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剖開
我把金魚倒進了浴缸,里面是溫熱的水,多到快要滿出來。 它好像被扔進了油鍋,拼命地游,在浴缸里轉圈,我沒有吵醒先生,靜靜地站著,看著它來回游動。我回想著夢里的畫面,問:“人和金魚可以生活在一起嗎?” “可以,當然可以!”它歡快地叫,痛苦地叫,“你在魚缸里,他把你關在房間里,外面的水是冷的、熱的,他的手掌會抱著誰的腰?” 我伸手去抓它,要它說別的好聽的話,金魚不肯,從我的指縫里逃跑:“他不愛你,他不能跳進河水,我們去吧,去吧,去順著水流到達大海,魚群會很吵鬧?!?/br> “我想留在他身邊?!蔽铱蘖?。 金魚的眼睛是無機質的白色,神經兮兮的,無論它游到哪里都直視著我。它的身體變成紅的、金的、白色的,一時像手指那么長,一時像西瓜那么大,我抓不住它。 “他不愛你?!彼酶赣H的聲音喊道。 “他不愛你?!彼媚赣H的聲音喊道。 “他不愛你?!彼酶癄€的聲音喊道。 我把自己也扔進去,我一定要抓住它、掐住它的腮,我要一個答案。它橫沖直撞,水全都灑到了地上,它不停地重復著“他不愛你”,它不斷強調我只是一條觀賞用的金魚,如果我一輩子陪著它,它也會一輩子陪著我。我到底是誰?我是什么?我記得那天腦袋砸碎玻璃的痛苦,我記得父親氣急敗壞的臉,我記得先生第一次對我說的話是“謝謝”。 我想要一輩子陪著他,我的先生,先生的我,如果我是一條金魚,我舍得壓碎他的骨骼、他的皮rou,把他塞進魚缸里嗎? 那么,只剩下一個辦法了。 我對金魚說:“抱歉,我要殺了你?!?/br> 它哭道:“你忘記我們度過的日子了?沒有我,你會變成瘋子,你就是個瘋子!我們是同類,我們是一體的!”它的鱗片在閃爍,我把手指探進去,從縫隙里摸到了它的rou,濕黏的感覺稍瞬即逝,我把它死死握在手里。 這個瞬間,我的腦子“嗡”地一聲響了,好像迷霧被拂開,好像皮rou被剖開,一切都變得清清楚楚。我從浴缸里爬起來,先生砸壞了門鎖,焦急地沖過來抱住我。我打斷了他的詢問,高興地笑,攤開手掌:“看,原來金魚早就死了?!?/br> 手心里什么也沒有,浴缸里的水順著下水道全都消失了,里面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我終于找到了所有事情的答案。 周一下午,我們到冰冷男士那里復診,他是個不錯的醫生,聽了我的話后若有所思:“……所以你已經意識到,一直以來你就沒有帶著金魚,只是幻想?” “我覺得它陪著我。其實那就是我自己,我太怕孤獨了,怕被拋下?!蔽也蛔杂X揪著衣服下擺的線頭,先生注意到了,從一旁伸手握住我的,十指相扣。 “愛情的力量?!贬t生嘀咕了一句。 這次拿到的藥比上回少了一大半,大概因為我的狀況轉好,不需要那么多療程了。我看向前臺的魚缸,里面都是五顏六色的熱帶魚,沒有金魚。 醫生建議我們可以回去一趟,回那座有水族店的城市,這會幫助我想起、辨清更多事實。先生思考許久,終于做了決定,于是我們在周三上午乘車到達酒店,從窗口看出去,能清楚看到河流。我指著遠處模糊的橋梁:“當時你怎么找到我了?” “我問了餃子店的人?!毕壬行┎缓靡馑?,“他們說,你第一次經過,就是想去河里,說要把金魚放進去。我猜你可能會往河邊走?!?/br> “如果我沒有呢?”我緊追不舍。 他抬起我的下巴,吻住我的嘴唇:“那我也一定會找到你?!?/br> 先生曾經很深入檢討過自己的卑劣,當然,這是他認為的,他表示對我是一見鐘情,把我帶回家是深思熟慮。但他還是低估了自己的自制力,本想著幫我治好病,再進行溫水煮魚的下一步,沒料到我一句“想他”就讓他丟盔卸甲。他唯一能慶幸的是,他還沒把我徹底吃掉,我問過他,他死活不肯說最后要怎么做。 我也不懂,太長時間了,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條金魚,不太明白人類之間的感情要如何發展。 先生說,不必擔心,他會教我。 我深深地相信他。 行程第一站是水族店,在父親死后,這里就荒廢了,沒人打理,有流浪漢撬了鎖跑進去,在墻角鋪著被子睡覺。我依稀記得當時魚缸擺在什么位置,母親毫不猶豫扔下我,走出門外,自此我便生出了關于金魚的幻覺:從一開始,我就把自己當成了那條掉到地上的金魚,它死了,我就編織一個它還活著的夢。 