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痛,要呼呼
五月,初夏的風帶著暖意,陽光透過青翠繁茂的枝葉,銅錢大小的光斑隨著樹枝的搖曳在地上跳躍。 “餓!餓!” “好了好了,可以吃了。給?!?/br> 樹林里傳來烤rou的香味。 江屹川端端正正地坐在一塊較為平整的石頭上,迫不及待伸出手去接飛沉遞給他的一只烤好的野兔腿。 拿到手里,他就急不可耐地張嘴要啃。還沒啃上去,忽然又停了下來,把烤兔腿伸到飛沉面前,“飛沉吃?!?/br> “你吃,我還有?!憋w沉舉起剛撕扯下來的一塊烤rou給他看。江屹川這才把烤兔腿收回來,一邊大口啃食,一邊被燙得不住哈氣。飛沉吃了兩口,忍不住一直看江屹川。他那副專注而急切的樣子,顯然是餓極了。 他們倆在靜平寺休息了幾日之后,就告別澄慧,聽從公儀斐的建議,暫時到魘嶺安頓。 飛沉原本是想帶著江屹川往南方去,像他們先前商量的那樣,找一個安靜無人的地方,蓋兩間小屋,種幾棵樹,平平淡淡地過日子。 但飛沉雖然總被江屹川叫做傻子,他卻并不是全然不會想問題的。如今江屹川修為雖然沒有受到影響,但心智有缺,飛沉有自知之明,許多事不是他能獨立應付得來的。自己個人的安危他可以不在意,但不能不顧及那個比稚齡幼童更懵懂的江屹川。 六壬山莊與魘嶺相比,飛沉傾向于魘嶺。畢竟相對于人類而言,飛沉更愿意與非人類打交道。 決定之后,他和江屹川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他就帶著江屹川坐上公儀斐準備的馬車離開了靜平寺。這與他過去唯唯諾諾的性子有些不同?;蛟S正是江屹川的一縷識魂對他多多少少產生了影響。 記憶也好,智力也好,是存在于一個人腦子里的東西,有了分管它們的識魂,才能調動起來。假如識魂有損,它們也就相應地被封存著了。 飛沉得到了江屹川的識魂,他自己原本的記憶也都還在,只是那縷識魂帶著些江屹川記憶的痕跡,闖入了飛沉的神識海。 飛沉還是飛沉。 江屹川也還是江屹川。 但他體內的識魂僅是飛沉那一點點殘魂,使得他心智都退成懵懂幼稚的孩童樣兒。 他只認得飛沉,只對飛沉有熟悉感,事事都依賴飛沉,一時半刻都不肯離開他。 飛沉要去魘嶺,他就毫不猶豫地跟著去。 “還要?!?/br> 江屹川丟掉啃干凈的骨頭,向飛沉伸出油乎乎的手。 于是飛沉又遞給他另一條烤兔腿。 江屹川開心地繼續啃食。 現在的他,完全不知道什么是修煉,什么是辟谷。每一次美味的食物填滿胃袋的過程和結果,都讓他十分開心。 正吃得高興,他余光瞥到遠處閃過的一個人影,他登時用空著的左手從地上隨手撿起一塊小石子,用一種飛沉看不清的動作“咻”一聲就扔過去。 那人影反應也很快,一閃身躲過了,投降地笑道:“小江,我不過來,我只是想問問,你們吃的夠不夠?” 這是公儀斐的聲音。 江屹川把石子扔出去之后迅速拽住飛沉胳膊把他猛地扯到自己懷里,戒備地盯著公儀斐聲音傳來的方向,嘴里嘟囔道:“這些人真討厭,都想來搶我的飛沉?!?/br> 飛沉跌坐在他大腿上,哭笑不得:“沒有人要搶我?!?/br> 江屹川不理會,仍用一條胳膊把飛沉箍在自己懷里。 他心智缺失,力氣卻沒減少,心急之下也不會克制,勒得飛沉肋骨生疼,不由掙了一下。江屹川不悅地又加了幾分力,飛沉低低哼了聲:“疼?!?/br> 江屹川這才放開了,摸到他肚子上,“哪里疼?是不是這里?” 飛沉抓著他的手覆在自己一側肋骨上,“這里疼?!?/br> 江屹川輕輕揉了揉,又脫口而出道:“飛沉最乖了,一會兒就不疼了?!