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觀賞
先生到底沒有把我吃到最后。 他只是親吻,連手指尖都親了一遍,我躺在床上發抖,渾身流著汗,如同剛被抓起來,掉在岸邊啪嗒拍打尾巴。先生摟住我的腰,嘴唇貼著我的嘴唇,當他把手放在心臟附近,我懷疑那里發出的聲音太吵了,吵到他想要讓我安靜一點,所以才慢慢地捏、慢慢地揉,溫柔又堅定。接著他趴在我胸口,用舌頭一次次地舔,我胡亂地掙扎,動不了,好像可以被吮吸身體里所有汁液,快要死了一樣。 沒多久,先生停下來向我道歉,我被他抱在懷里,其實我一點都不怪他。他只是太喜歡欣賞一條金魚,忍不住親自去碰,而且我故意對他說了那些想他的話,我故意的。 “……明天我們出去一趟,好不好?”他哄著我。 我答應了,完全忽視從魚缸里和泡沫一起涌上來的咒罵,它還在叫,一直在叫,那條金魚嫉妒我。 先生帶我到一棟有著十三樓的房子,人不多,我們進了很安靜的房間,里面坐著一個男人?!翱梢院退囊粫靻??”先生低下頭,湊近我耳邊說,“我在外面等你?!?/br> 我有些抗拒,但我不愿意拒絕先生,所以房間只剩下我和那個男人。他似乎知道我是一條金魚,真奇怪啊,我們說了一些話,他好像能聽懂。然后男人又和先生單獨交談,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手指一下下摳著黃色的漆,可惜金魚沒有陪著我,它對我生氣了,它要看著我受傷,它始終希望我和它待在一塊。對它來說,那條河流不一定真實存在,也不需要存在,只要有那么一點什么,它要我牢牢地盯著它、跟著它。 這是金魚的想法,我也曾經有過。但河流的盡頭是什么?是江、湖泊,還是大海?我想象自己在里面游啊游,沒有落點,我開始意識到,金魚為什么試圖讓我相信先生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虛假的:他是不能在水里生活的,他是一個人,活生生的人類,他不能像金魚那樣長出魚鰓和魚鰭。 有人從走廊經過,我下意識低下頭,雖然在水族店里的金魚必須被觀賞,但現在我被先生“買下了”,我是屬于他的。我曾經痛恨被關在魚缸里,但如果是他,我愿意,無論是玻璃還是一雙手,我可以在一灘淺淺的水洼里呼吸。 我順著走廊看到盡頭,前臺擺了一個魚缸,長長的,里面有很多魚,一、二、三、四、五、六……它們游到了水草的背面,再轉過來,就長得一模一樣了,都是一張金魚的臉,鼓鼓的眼睛,不斷翕動的嘴,就這么對我說:“你太愚蠢了?!?/br> 我捂住耳朵。 幸好先生及時出來,他攬著我,我緊緊地挨著他的身體。那個冰冷的男人將我們送到電梯口,對我笑了笑,我忽然覺得他也有溫度:“下次見?!?/br> “還好嗎?如果不喜歡,下次我們就不來了?!毕壬遄弥Z氣。 我看著自己的腳尖:“沒關系?!?/br> 我們又見了幾次,好幾次,男人總是先和我交談,然后是先生,他手里拿著一疊厚厚的報告,最后加上了寫得很長的單子。先生拿起來看了看,問:“可以配糖嗎?” “行啊,小朋友吃點糖,甜甜的,是好事?!蹦腥碎_玩笑似的應道。 于是先生買了一大罐糖,圓圓扁扁的,和從男人那里帶回來的許多瓶子里的圓片一樣。不過糖是甜的,那些圓片是苦的,吃了之后我有些睡不好覺,總覺得累。我躺在床上的時候,先生負責喂金魚,喂的不多,金魚氣鼓鼓地不肯吃,覷著我:“看啊,他討厭你,你明明就是一條金魚。他不讓你和我說話嗎?如果你和我不是同類,你還能是什么呢?你生了這樣一張臉,這樣的身體,你是從誰的肚子出來的,又是流著誰的血和rou?” 我沒有反駁,我只是想,吃下那些糖和圓片,我就會變得更漂亮——養金魚的人不都是這樣嗎,我可以給他喜歡的顏色、尺寸,以及擺動手臂和小腿的方式,或者親吻時露出一截舌頭,請他品嘗。 先生幾乎不去上班了,我也不知道原因,總之自我們住在一起,他就待在家里陪我,又買了一些書,教我認字、寫字。我不記得自己有沒有學過,一條金魚如果懂得數字和文字,肯定能賣個好價錢,我覺得我應該是會的。 