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狐媚
就當是被邪祟勾了魂去。 段志初半跪著,漸漸又擠到床沿處躺下。再往里,月光下,閃動著朦朧的人影。 夜里總歸是涼的,也不知是因這涼才顯出身上的熱,還是身上確實是熱得過分。他好像不是他自己,而是被什么牽引著,著火了必得找水似的,指尖碰上俞嘉禎裸露的后脖頸——就只這浮光掠影的一下,冰忽然變得燙手,他嚇得縮回來,可害得整個人陷入火災,又不得不貼上前去。 驚惶著醒來,俞嘉禎胸膛抽搐起伏,幾乎喘不過氣。他想要張嘴,可被什么捂住了。 “是我,別怕?!倍沃境踉囂街墒?,他將額頭抵在俞嘉禎的背上,向月光躲閃扭曲的面容,“只是想抱你?!?/br> 嘴唇顫著,顫著,說不出整話,只能無知無覺地尋找救贖。 俞嘉禎一動不動地呆愣片刻,逐漸想明白什么似的,也跟著顫抖起來:“你瘋了!” “你就當我瘋了吧……”手掌就那樣胡亂摩挲,他只摸著一件薄薄的汗衫,過完今夜,也沒什么說不得的,橫豎已經沒有臉了。 他掰著俞嘉禎的腦袋,將他轉過來與自己對視。真轉過來了,又不敢對視。他低下頭,鉆進那白得幾近透明的汗衫里面,長長久久地吸一口氣。 鼻端涌進淡淡的皂角香,肚皮上短小的絨毛頂端分布著無味的細汗。 他伸出舌尖舔上去,涼涼的帶些咸味。 段志初將那汗衫打起卷直推到腋下,月光曬著的白花花的胸膛,一件曲折的玉雕。 俞嘉禎就那樣仰面躺著,兩手交叉掩住大半邊臉。 “我想你,幾個月了,睡不好一覺?!倍沃境踺p輕吻過他的小臂、唇瓣、頸窩,“就算你怪我,我也認了?!?/br> “你現在就走,我不怪你?!蓖高^濃稠的月光,這聲音傳進他的耳朵,止不住的顫抖。 段志初將臉貼上他的臉去,便感到一片灼痛的液體,可是只能說:“來不及了?!?/br> 今天的事,做了因而來不及,以后的事,不做更是來不及。 他抽出一條舊領帶,纏過兩只手腕,將其高高地綁在床頭。 “你原本可以直接說的。直接問我?!笔フ谘?,幾近赤裸地擺在此時此刻呈現了,是rou鋪子里新鮮的展品,俞嘉禎不得不對上段志初的眼睛,強裝坦然,“我們可能還有機會?!?/br> 這是氣話,段志初想。 “我會好好待你?!彼奶?,他愧疚,同時仍舊是難以自持,松松垮垮咬著俞嘉禎的耳朵,他還是說,“我真的……喜歡你?!?/br> 俞嘉禎不再言語,他看著窗外,眼底是綿綿的空洞。 段志初撬開他的雙腿,覺著自己像一把待鑄的劍,溢滿guntang的鐵汁,可是那兩只眼睛一下澆滅了他,內心忽然漾起深切的恐懼,劍身終究沒有成形,最后只徒勞地蹭上兩下,他抱著俞嘉禎,不動了。 這是場并不體面的離別。天還沒亮,他就匆匆地逃回家去。大約過了兩個多月,他收到一封來信,是俞嘉禎臨走時寫的,或許還有些劃清界限的言論,他記不清了,因為不敢細看。 后來他將這股沒來沒由的邪性歸咎于他的老子,還有那個狐媚的年輕戲子紀玉河。他覺得紀玉河一定是個精怪,正如古書里記載的各類動物變成的美貌畫皮,或許就是他迷惑了自己,不過也或許,自己本來就不是個好東西。 生活是昏天黑地,但終究要繼續過下去,誰能想到,秋天的時候,家里的小狐媚子竟然鬧起了自殺。 聽下人說,他連著兩三天不吃不喝,只是躺在床上。 出于隱秘的好奇,段志初還是走進他的房間。再糟也糟不到哪去了,他抱著這樣的想法,也不怕狐媚子蒙了心。 他捉住房里的下人小齊,并沒有問出什么所以然來,最后還是握住了狐媚子的手爪,他狀似體貼地問道:“怎么就想不開了呢?” 紀玉河好像這才回過神來,扭頭看向段志初,他的頭發蓬亂,雙頰瘦削,唯有眼神是留有一絲余燼:“我不想活了,活著沒有意思?!?/br> 段志初揉捏著他的爪子,思考琢磨:“可是為什么呢?” 沒人接他的話,他又繼續自顧自地問道:“難道是為了那個老東西?” 紀玉河聞言,有氣無力地呸了一口。 “到底是何苦來的,我瞧你現在體體面面的,比起從前在外面偷東西挨打的時候,可不是好得多了?!?/br> 一顆眼淚毫無預兆地滾落,將二人都嚇了一跳。 “他把我當個畜生?!奔o玉河咬著嘴,“用完就鎖在這里?!?/br> “嚇,”段志初并不意外,“我是他兒子,也沒見他把我當個人了?!?/br> 他幾近悲觀地對紀玉河告誡:“你還不懂,在這個家里面,他高興了,大家都開心,他不高興,誰也討不著便宜?!碧置幻o玉河的腦袋,“你就是個小玩意,別把自己當人,想明白了,這輩子就好過了?!?/br> 其實現在就談論一輩子的事情,屬實為時過早,然而全須全尾地活到成年,不愁吃穿地捱到年老色衰,這些大抵還是不難預料的。 段志初扭頭,一面指使小齊端水端飯,一面繼續說道:“我家比起別家,還有多的好處,既沒有正房夫人,也沒有十幾個姨太太,你在這家里,統共也就受那一人的委屈,還有什么不知足的?!?/br> 紀玉河便渙散著蜷起身來,一會閉眼,一會又睜開。 要么做野狗,要么當家犬,眼前一共就這么兩條出路,這是他有限的選擇。認吧,不認還能真回去唱戲不成?他唱不出來的,自己心里清楚,不是干那行的材料。 “何況我也舍不得你死?!倍沃境跻允滞心?,誠摯地說道。 長久以來,他都覺著自己落在一個深不見底的泥潭上面,沒人救他,甚至沒人看見他,就這么著緩慢地往里陷,現在還是沒得救,泥潭是無邊的,可是多個人作陪,那就比自己孤孤單單的強。 紀玉河眨眨眼睛:“真的么?” “真的?!倍沃境醵苏兆∷膬芍蛔ψ?,心想自己沒救了,這是個會演戲的公狐媚子,“你死了,我以后給誰買蛋糕去?” “我貪你那兩口吃的?!奔o玉河這才露出一點笑模樣。 “我看你挺貪的,除了吃就是睡,吃飽睡足了,就要去惦記別人的東西?!?/br> “你瞎說?!奔o玉河一聽這話,又甩了臉子。 這時響起敲門聲,是小齊將剛做好的飯菜整齊端了上來。段志初接過小勺,端起一碗rou粥,吹涼了送到紀玉河嘴邊。 紀玉河便咽下才要出口的話,張開干裂的嘴唇,將那口rou粥含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