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不能忘記飛沉
——“那飛沉若知道自己一腔熱忱用在這樣的人身上,豈不慪死?!?/br> ——“不必讓他知道。他在以前幾個主人手里估計也沒有過什么好日子,跟著岑家嫡子那段時日大概是過得最好的了,他自己回想起來開心就行?!?/br> ——“魏大夫,倘若用我的修為來煉藥,能不能讓毒瘴對他傷害小一點?” ——“我沒有十成的把握,但可以試試。不過,你真要為了一個奴隸耗費自己辛苦修煉這么多年的修為嗎?那可不是一兩年就能練回來的?!?/br>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不想讓他死。我不知道以后會不會后悔,但現在……麻煩你試一試吧?!?/br> …… ——“大師,你先前說取霜兒魂魄,有別的法子,但也不能保住飛沉魂魄。如果不能保住他的識魂,你也不必和我說了。我已經決定了,我會讓霜兒轉生,但我不會讓飛沉失智。他有食魂朱鴖的血統,能吸收他人魂魄為己用,那么,把我的識魂換給他?!?/br> ——“我想和你說的是,雖然暫時保不住他的識魂,但他既然能吞食魂魄為己用,將來也能通過吞食外界飛散的孤魂補足他的識魂?!?/br> ——“大師不是說吞食魂魄的是邪魔么?” ——“唉……阿彌陀佛,倘若是已經分散分離的魂魄……” ——“飛沉自己也不愿意吞食他人魂魄,我不能讓他因為我,去做自己視為罪惡的事?!?/br> ——“阿彌陀佛……那好吧,你若真要這么做,我成全你。我把舍利子煉到法器里,能最大限度護著小丫頭的魂魄,也能盡量完好地把你的識魂換給他?!?/br> ——“霜兒的魂魄分離后,如果大師能留住屬于飛沉的那點殘魂,就把它給我吧。雖然沒什么用,但,我想要在我的魂魄里有飛沉的氣息。那樣,我或許還能記得他……我不想完全忘記他……” ——“大師沒有跟小晴說實情?” ——“他有些執念放不下,還是先不要和他說罷?!?/br> ——“請大師幫我也瞞著飛沉吧。倘若他知道的話,一定不會答應的?!?/br> 雖然他自己或許沒發覺,但我知道,他眼里心里,都是我……我知道,他命都可以給我……我也知道,他不敢相信我會珍惜他…… 對不起啊,飛沉,總是要你為了我這樣,為了我那樣。 對不起啊,我的小傻子,我又騙了你…… …… 飛沉霍然睜開眼,愣愣地望著房梁,腦海里不屬于他的記憶一幕幕閃現。 涼涼的濕意從眼角順著臉頰往下滑,飛沉怔怔地伸手摸了摸,濕了半個手掌。 意識到自己在流淚,那淚淌得反而更兇了,大顆大顆如斷了線的珠子不斷滾落,濕了鬢發。 他想坐起來,但渾身發軟。好不容易才撐起身子,腳剛下地就差點跪倒下去。 他手指摳著床沿努力站起來,腿腳打著顫一步一步地挪。一邊掙扎著往外走,一邊咬著牙低低地重復著:“騙子……騙子……騙子!” 這可惡的騙子,明明答應過不再欺騙自己。他明明答應過的! 飛沉剛剛挪到門口,迎面碰上一個小沙彌。那小沙彌顯然正要進他這屋,走得太急,差點撞上他,“呀”地一聲剎住腳步,手上端的一杯水傾了一傾,灑出小半杯來。 小沙彌站穩后看清扶著門框搖搖欲墜的是飛沉,忙騰出一只手扶他。 “施主怎么起來了?” “主人呢?江……江屹川呢?” “江施主就在隔壁?!?/br> 飛沉便要往外走。 小沙彌一手端水杯,一手攙著他,急道:“施主等一等,我把這杯水放下,扶你過去?!?/br> 飛沉覺得自己的確虛得厲害,便點了點頭,等那小沙彌把水杯放到桌上,再回頭來攙扶他。 不過是十來步路的距離,飛沉覺得像是走過了百年千年。 第一步,從暗無天日的人市走到那個一臉冷漠,脾氣陰晴不定的主人面前。 第二步,被拽向那個滿嘴謊話的主人身邊。 第三步,被摟進了那個許諾了不再欺騙,許諾了小房子和桃樹的人的懷里。 那個人帶著他走過飄雪的嚴冬,在細雨里撐開油紙傘看桃花。他也跟隨著那人的腳步,大道也好,小路也罷,或者跋山,或者涉水,他想就這樣一直跟他走下去。 可他的確從不敢確定那個人會一直愿意牽著他的手,從不敢相信自己也可以得到那個人一腔情意。 而今,那個人還躺在床上,面色蒼白,雙目緊閉。 飛沉像盲人一樣向前伸出手,想快快去到江屹川的身邊,撫摸他的臉頰,等他醒來,狠狠罵他一句“騙子!” 原先坐在床邊的公儀斐站起來,握住飛沉伸出來的手,引他在床邊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 “他……”飛沉只說出了一個字,就哽咽著無法繼續說下去。 公儀斐忙道:“飛沉,你別擔心。我這幾十年為了保住小葉的魂魄費盡心思,學了不少法門,也找了不少法寶。 “先前我聽了小江的打算,就覺得從前找的一個養魂瓶正合用,所以帶來交給了澄慧大師。