边@話也不知在他潛意識里到底有多深刻,一個字都沒有記錯,正是飛沉在魘嶺客棧里發高熱時的夢中囈語。 飛沉仍坐在他腿上,扭過身子抱住他,“嗯,一會兒就不疼了?!?/br> 遠處公儀斐一直沒聽到江屹川答話,也就不理會了。 江屹川在靜平寺修養時,公儀斐按之前答應的,替他把聚魂燈歸還了玉柳真人。江屹川和飛沉上路時,他和葉雨寒自然一路護送。但江屹川對他們越來越排斥,他們只好保持一定距離,輕易不靠近。 飛沉不喜歡接觸人,從前跟著江屹川,凡事不用他打理倒也罷了,如今江屹川反過來全身心依賴他,他儼然成了主導者,自然就刻意避開有人的地方,大多選一些偏僻的小路。 靜平寺附近民富家寧,沒有精怪盜匪出沒,他們即使沒走大道,也沒遇到什么危險。離開秋興山三四百里后,人煙變得稀少,沿途的山石草木明顯荒涼蕭瑟得多,公儀斐時不時能感覺到一些躲躲閃閃的妖氣,暗自提高警惕。 特意留心周圍之后,他便發覺有一股妖氣一直隱隱約約綴在他們后面。 他把自己騎的馬韁繩交給葉雨寒,讓他幫牽著,同時讓他繼續注意前面的江屹川和飛沉,自己則從馬車里躍出。他估算了一下距離,也不做何遮掩,直接提了提氣,朝著那股妖氣迅電流光一般疾奔過去。 那股妖力不算太強,葉雨寒并不擔心公儀斐。 果然,沒多久,公儀斐就回來了。他自半空落下,直接落在他的馬背上,一手拎了個火紅的毛團,另一手從葉雨寒手里拿回韁繩。 葉雨寒看過去,那毛團里藏著一雙圓溜溜的黑眼睛,正滴溜溜瞅著他。 是只紅毛狐貍。 “它說認得小江他們,所以才跟著的。晚些時候他們休息時我去問問?!惫珒x斐把那紅毛狐貍丟給葉雨寒,“你拎著它?!?/br> 葉雨寒把狐貍放在自己前面,捏著它后頸的皮毛。那狐貍倒也乖巧,老老實實地沒有掙扎。 將近傍晚時,江屹川和飛沉乘坐的馬車停了下來,公儀斐拎了那紅狐貍去找他們。 他還沒靠近,江屹川就像感覺到危險的野獸,先把飛沉拽過來,推到自己身后,而后戒備地盯著慢慢靠近的公儀斐。 飛沉在他身后抱了抱他,小聲安撫道:“那位是公儀先生,你以前也認識的啊,他沒有惡意?!?/br> 類似的話飛沉和他說過許多次,他卻始終聽不進去,也或許是聽不懂。 公儀斐走得很慢,顯然也不想刺激到江屹川。他停在大約兩丈之外,把紅狐貍丟在地上,說道:“這妖狐跟了一路,他說認識小江?!?/br> 狐貍打了個滾,化出人形,正是蓮蕊。她不敢離開公儀斐控制范圍,便站在原地急急地對江屹川道:“喂!你快幫我做個證,我可沒有要害你啊。我不過是沒有地方可去,又碰巧看到你離開秋興山了,我一時無聊就跟著你們了?!?/br> 江屹川根本認不得她,瞪著一雙黑沉沉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公儀斐,左手拐到后背往后推飛沉,右手“唰”地就召出了九微。 九微劍锃亮,周身靈氣流動,寒光凜凜。這是他想打架時身體下意識的舉動,卻把他自己嚇了一跳,胡亂揮動右臂,駭然叫著:“這是什么?這是什么?” “主人!”飛沉忙抱住他亂舞的右臂,“這是你的法器啊?!?/br> 飛沉叫了好幾遍,江屹川才冷靜下來,把九微劍拿近了看。 蓮蕊一直只是遠遠跟隨,看不出江屹川有何變化。這時才震驚地發現江屹川短短幾日,已經像換了個人似的。她指著江屹川,回頭沖公儀斐問:“他,他他他怎么變這樣了?” 飛沉從江屹川背后探出頭來,怯怯地對公儀斐道:“公儀先生,主人和她說過話?!?/br> 那是取識魂的前一晚,江屹川與飛沉在秋興山的后山,幕天席地地交合。事后離開前,蓮蕊曾經出現。 