撲進長刀的半徑以內,毫不掩飾殺機,直劈向那胡人壯漢脖頸!

    胡人隨即也雷霆而動——卻不是揮刀來迎何素,而是與何素目光一碰后,露出一個怪異的瘋癲笑容,繼而猛然轉身發足狂奔,奔向姚涵!

    他舉刀,如舉起一山嶙峋怪石,不顧一切撞向角落那道瘦削的身影。

    何素措手不及,全然料想不到對方會放著他堂堂將軍不殺,而是全力向姚涵一擊,錯愕之下,顧不得破綻不破綻,倉促轉向,追上一步,生生將軍刀改下劈為橫斬,意圖切入胡人肩背。

    噗嗤裂帛聲響,軍刀意料之中斬入了血rou,霎時一道鮮血噴濺。卻聽對方怪叫一聲,腳下再次轉向。

    何素驀然驚覺此處后手,電光石火間錯開一步,對方果然隨即急停轉身,上臂肌rou收緊一振,大刀順著轉身的慣性兇猛加速甩來。何素險之又險橫刀一擋,那道喂毒的刀鋒幾乎是擦著額頭掃過。鏗然聲響,軍刀再添缺口。

    但他不停。

    對方刀沉勢猛,難以迅速變向,一旦招式用出,下一瞬便是破綻。機不可失!

    軍刀沿著闊背刀微微一轉,遽然如蛇牙一般毒辣咬進。刀刃切入手臂,轉眼便要將那胡人的左手斬下。那胡人卻忽地抬起頭來,嘿嘿一笑,右手向后一擲,粗笨的闊背刀挾風砸向姚涵與小二。

    何素瞳孔驟縮,怒喝一聲,軍刀霎時斬到底,一條血淋淋人手啪嗒摔落地面。

    小二嗚咽一聲,抱頭軟倒于地。姚涵迎著撞來的闊背刀只是微微側身,不知是來不及反應,還是傷勢拖累。

    何素不敢賭姚涵與那小二的性命,竭力踏地而起,不顧空門大開,想要徑直越過那胡人,去攔住橫砸的闊背刀。胡人卻是咧嘴悄然而笑,倏爾自腰間抽出一把短劍來。

    到這一刻,姚涵終于面色陡變。劈手奪了一把瓷壺打碎,信手撿了一枚瓷片,屈腰自闊背刀下滑過,復彈起上身時,人已在那胡漢身后。

    何素軍刀斜切,堪堪粘上闊背大刀,正發力側甩,腰腹邊冷光一閃,卻是胡人短劍出鞘直刺他上腹部。刀頭發黑,也是喂毒。

    他心下空了一霎,不知該作何想。

    下一刻,長刀甩飛,巨大的慣性帶著何素的軍刀也握持不住,脫手飛出,兩刀砰然撞上桌椅,接連撞碎了三張木桌。

    店小二痛哭,不敢睜眼。樓下此時方傳出驚呼。

    喂毒短劍劃破一片衣袂,咻,恰恰從何素皮rou毫厘之外揮過,當啷落地。

    何素一身冷汗地站定,心跳劇烈,抬眼望去,姚涵勒著壯漢脖頸,仰天倒在地面。壯漢頸間淌下血跡。姚涵胸口激烈起伏,想要撐起身,卻是反而被對方體重制住,動彈不得,腰間已然滲出血跡。

    胸口與腹部兩處傷口都崩裂。他對自己的預判沒有錯,有且只有一擊之力。

    “你可有……”呼吸未勻,先問何素,“傷著”兩字未及吐出,何素卻是眸光一凜,合身撲來:“小心!”

