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七
自從被告知懷了身孕,穆承雨雖然表面上很平靜得接受了,也在邱海凝跟邱彩瑩的陪伴之下,逐漸恢復了一些胃口正常飲食,但他實則上一直不太能接受這個事實,或者說,他很恐懼接受這個事實。 對,恐懼。 穆承雨盯著鏡子中神情蒼白的男子,依舊平坦得宛如什麼都沒有的小腹,他伸手撫上了赤裸的肚皮,忽然好像一瞬間被拉回了蜿國保育區的瀑布底下。 起初并沒有什麼特別的聲響,只有瀑布的水聲,以及在山谷間回蕩的腳步聲,然而每往前走一步,穆承雨就感覺到耳邊多了一些不同的聲音,慢慢得重疊累加,從模糊不堪的嘶嚷,到逐漸清晰的悲鳴,等到穆承雨察覺到不對勁的時候,他已經能夠逐字清楚得聽到擷取的片段。 一段段肝腸寸斷的哭聲。 他甚至聽到了小孩子的哭聲。 穆承雨頭痛欲裂得跪坐在地板上,周圍四方全被此起彼落的哀求聲給淹沒,穆承雨雖然無法感知到他們究竟遭受了哪些酷刑,卻能夠身歷其境得感受到他們正在遭受的痛苦。 恍惚間,穆承雨又來到了夢境中,那個有著一頭淺褐色長發的少女,她的臉龐還充滿著稚氣,舉止卻展現出超齡的端莊,而嬌憨的神情中,卻又透漏出對未來未知的渴望。 而她正挨著她的Omega兄長的罵,那個有著茶花香味的美艷皇子,毫不留情得指著少女的鼻頭訓話,嚴厲道:「濪兒,你聽好了,絕對要慎選流入自己體內的血脈,你能夠承載并孕育出來的絕非只是一個血rou之軀,他能夠見證歷史,也能夠改寫歷史,要麼一具興榮,走向光明;要麼厄運降世,衰敗而亡?!?/br> 他似乎也聽到了小時候被母親抱在懷里的時候,遭到了旁人群體為攻的指責:「這孩子的父親是誰?你讓非純血參雜進來也就算了,為什麼結果會是這個這樣,這個性別根本不可能留著純血,你究竟是怎麼搞的?」 而如今,他讓邱大人的血脈融入了他的體內,他根本不知道這樣是不是對的,會不會遭人唾罵,更令他恐懼的是,他根本不能確定肚子里的寶寶究竟是不是留著邱大人的骨血。 「叩……叩……」 此時,臥房門口傳來管家的敲門聲,穆承雨趕緊打起精神,用清水拍了拍沒有血色的臉頰,再將眼鏡戴起來。 穆承雨走下樓的時候,邱海凝已經坐在起居室等候他,他的身上總是有一股穆承雨說不出原因的和諧氛圍,既擁有Alpha的果決,Beta的睿智,又有著Omega獨有的柔情,穆承雨跟他相處在一起的時候,總是覺得很舒服。 邱海凝也意識到了承雨非常喜歡他的陪伴,可能是意外的懷孕讓穆承雨極度缺乏安全感,邱成鳶身為承雨的Alpha,雖然能夠給足他rou體上以及生理上的安慰,卻無法完全抵消穆承雨對於未經歷過的事物所產生的旁徨及焦慮。 有個成熟又年長的Omega待在承雨身邊,給他支持與鼓勵,是再好不過的特效藥,至少若是承雨有什麼對邱成鳶想說的話難以啟齒,可以由身為二哥的邱海凝來作為通話的管道。 不過顯然是邱海凝多慮了,穆承雨并沒有呈現出任何對邱成鳶的焦慮,他非常寡言,都是聽邱海凝講話居多,甚至給人一種很乖巧的感覺。 