如今你自身殘留的一點識魂,已經換給了小江,這養魂瓶我串了鏈子,掛在他心口,能自行吸收天地靈氣,滋養他的魂魄,將來一定能夠養好?!?/br> 他說著,傾身從江屹川脖頸拉起一條細細的銀鏈,將銀鏈底部系著的一個拇指大的白色小瓷瓶給飛沉看了看,又重新塞回江屹川衣襟里。 “要,要多長時間?”飛沉抓著公儀斐的胳膊追問。 公儀斐有些為難地答道:“這就難講了,或許三五年,或許十多年,甚至幾十年,都不一定?!?/br> 飛沉有些失望地轉向坐在另一邊的澄慧,“大師,求求您,幫我把他的識魂拿出來還給他吧?!?/br> 澄慧沒什么表情地豎起手掌念了聲佛號,道,“魂魄不是桌子椅子,可以隨心所欲搬過來搬過去。仗著有兩顆舍利子,他的識魂取出來再放進你體內沒有受太大損傷,但現在尚未穩定,又搬來挪去,若是出了什么差池,豈不是辜負他一片心意?” 公儀斐又道:“小江原先打算了結這事后把你托付給六壬山莊的魏二公子,那日在魘嶺遇到我,也拜托了我照拂你。你若想去六壬山莊,我便送你去。若想跟我回魘嶺,我和紅曲他們也必然保你平平安安?!?/br> 飛沉愕然:“那……可是……可是主人呢?” 公儀斐問:“他可能認不得你了,甚至他可能就像個不懂事的孩童一般,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也說過,不勉強你跟著他?!?/br> 飛沉著急道:“我,我要跟著主人。他說過不會丟掉我的?!?/br> 公儀斐道:“或者,你等他醒了之后再決定?!?/br> 飛沉轉頭定定看著江屹川沒說話。屋子里其他人也都沉默著。 飛沉忽然想起一件事,對澄慧問道:“大師,請問您,夫人的魂魄……?” “夫人?那小丫頭嗎?她已經被超度,魂魄投入地府,會再入輪回?!?/br> “啊……那太好了……”飛沉喃喃地說著,再度看向江屹川的臉。 ——“疼一下下,然后就不疼了。等事情結束了,我們就找個地方蓋小房子?!?/br> 你答應我的。 飛沉無聲地在心里一遍遍重復。 你答應我的…… 澄慧道:“他畢竟少了一縷魂,今日未必能醒來,我們先……” “醒了!”飛沉突然激動地叫道,“主人醒了!” 所有人都站起身,就連澄慧也露出欣喜的表情。 江屹川的眼睛睜開又閉上。過了好一會兒才又睜開。他的視線緩緩在圍在他床前的人臉上逡巡一番,最后定在了飛沉臉上。 “飛……”他皺著眉,費力地思索著,許久之后終于語氣肯定地叫道,“飛沉?!?/br> 飛沉喜極而泣,不知哪來的力氣,一下子撲了過去,把臉隔著被子輕輕貼在江屹川胸口的位置。 “主人,你還記得飛沉?!” 江屹川“嘶”了一聲,“痛?!?/br> 飛沉慌忙把頭抬起來,“哪里痛?胸口嗎?” 江屹川忽然把被子掀到腰部,指著胸口,委委屈屈地說:“這里痛痛,要呼呼?!?/br> 一屋子的人都愣了,呆呆看著江屹川??山俅ㄒ稽c開玩笑的意思也沒有。他見飛沉沒過來,還用手指在胸口處又點了點,眉頭擰成一團,盯著飛沉。 飛沉張了張嘴,側頭問公儀斐:“公儀先生,呼呼是什么意思?” 公儀斐嘴角抽了抽,“就是吹一吹。小孩子哪里疼了,吹一吹就不疼了。大人都這么哄小孩……” 他話音沒落,飛沉便湊了過去,鼓著嘴在江屹川手指點著的地方用力吹了幾口氣,抬頭對江屹川笑著說:“呼呼了,不疼了?!?/br> 江屹川很高興,重復道:“呼呼了,不疼了?!闭f著用手撐著床要坐起來。但他顯然也有些虛弱,起得有點艱難。旁邊的葉雨寒便伸手來幫。江屹川不高興地拍開他的手:“你是誰?我不要你扶,我要飛沉?!?/br> 飛沉自己也渾身無力,但還是使出渾身的力氣扶了江屹川一把,讓他靠坐在床上。 他看著飛沉,眨巴著眼說道:“你是飛沉?!?/br> 飛沉點頭:“是,我是飛沉?!?/br> 江屹川也點頭:“不能忘記你?!?/br> “什么?” 江屹川烏黑的眸子打量著飛沉,忽然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笑起來:“什么什么什么?我不知道??傊?,不能忘記飛沉?!?/br> 他笑容很憨,好像不知道為什么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說什么。但他視線不肯離開飛沉的臉。 他把那張臉看了又看,又伸手去輕輕撫摸臉上的傷痕,“這里是不是也痛?我給你呼呼?!?/br> 說著,勾了勾飛沉的脖子。 他的手沒什么力氣,飛沉仍順勢靠得更近。 江屹川也像先前飛沉那樣,鼓起嘴,在飛沉的臉上輕輕吹氣,吹了好幾下,才停下來,眉眼彎彎的,高興地說:“好了,飛沉最乖了,一會兒就不疼了?!?/br> 飛沉眼眶一熱,又滾出兩串淚珠來,再不顧及其他人,一把抱住了江屹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