    但見那胡人壯漢狀如瘋魔,竟是又從貼身處摸出一柄匕首,人到將死,再無顧忌,任姚涵發力切入喉管,也不停手,反干脆用頭與頸壓住姚涵兩手,而后竭盡全身力氣揚起匕首,向著被自己牢牢壓住的姚涵猛然扎下。

    局面瞬息調轉。上一刻還是何素被動,這一刻卻是姚涵無力還手。

    何素大腦剎那空白。一瞬里什么都來不及想,只是撲上去把住壯漢那只僅剩的手,往外狠掰。

    他不敢踹。他沒有姚涵那樣精準的對角度的把握,情急之中生怕誤傷姚涵,更何況現在姚涵人在壯漢身下,那任何拳打腳踢都是使不得的。于是一時間竟然只有這么一個笨辦法,便是掰著壯漢的手不讓他扎下去而已。

    匕尖在姚涵面門前頓住,顫抖。何素咬牙使力,拳背青筋迸出。壯漢腕關節咔啦聲響,骨骼一寸一寸移位。其人嘴巴一張,似乎是想要痛呼,開口卻只有血溢出來,喉中咕哧作響,一字難吐,面孔憋得血紅。

    僵持不知多久,也許只有一眨眼時間,那壯漢頭一歪,眼神終究渙散,手上力氣松了下來。

    何素仍是不敢掉以輕心,依舊全力將他腕骨向關節外側壓下,終聽見清脆一聲骨響,“咔”!

    他與姚涵兩人齊齊注視那握匕的手指頹然松開,手掌以一個觸目驚心的角度歪向一邊,匕首順著指骨方向滑落在地。

    又過良久,直到掌中人手腕開始發涼,何素才終于相信對方這回是真的死透,再無陷阱,方顫栗著緩緩松開手。

    “姚……”他望著姚涵,只說了一個字便覺喉嚨發緊,說不下去。

    姚涵目光復雜地抬眼從他身上掃過,很快轉向店小二:“我無妨。倒是……”

    何素轉頭一看,店小二已嚇得暈死過去。

    37.

    關于姚公子和將軍單獨出去然后傷口全都綻線需要重縫這件事,尹軍醫及他的兩位藥童與諸位軍士都感到非常氣憤。

    大部分軍士氣憤的點在于:“胡人居然敢刺殺到我們地盤上來,欺人太甚!”

    尹軍醫與藥童的氣憤的點在于:“你害我們要返工了,將軍?!?/br>
    另有少部分軍士比如王大寶,其氣憤則在于:將軍非要把姚公子叫走,叫走也不知道談了什么,結果遇到胡人將軍居然護不住姚公子……

    沒用!……當真沒用!

    當然關于這一點,他們是不敢公然宣傳的,只有默默腹誹而已。

    然而何素不知道自己頭上已經扣好了鍋,獨自在那回想戰況,想著想著也覺得自己確實有點沒用——他應該是錯估了局勢的。

    那胡人壯漢擲刀之時,姚涵顯然仍有一戰之力,之所以沒有馬上避讓,可能是為了省力,可能是為了誘敵,但總之游刃有余。如果自己當時足夠冷靜,沒有急著去攔那把闊背刀,那么姚涵可能會靜候良機,將那胡人一擊斃命。

    但如果只是如果。

    現實就是,自己不夠冷靜,以至于姚涵為了救他倉促出手,最后受制于人,險些死在那個刺客手下……

    帳外忽然一聲“將軍”,將何素的反省打斷。

    “何事?”他強打精神。

    郎將掀簾而入,拱手上報:“那胡卒身份查明,是彼處西路軍千戶溫達之子。溫達此前遭刺殺,另有兩子死于東路軍中?!?/br>
    何素神色微微一凝,少頃,道:“你辛苦了?!?/br>
    郎將拱手一禮。何素翻了翻案上卷軸,問道:“北邊如何,胡人有何動向?”

    “回稟將軍,與前幾日一般,有一隊一千余人散兵,在我方駐地三十余里處觀望sao擾不停?!?/br>
    “南邊呢?!?/br>
    郎將猶豫了一下,還是直言道:“天庭尚無回音?!彼^,天庭就是指本朝皇帝那邊了。

    何素聽罷蹙著眉頭揮一揮手:“我知道了。傳令諸軍不可松懈,今夜仍需戒備?!?/br>
    “末將得令?!?/br>
    郎將領命而去。不多時卻又有一人不經通報便大大咧咧直入帳中。

    何素抬頭,正是副將岳涼。

    這回他沉默片刻方開口:“家書全送完了?”