邱海凝有一次實在是無意識的伸手摸了摸穆承雨的頭,穆承雨也沒覺得難為情,只是赧然得露出靦腆的笑容,簡直令邱海凝的慈愛心大爆發。 邱海凝後來才察覺,小雨這是在他身上尋找著來自Omega至親的疼愛,那些類似於只有他的母親能夠給予他的安全感,卻再也不復存在。 再回到承雨的私人問題,起先邱海凝并不知道邱成鳶是基於什麼樣的原因,一直遲遲沒有與承雨登記,好不容易承雨有了身孕,即便邱成鳶不想大肆公告,至少也得先給承雨一個法律程序的保障,但邱成鳶卻像是完全忽略了這檔事。 可邱成鳶對於承雨的愛護及寵溺,卻又貨真價實得曝曬在大家的眾目睽睽之下,甚至還帶著承雨回到了巍城老家,就差帶著人家認祖歸宗,實在不像是僅僅對待一個地下情人。 然而鑒於邱海凝自身糟糕的經驗,對於Alpha吊著人不放的把戲已經很麻木了,所以他一時之間也揣測不出邱成鳶到底是何打算。 原以為和穆承雨比較熟悉後,對方第一件事就是委婉得把結婚領證的事情拿來跟他訴苦,哪里想到穆承雨不僅從未提到,甚至完全沒有任何要結婚的規劃,就算邱海凝明里暗地得提示著未來關於婚禮的布置,穆承雨卻完全展現出漠不關心,以及毫無興趣。 這太奇怪了,邱海凝大感詫異,難不成是他從一開始就會錯意了:不想結婚的根本不是邱成鳶,而是穆承雨。 「今天藤先生沒有跟您一起來?」穆承雨嘗試性得詢問著,不過很顯然的,這次藤先生鬧的脾氣不是一時半會能消了,他已經好久沒有看到藤先生跟著邱海凝一起來邱府了。 邱海凝這才習以為常得擺擺手,道:「有他沒他都沒有影響,我們這就出發吧?!?/br> 這次是邱彩瑩張羅的餐廳,穆承雨到場後,才發現是一家頗有年代風情的溫泉餐廳,兩人走到包廂的時候,就見到蔣瑜高大的身形正站在包廂門口,一見到他們,立刻拘謹得微微欠身,讓穆承雨忍不住輕笑出聲。 蔣瑜主動提出了要請吃飯,經過幾番談話,穆承雨才曉得蔣瑜的父親曾是邱海凝的老同學,他的父親是個平民Alpha,沒有任何家世背景,卻靠著自身努力,一步步爬上了警廳高層,也因此他父親從來不給予蔣瑜任何裙帶關系的便利,他要他自己白手起家,達成屬於自己的人生目標。 上一世,蔣瑜在自己的手下做了那麼多年,關於他家里的私事,穆承雨卻都不曉得,只知道他母親早逝,一直是由父親獨自拉拔長大的,沒想到居然跟邱海凝還有一層淵源。 邱海凝也已經許久不曾跟蔣瑜的父親聯系,最近一次還是在邱海凝當時做了切除線體的手術後,蔣瑜的父親要求來探望他,不過被他拒絕了。 而坐一旁吃瓜的邱彩瑩,立刻就聽明白了為何藤楚曦要對蔣瑜充滿敵意,都說Alpha肖父,邱海凝明明只在蔣瑜很小時後見過一次,卻立刻認出了成年後的蔣瑜。 而桌席間,蔣瑜雖然沒有明說,但字里行間都是希望邱海凝能答應跟父親見上一面,邱海凝心若明鏡,豈會不明白,但仍是沒有給予明確的答覆。 穆承雨本來就對蔣瑜很熟稔,跟他閑聊了幾句,自然問起了九狼的近況,沒想到蔣瑜沉默了一下,忽然對穆承雨道:「他前陣子染了風寒,休養了幾周都不見好,他怕你擔心,一直都沒跟你說?!?/br> 穆承雨非常吃驚,九狼的身體素質一直都非常好,很有可能是上回受了重傷,即便恢復了傷口卻也難再回復到當年的體質。 