江屹川不高興飛沉和公儀斐說話,左手抬起往后按飛沉的腦袋,要把他按回自己身后去。 “小江有沒有和她打過架?”公儀斐又問。 飛沉搖了搖頭,把那晚自己聽到的對話和公儀斐說了一遍。 江屹川很不耐煩,幾次要拿九微去趕走公儀斐。飛沉顧不得害羞,在他背后抱住他的腰,他才像是得到了安撫一般稍稍冷靜下來。 公儀斐聽完飛沉的話,輕笑一聲,對蓮蕊道:“原來你是月華洞的漏網之魚??磥砟昙o不大,不認識我。我就是月華洞一直又想躲又想對付的仇家?!?/br> 蓮蕊大驚,噔噔噔往后退了幾步,“我我已經不是月華洞的人了,你,你別,別找我……” 公儀斐哈哈笑起來:“我還不屑于為難你這么一只小狐貍。既然你沒有害人之心,就放你走吧,別再跟著了?!?/br> 蓮蕊不相信地盯著他,小心地一步步往后退。退了五六步,看公儀斐沒什么動作,她才轉身一溜煙跑了。 公儀斐看看一臉不高興的江屹川,感慨地搖搖頭,轉頭要回去找葉雨寒。 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飛沉驚叫一聲,急忙回過身去。 先前他們關注著蓮蕊,竟一時沒有留意到一只吊睛白額虎不知何時出現在斜后方,眼睛陰森森透著兇光,謹慎而緩慢向江屹川和飛沉逼近。 公儀斐沒感覺到妖氣,看來是只普通的猛虎罷了,以他的距離,一道氣刃就能解決。但他看到江屹川已經隨手將九微挽了個劍花,便停下了手上蓄力的動作,站在原地要看看江屹川失憶失智之后,憑借身體本能還能有幾分戰力。 江屹川確實想不起來復雜的符咒法訣之類,但順天宗一向是以修煉體術為主。體術練久了,身體每一塊肌rou骨骼都有了記憶一般。哪怕他不記得,他的身體還記得。 猛虎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咕嚕聲,兩條前肢在地上一按,就往江屹川猛撲過來。 江屹川待要往旁邊躲,卻想起飛沉就在他身后。他一躲開,飛沉不就成了那大蟲的目標了嗎? 他不能躲。 靈力源源不斷涌向九微,江屹川左臂擋住頭臉,在猛虎襲到眼前的一瞬間右臂一震,九微劍尖不過輕微抖動幾下,那撲到跟前的威威赫赫的猛虎額上頓時出現了三道食指長的血痕。竟是三道劍氣穿透了它的顱腦。 吊睛白額虎噗通一聲側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江屹川反手拿著劍,站著不動。他身后的飛沉悄悄舒了口氣,手上紅黑色的一團霧氣被手掌吸了回去。 “主人好厲害!”飛沉眼眸里波光盈盈。雖然那只是一只普通老虎,但他沒想到江屹川缺了識魂,還能如此干脆利落地殺了那只它。 飛沉跑到江屹川面前,卻見江屹川哭喪著一張臉,頓時嚇了一跳,“你怎么了?” 江屹川的九微劍在他手上化作光點消失不見了。他撩起左邊衣袖,把左臂伸到飛沉跟前,皺著眉頭委屈地說道:“痛,要呼呼?!蹦呛诎追置鞯难劬锷踔吝€帶了些濕潤的霧氣。 飛沉一看,只見他左邊小臂上是一條發白的抓痕,有一段破了點皮,但沒滲血。 公儀斐遠遠地搖頭嘆氣,轉身走了。 飛沉臉上除了溫柔的微笑,沒有其他表情。他面對著江屹川站著,兩手托著他那條左臂,在那道抓痕上輕輕吹氣。而后,他抬起頭,柔聲問江屹川:“還痛不痛?!?/br> 江屹川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把抱住飛沉,小狗似的嗅著他身上的氣息,悶著聲音說:“不痛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