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兩年
紀玉河從柜子里翻出一件青綠色綢衣,不知何時換上了。他側躺在里屋的榻,綢衣在他身上淌著,更像一層薄薄的流水,勾勒出一副薄薄的身架。屋里衣服大都是前年做的,因此袖口褲腳都有些短了,稍有動作便要露出雪白的一截小臂。他倒是貪得涼快,胳膊肘撐住榻上的小桌,捧一把瓜子,有一搭沒一搭地磕著。 段志初忽然覺得眼神窘迫,竟有些不敢瞧他——這么一想倒又覺得他是瞧不得的了! “不愧是陰面的屋子,夏天一滴汗也沒有?!奔o玉河不帶感情地發言。 “你這屋里沒別人了?”段志初扭頭四顧。 “哪有誰的屋呀,這戲班子里有一個算一個,連人帶東西,誰敢說什么是自己的?”紀玉河昂著下巴,斜眼睨他。 “我就那么一問——”段志初還是忍不住看了他,這一眼看得不好,就是陰面的屋,也壓不住火,“也就我聽你抱怨?!?/br> “哼?!奔o玉河便拿鼻孔冷笑。 “你這脾氣來得——是觸什么景又傷什么情了?” 紀玉河便將手中所剩的瓜子一把擲在段志初臉上:“我可不敢?!?/br> 段志初內里有兩股火,這把瓜子一撒,便蹭地竄著了。 他抬手將小桌掀到地上,猛地地捉住紀玉河的腳:“是你非要招惹我?!?/br> “我故意的?!奔o玉河抬腳踩上他的胸口,“我就是故意的?!?/br> 小桌落地時,抽屜也散了架,里面有幾樣東西零碎滾到榻里面,直撞到墻根才停下。紀玉河便轉眼看看,將其他玩意撥到一旁,從里面挑揀出一塊黑色膏狀物,小指尖一刮,又蹭在段志初的臉頰。 段志初摩挲著他的腳背,低頭親了一口。 紀玉河笑他:“你看看你,和你爸還不是一路貨色?!?/br> 段志初聞言拉下臉來,沒有放手,可是再不動了。 紀玉河便繼續笑:“才說一句你就急啦!” 段志初也盯著他:“紀玉河,你別在這跟我蹬鼻子上臉的,是你離不了我,不是我離不了你?!?/br> 紀玉河低頭,輕輕地說:“原來你也知道呀?!?/br> 抬手又刮下指甲蓋大小的黑膏,他吮進嘴里,嘖一口:“福壽膏,沒福沒壽,也沒煩惱?!?/br> 段志初從他手里搶過那塊福壽膏,扔出窗外。 “你有點出息?!?/br> “我還能有什么出息呢?!奔o玉河的目光,不甘地追隨著那塊福壽膏去了窗外,轉而臉上又換起一張楚楚可憐的面具,“你好歹有個靠得住的爹,不像我,沒爹教沒娘養的,哪天死了,也就死了,孤零零躺在路邊,誰也不會多看一眼?!?/br> 段志初知道他,既有真可憐,也有裝可憐,可是心里同情那部分,總抵不過情欲的高。 他們二人也不是頭一回廝混,失去一個俞嘉禎,紀玉河就成了另一個恍惚的俞嘉禎,一個主動上門、投懷送抱的俞嘉禎。 得閑伸出手來,他輕輕按住紀玉河的唇瓣:“你要是個啞巴,那還更討人愛些?!?/br> 紀玉河一口咬住他的指節,舌尖舔過半圈,又呸地吐出去:“可惜我偏不是?!?/br> 也得有十五了吧?兩年前還是個怯生的、孩童的模樣,一下就長成了少年,臉蛋還是小,唇紅齒白的漂亮人兒,只是變得這樣愛甩臉子,都怪自己慣出來的。自己慣出來的,自己受氣,自己哄。 段志初抽了手,捏著肩膀將他轉過身去,攏在懷里,咬著耳朵:“不是也好,否則完美得可疑?!?/br> 紀玉河粲然一笑,露出兩只小虎牙:“確實,換你少這張嘴,那可就一無是處了?!?/br> “一無是處?”段志初并不氣惱,輕車熟路地摸進綢衣里頭,不緊不慢地撩撥,“那干脆,把我手也剁了,這也砍了,你就別再上趕著要跟我在一起?!?/br> “我賤嘛!”紀玉河抓住他的手,喘著,“賤死了!” 段志初將腦袋埋進他的衣領子,撞了滿頭滿臉的脂粉香,那香味俗辣,幾近嗆鼻,聞多了竟也能勾人。 味道是衣服的味道,久久在柜子里鎖著,兩年過去還是這樣的濃。 兩年了,俞沒有回國的消息。他倒是定期往海外寄一些信件,早時還不敢多說,束手束腳,后來總收不到回信,更不能一直道歉,沒錯也成了有錯,漸漸地就只是交代些日常生活,像寫日記一樣,他把自己的一腔愛戀全部打包送出,指望著無邊的海水將其沖淡,可沒有料到,這愛戀被海浪打了回來,日日不減反增。 也許真相正如紀玉河所言,最簡單不過的一句話——賤死了! “嗯……想什么呢?”紀玉河忽然在他腰上一擰。 “你真香?!倍沃境跣牟辉谘傻仉S口說道。 一句話將他逗樂了,在懷里扭成麻花。 也是一筆糊涂帳。 兩人汗津津的,頭靠著頭,又在榻上晾了一會。 不過多久,要去打水洗澡,紀玉河輕盈地降落在地上,撿起綢褲,拍一拍,蠻可惜地說一句:“其實算是嶄新的吧——現在短了,沒法穿了?!?/br> “這屋里也不住別人?!倍沃境跞耘f懶懶躺著,“不然就丟在這柜子里,等別人撿去繼續穿了?!?/br> “我偶爾也回來住的?!奔o玉河又將綢褲擲回地上,順手扒了上衣,他喚人打水,走到屏風后面,往木桶里一坐,“臺上臺下,風景大不相同?!?/br> “我怎么沒聽說你還有這愛好?!?/br> “什么都叫你知道?你算個屁??!” “我可不敢與屁相提并論?!倍沃境趿罆裢戤?,套上褂子,先走一步。 傍晚時分,天和園在湖心搭上露天戲臺,亮起燈火,夜色一下襯得輝煌起來。島里頭是上等座,統共不到十來個位子,島外、橋上人頭攢動,便只消五毛一張的廉價票,全看誰到得早、誰又能擠,戲演到后半場,倘若還擠得下,那么不用花錢也能遠遠地看上一看,聲影縹緲似在天邊,只足夠湊個熱鬧。 紀玉河學藝不精,還沒上臺就提前退了幕。臺上的風景他沒怎么賞過,臺下倒是日日勾心斗角的精彩,養蠱似的,能為一點蠅頭小利撓破了頭。 此時他瞇著眼睛,在桌上敲核桃玩。他是個睚眥必報的性子,來看戲不為別的,就為了心里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