我好像忘記了很多東西,包括父親的臉,母親的高跟鞋,還有那次魚缸被砸出了破洞后,掉在地上無助掙扎的金魚。魚缸里的是那一條金魚嗎?還是別的?我有沒有帶著它流浪? 但學習真的很難,金魚的記憶本來就很短,我坐在先生腿上,想要撒嬌,他卻無奈地說:“乖,學完今天的課,周末我帶你去游泳?!?/br> 我摸了摸額頭。 先生眼底笑意更濃,湊過來,在我摸過的地方留下親吻。我一下子就舒服了,高興地抱住他脖子,親他的嘴,舔他的舌頭。我確定他很樂意我這么做,每次我主動送上去,先生的手指都會發抖,死死掐著我的腰。 周六是大晴天,先生說室內的游泳池更好,外面的河水太冷了,我就不再管金魚的勸說。它越來越瘋了,一邊是父親的神情,一邊是母親的,聲音重疊在一起,非要我和它待在一起。先生決定把它留在魚缸里,我躲在房間外,退出了它痛恨的視線。它的鱗片開始失去光澤,魚鰭擾亂了水波,還未消化的魚糧從嘴邊漏出來,留下一片污濁——它借此反抗,反對我的不聞不問。 游泳池里人很少,一邊是淺水,一邊是深水,先生怕我掉進去,一直拉著我的手。我有些困惑,水已經沒過我的胸口,我應該、應該做什么,是擺動不存在的魚鰭,還是尾巴,我下意識掙扎,想要從他手里掙脫。先生不肯,過了幾分鐘,他好像妥協了:“我把手稍微放開,你不要,不要離得太遠?!?/br> 幾乎在他松手的一剎那,我便往水里墜落,身體太過沉重,我的大腦被沸騰的呼吸和心跳刺激,反而蠢蠢欲動。再次被他抱住,我抹了一把臉,濕濕黏黏的,可能是眼淚,也可能只是游泳池里散發出怪異氣味的水。我把頭壓進他肩膀,由內到外一片混亂:“我游不動……” 難道我不是一條金魚? 還是我習慣了魚缸里狹窄的空間? 我是紅的、金的、還是白的? 先生收緊手臂,不顧旁人投來的目光,他只是抱著我,牢牢地抱著我,低聲安慰:“剛開始我也不會,慢慢學,就像學語文、數學和英語,沒關系的?!?/br> 我放聲大哭。 這天我們很早就回家了,家里卻來了一個不速之客,她和我見過的女人都不同,像妖精,眼睛是尖的。她對先生破口大罵,沒有正眼看過我,仿佛我不在那里:“……你不愿意回來,覺得自己是私生子,沒臉,不爭也不搶,你爸給我們的就這么一點東西,哪里夠用?別人都在醫院噓寒問暖,你怎么不去?玩金屋藏嬌,陪這種小玩意過日子,有什么出息!” “我已經重復過很多次了。媽,我沒有看不起你……我從來沒想過要什么額外的錢,我和爸聊過了,他同意我開個小工作室?!毕壬行┎荒蜔?,“而且我在談戀愛,不是養了什么人,你如果有時間,就多陪陪我爸,別過來鬧?!?/br> 女人氣得臉都白了,隨手砸了杯子,又站起身來,沖到我面前想要打我。但先生攔住她,在她耳邊喊了句“你外面養的那幾個人,爸還不知道”,她就停下了,反倒甩了先生一巴掌。我聽到魚缸里的金魚在尖叫,我看見我站在她背后狠狠地推了她一把,再次睜開眼,她氣匆匆地離開了,剛才什么都沒發生。 “對不起……”先生溫柔地摸了摸我的腦袋。 我問他:“疼嗎?” “疼?!彼麌@了口氣,“睡前也給我一塊糖吧?!?/br> 我們在嘴巴里分享了同一塊糖,甜膩膩的,黏著分不開一樣,先生使勁地舔我,令我快要無法呼吸。睡著后我做了一個夢,水族店的燈光從上方打下來,金魚在管道和魚缸之間穿行,齊齊轉彎、左右搖擺,客人們一邊觀賞著一邊鼓掌。我看見先生站在人群中,興致勃勃地盯著魚缸,我擠進人群,拉住他的手臂,想要提醒他我在這里,不要看那些金魚,我就在他身旁——他開口道:“金魚只有觀賞的價值,養在魚缸里的小玩意,我不喜歡了?!?/br> 我毛骨悚然,再回過神來,我透過玻璃看到先生扭曲的臉,我是什么,我是一條來到他面前的金魚,我愿意一直當一條金魚嗎?我在水里無聲地大叫起來,氣泡一個接一個破裂,沒有人聽見,人聽不到金魚的話。先生轉身離開,水族店的燈慢慢暗下來,我環顧四周,只剩下我一個,我是金魚,還是別的什么—— 夢境也隨之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