唯有這樣,才能解釋母親對我的厭煩和父親對我的暴虐,因為我是金魚,所以我可以被關起來,可以被隨意折磨,可以不被愛。 “難怪父親想著搬走。我應該很嚇人吧?對著一個空魚缸喂食、吃魚糧,而且他認為我不是他的孩子?!?/br> 先生心疼地握緊我的手:“我忙著工作,忙著證明自己脫離了那個家……我應該騰出時間,培養養魚的愛好,那時候我們就能提前相遇了?!彼麤]有隱瞞過往,在那個家里,他是其中一個私生子,母親要他爭權奪利,他不樂意,獨自躲到了這里當一個小職員??伤龅搅宋?,加上他的父親生了病,他便意識到,其實很多事情不是逃避就不存在了。 我不由笑起來,搖搖頭:“不要?,F在最好了,早一點、遲一點,都不行?!?/br> 下一站是餃子店,時過境遷,老板娘已經認不出我了,熱情地推銷新品:“魚rou餃子好吃著呢!最新鮮的,每天凌晨從市場拉回來的魚,來大碗的吧?” 我和先生要了一樣的,坐在風扇旁邊的座位,先生不禁談起那時圖新鮮才過來吃午飯和晚飯,后來看到了我,就每次都特意過來了。我吞下一個魚rou餃子,細細咀嚼,果真很鮮,沒有什么腥味。 我們沒看到老板娘的侄子,聽其他客人說,他犯了事,大抵是爭風吃醋之類的,惹了眾怒,灰溜溜回老家了。 最后一站是河岸,現在是枯水期,河水很低,一些水洼里有小魚在蹦跶,我看到一對父子提著水桶走過,撿了一堆小魚、小蝦。我們慢慢走到橋附近,幾個人坐在板凳上釣魚,無聊地交談,我向先生撒嬌,想脫掉鞋子下水走一走。 他遲疑片刻,還是答應了:“就幾分鐘,馬上?!?/br> 我光腳踏入河水,粗糙的砂礫磨著皮膚,被驚動的魚往外游去,越來越遠,我猜想那邊可能是河流通往大海的方向,雖然遠,但總歸會抵達。我仿佛看到一條金魚奮力游動,穿過水草的網絡,穿過魚群的挽留,最終成為我幻想的大海中的一個點,一個自由的點。它們都是象征意義的,我把所有痛苦、難過都交給那條金魚,然后回歸現實。 我轉過身,朝先生張開手臂:“帶我回去,好不好?” 先生立即走上前,我便由著他的力度,離開了那條河流。我不在河水里,不在魚缸里,我在他的懷里——我只是個普通人。 回到酒店已經是夜里八點,我洗了澡,看見先生在露臺接電話。不久,他走進來,臉上的表情像是高興,又有點怪異的難過:“我找人查了你和父母的關系,今天有人查到,你出生的醫院隱瞞了多年前錯換了一批新生兒的事件,影響很大?!?/br> 我從沒想過這一點,怔了怔,隨后脫口而出:“所以我——” “你是其中一個?!毕壬粢庵业哪樕?,“這件事已經上新聞了,涉及家庭太多,加上年代久遠,資料不齊全,可能很難找到你的親生父母?!?/br> 其實我不太關注這些,只是覺得好笑,原來我根本不是那個男人、那個女人的孩子,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一條金魚,自我折磨,都是一場鬧劇?!罢也坏?,就找不到吧?!蔽页聊撕芫?,開口道。 先生似乎舒了一口氣。 我們果然在新聞里看到了對醫院的報道,非常巧合,就像煙花在準點爆炸,我湊齊了答案的最后一塊碎片。我甚至對曾經的父母生出了一絲同情,如果他們沒有相互懷疑,或許今天就能得到新的希望。不過他們之間的問題存在已久,即便沒有這個導火索,還會有下一個,終究要分崩離析。 準備離開前一天的晚上,我們在街上吃了燒烤,身上全是炭火的味道?;貋頃r路旁有人賣金魚,用自行車搭著,一個個小袋子裝了不同顏色的金魚。我很快收回目光,為了能不能多吃一顆糖,和先生軟磨硬泡:“我一定記得刷牙,藥太苦了,就一顆糖……” “乖,不能多吃?!毕壬Z氣溫柔,但不肯改變主意。 對上他的眼睛,我就不得不放棄了多余的想法,吞掉今天的藥,然后把糖果含在舌頭上。先生蹲在床邊收拾行李,一個行李箱裝了他的衣服,另一個是我的,不過到今天已經全亂了,他只好疊整齊,隨便放好不分彼此。 我趴到他背上,別怪我越來越幼稚,我錯失了太多,先生放任我以人類的身份,再次體會那些本應輕松度過的時光?!暗然氐郊?,我們就做最后的事情?”我故意在他耳邊詢問,即使我什么都不懂,但我覺得他會很喜歡這句話。 先生頓了一頓,然后咬牙切齒:“到時候你別哭?!?/br> 我笑嘻嘻躺回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