    岳涼往地上一坐,“嗐”了一聲,徒手給自己扇了扇風:“這送得早的都回信了。這不就是……”他眼睛向著地面看了會兒,傻笑到底還是掛不住,聲音低下去,“不就是又有拖兒帶女的來了么?!?/br>
    何素翻看卷軸的手停了一停,很快又繼續翻下去:“愁什么?照例撥予錢糧。要不要留下卻是隨他們?!?/br>
    想了想又補了一句:“保州方經戰事,丁口不旺,來幾個應當是恰好能住?!?/br>
    岳涼聞言點頭,半晌卻仍是不去。

    何素瞥都不瞥他,只道:“說來?!?/br>
    岳涼尷尬笑了一聲:“石頭……我那邊一個小子……他爹娘想替他結個陰親?!?/br>
    帳中一時寂靜。少頃,何素低著頭道:“由得他去?!闭Z氣平淡,聽不出起伏。

    岳涼知他是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八風不動的性子,眼下定是在想陰親如何石頭如何此事何處妥何處不妥,然而還是不得不繼續說道:“還有五郎……他家一郎、二郎、四郎皆是戰死。今日他家老娘帶著他家幺子來見我,說要六郎也當兵……”

    何素怔住。岳涼立刻道:“我叫他募兵時再來?!?/br>
    何素怔了一會兒,道:“說得不錯?!?/br>
    接著又是許久無話。岳涼還是不去。何素也不問。又等了一會兒,岳涼果然忍不住,追問道:“我聽風聲,南邊吵得厲害……”

    南邊是朝廷。岳涼問這句,卻不是問朝堂上那些勾心斗角,而是問與軍人們最切身相關的軍功賞錢何時可以批復。

    吃穿用度,賞恤撫安,處處都要用錢??v然朝廷習慣是次次拖拉,岳涼代表下面那些軍士心聲,卻還是次次都要來問的。

    何素終于放下案卷,鄭重卻無奈地與岳涼相對:“此事急不來?!?/br>
    岳涼望他,張口欲言,滿肚子話滾了幾轉,卻是止了又止,到頭來吐出口,還是只有一聲:“……唉?!?/br>
    何素見狀眉頭糾得更緊,愁得岳涼都想替他把眉頭揉一揉,卻聽他道:“前幾日我去兌了些銀錢……”

    嗯?岳涼耳朵登時豎起?!爸皇悄清X莊被胡人搶過,一時拿不出許多銀子,我只得了一百多兩,還有幾百貫散錢。抵不得大用,但若有軍卒家人急用,你盡拿去?!?/br>
    岳涼一聽就明白了:“你的私房錢?”

    “這些本也不該算我的?!焙嗡卮鬼?,指尖不覺嵌進掌心,“且于我也無用……但賬還是要記,要記得誰拿了誰未拿,萬不能短了誰。過幾日錢莊周轉過來,還能再取出些現錢來,你也都拿去。賬目若算不明白,還是叫盧敏與云郎將幫你?!?/br>
    岳涼唰地站起,抱拳道:“謝兄長!”

    何素“嗯”了一聲,復低頭去看案卷:“時候不早,你也早些歇息。這幾日胡人仍在窺探,尚不可掉以輕心?!?/br>
    岳涼解決一樁心事,精神倍爽,哪有要去歇息的樣子,卻當然也是順著何素的話去接,不會拂他好意,拱手對道:“得令!”

    何素頷首。岳涼神清氣爽走了。

    留下的何素卻不禁開始想,或許該要催催南面了。

    -

    軍醫營帳內,重新縫完針的姚涵乖乖歇在榻上,一副侍兒扶起嬌無力的模樣,前后圍著四五個親近的兵卒。

    七郎藏了包豆腐絲,王大寶留了半個驢rou火燒,尹軍醫端了碗咸rou湯,到最后在姚涵榻前碰面時,不由得面面相覷——小姚也委實太招人喜歡了點,誰想得到幾個人竟然是不約而同都想著要喂他。

    ……就連他現在躺著那榻,都是一個家在本地的伍長專程給他拖來的。

    尹軍醫木然想道,這可真是人比人氣死人。反正將軍要是受傷了,決不會有這么多士卒惦記著要給他送吃食的。

    姚涵精神卻是有些不濟。

    他再怎么樣也不是鐵打的。好容易熬過去最緊要那兩日,精神頭一天天好起來,尹軍醫與隋軍醫都是頗感欣慰。誰知今日一放風,得,立刻又把傷口鬧綻線了。眼下雖然重新縫畢,卻也是把他這兩日養起來的精神耗了個精光,此刻便有些懨懨無精打采,連笑一下都顯得勉強。

    他強撐著謝過來送吃食的幾人,將人哄走,尹軍醫以為他終于要歇下,卻聽他忽然道:“尹先生?!甭曇糁衅v難掩。

    軍醫嘆了口氣,轉過身正面相對:“何事?”

    幽幽燭火下,眼前年輕人抱著被子撐起身體,形容憔悴,神情認真,似乎有些苦惱,遲疑了片刻,才輕聲問道:“該如何做,將軍才能開心呢?”

    尹軍醫驀然怔住。

    何素不開心嗎?

    確實,他不開心。他不開心得人盡皆知。兩位軍醫有時私下調侃將軍,都說那張臉生得就是一副“后天下之樂而樂”的臉??墒?,他不開心,又能怎樣呢?

    大家都想為將軍分憂,尹蘭也是為此勸說姚涵留下,可那也只能是盡心竭力而已了。何素責任感重,性子內斂,實在不開心,那也沒有辦法的。

    尹軍醫只有嘆氣:“你究竟為何一定要他開心?”

    帳中安靜了片刻。尹軍醫注視姚涵,卻見姚涵再開口時,也是略微茫然:“我……我如今也不知道了?!蹦蔷褪钦f,最初是有原因的了。最初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為什么想讓何素開心,然而隨著兩人相處,時日推移,他心中的那個理由卻反而變得模糊了。

    尹軍醫心下微微一動:“小何今日與你說了什么?”

    姚涵不語。

    默然許久,再未聽到姚涵出聲,尹軍醫大約明白姚涵是不會說的了,于是俯身去端那碗咸rou湯:“我再熱一熱?!?/br>
    姚涵低聲道:“有勞尹先生……”

    尹軍醫苦笑一聲:“你啊……你好好養傷,便算是為我好了?!币勓杂质堑狼?,卻被軍醫擺手止住,而后令藥童搬來藥爐,點了小火,將咸rou湯盅墊上去。

    煨了不一會兒,氣泡嘟嘟翻上來,滾起rou絲,鮮香撲鼻。藥童在旁舉著蒲扇煽風,嗅得rou香,暗自垂涎欲滴,肚子咕嚕一聲響。

    姚涵見狀便留心只盛了小半碗湯,想留給尹軍醫與當值藥童各一份,卻被軍醫逼著又喝了一個小半碗。眼見他實在是真喝飽了,尹軍醫方才作罷,由著藥童將剩下些rou沫湯汁囫圇吞了。

    熄了燭火,夜色里只剩一片蟲鳴。

    姚涵閉上眼,困倦已極,心頭卻不知為何,仍是被方才那兩個問題縈繞不能絕。

    自己究竟為何,希望將軍開心?

    又究竟要如何,將軍才能開心?

    如何做,將軍才能無牽掛,無煩憂,從心所欲,逍遙自在,才能不像今日這般,一邊是為他,一邊是為其他士卒,左右為難?

    尹軍醫說過,他姚涵若是留下,或許可以讓大軍減少犧牲,那樣的話將軍就能開心。

    可是好像,并非如此。

    將軍好像只是從擔心士卒,變成了既擔心士卒又擔心他。

    何以如此?

    夜長人漸寐。

    草間伏露,重云掩月。

    清風聽蟲響。

    寧靜春聲里,金戈忽然起。

    “有刺客——”

    一聲慘呼,號鼓炸響。

    姚涵猛然驚起。

    大營瞬間動了起來。夜巡士兵馳馬自營帳間飛踏而過,振戈疊甲之聲由遠至近,火把隨巡邏兵馬蹄所到依次亮起。

    軍醫營帳倏地被掀開,一人探進頭來:“先生,帶上藥箱與我來!”

    尹軍醫睡眼惺忪,才從被褥中伸出腦袋,尚未清醒,猶自問道:“何……何事……”來人急不可耐,兩步進來將他拽起,替他草草披上外衣,目光逡巡一圈,找到藥箱,二話不說搶著拎起藥箱,轉身便要推著鞋子只穿了一個的尹軍醫往外去。

    姚涵悚然只覺全身血液都涌向大腦,手足冰涼,卻是勉力起身,掙扎下榻,隨手扯了一件長袍披上,執劍便要跟出。

    來人倏然駐足,厲聲喝道:“姚公子留步!將軍有命,姚公子不得參戰!”

    姚涵霎時脫口而出:“是他受傷了么?”

    尹軍醫頓時清醒,目瞪口呆看向來人。

    來人正是平日跟在何素身邊的親兵郎將云簡,聞言跌足道:“你……此事不可聲張!”

    姚涵閉口不語,掀簾欲走,被云郎將一把拽回:“不許去!”

    姚涵回首相望,呼吸急促,雪白面孔上漆黑雙眸越發顯得既寒且亮。云郎將一時被震懾三分,稍緩后無奈道:“刺客已經授首。如此態勢,是防夜襲。將軍要你養傷,你若強要去,他不會開心。你且聽他的吧?!?/br>
    姚涵聽得這句,不得已只能按捺心焦,扶劍退開。尹軍醫終于反應過來,卻是連滾帶爬往回又去掏了些止血解毒的藥草。一旁兩名藥童也已醒來,一人慌張問道:“可要小的同去?”

    云郎將言簡意賅:“且來?!蹦撬幫纯淌帐巴.?。尹軍醫在云郎將半攙半拽下上了馬,藥童捧著藥箱跟在馬后,一路狂奔。

    姚涵卻是如被按在了軍醫帳中一般。眼前火炬來往奔忙,鼓號聲中,整個大營仿佛巨獸緩緩醒來,發出低沉的吼叫,一切亂中有序,血氣與戰意逐漸上涌。而他雙腳宛然被釘在帳中,不得動彈。

    “將軍可安好?”耳邊聽得士卒相詢。

    “將軍無事!”

    “當真?”

    “我親眼見將軍披甲出帳……”

    “那便好,那便好,我就知道!”

    人聲紛紛,倏忽遠近。姚涵倚帳而立,掌心出汗。

    腦中聲聲句句盤旋,徐徐拼湊起來。

    我親眼見將軍披甲出帳。

    此事不可聲張。

    如此態勢,是防夜襲。

    姚公子不得出戰。

    ……

    不對,這不是防夜襲。

    這決不只是防患于未然的警惕。如果只是防備,不需要這么大陣仗。反復如此只會落入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的陷阱。何素也不必裝作無事,更不需披甲。

    幾相對照來看,中軍大帳與前軍那邊發生了什么簡直呼之欲出。云郎將說的那兩句,不消說,只是為了安他心罷了。

    小將軍,何素他……

    隨著一聲如泣的號角響徹夜空,寒春昏云劃破。

    來回飛馳的傳令兵終于放聲狂吼道:“敵襲——”

    剎那鐵甲整肅之聲轟然貫耳如雷。刀出鞘,箭上弦。

    姚涵茫然束手不能前。軍醫營帳在最后方,除非前軍盡滅或火燒連營,否則便是最安全的所在。何素不許他參戰,要他養傷,理智而言確實是最能長久利用他戰力的安排,畢竟他活著才可以繼續發揮作用。

    可,即便朋友受傷了,他也要為了下次的戰力而袖手旁觀嗎?

    耳邊人聲紛雜。下山以來,他頭一回感到了無力。

    何素那道命令對他是沒有效力的,真要抗命,何素也不會斬他??赡菢雍嗡匾欢〞y過。要是他因此受傷,何素會更難過。

    可是,

    ……可是要這樣眼睜睜看著朋友們赴險,要他不作為,他也會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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