穆承雨十分懊惱,前些日子一直沉浸在自己惱人的低潮漩渦當中,竟讓九狼連自己生了病都不愿意對他說。 他二話不說,便聯系了九狼說要去找他,赤九狼自然不會拒絕,而一問之下,才知道九狼目前在湘城常租了一間住屋,主要原因是他的公司上市後即遷址商業大都湘城,同時也是白家勢力最龐大的大本營。 不僅如此,赤九狼的副業餐館「Pool」也進駐了湘城最大的私人會所,那是只有特定貴族能夠消費的地方,沒有特殊管道根本不可能進駐,簡直就像是在無形當中,讓赤九狼與白杉城走的越來越近。 湘城距離燕京其實不算遠,穆承雨知會了邱大人一聲後,就直接去找九狼了,他完全沒有料想到,他這一個突發的舉動,竟引來兩場大爭吵。 穆承雨抵達湘城後,赤九狼說要來接他,給穆承雨勸住了,他循著地址很快就來到了九狼的住處,是一個高級小區,穆承雨在會客室等候了一會,就讓站崗的警衛給領進了赤九狼的住處。 這住屋穆承雨從未來過,非常新穎,幾乎沒有什麼生活氣息,很可能九狼才剛搬進來,平常也僅僅只是過夜而已,并沒有怎麼使用,而九狼這時發了訊息過來讓他先在家里休息,他要晚點才能回去。 穆承雨環視了一圈新居的裝潢,只覺得跟以前赤九狼住的地方風格非常不符,也沒有瞧見大黑狗,不過倒是有看到黑狗的飼料盆。 穆承雨也沒有等很久,赤九狼就匆匆趕了回來,他的身材依舊很健碩,只不過雙頰微微凹陷,很有可能是忙瘦了。 穆承雨嘆了口氣,正要關心他,卻讓赤九狼不由分說得握住了手心,將他拉到了沙發上坐好,比他還擔憂道:「怎麼從蜿國回來後就一直見不到你,邱成鳶有做了什麼為難你的事嗎,就因為你去了蜿國?」 「沒有,他沒有做什麼,是我……」穆承雨垂下眼睫,神色黯然,并沒有完全道出實情:「……我被在保育區的情緒給困住了,一直待在房間里?!?/br> 「倒是蔣瑜跟我說你感冒了,一直沒有全好?!鼓鲁杏甑溃骸脯F在有沒有好些,是不是跟你的腿傷有關系?」 赤九狼當然是矢口否認,穆承雨卻能察覺到他應該是累了,處於高壓工作的狀態,又或許是什麼別的原因造成他極大的壓力,同樣的九狼也并未完全對他說出實情。 「大黑狗呢?」穆承雨左瞧右看,仍舊沒有黑狗的身影,他原以為是赤九狼帶著出門了,結果卻也沒有見到九狼帶狗回來。 赤九狼一瞬間給予了沉默,讓穆承雨心驚膽跳得幾乎要站起來,赤九狼趕忙澄清道:「大黑狗沒事,他現在……在白杉城那里?!?/br> 「沒事就好?!鼓鲁杏耆滩蛔柕溃骸笧槭颤N會在杉城那里?」 「之前感冒的時候,疏於照顧牠,牠也跟著生了病,白杉城就說要替我照顧幾天?!钩嗑爬禽p描淡寫道:「我明天就把牠接回來?!?/br> 「還是先把牠給我,」穆承雨商量道:「等你不那麼忙了再帶牠回來就好……」 「不行!」赤九狼難得堅決得拒絕了穆承雨,并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大黑狗我照顧慣了,要牠適應新環境也是不小的問題,不用這麼折騰?!梗ň爬怯悬c把大黑狗當成他跟小雨的孩子) 穆承雨想想也同意,正要拿他帶來的補品到廚房料理一下,忽然被赤九狼拉住了手腕,輕輕一拽,就將穆承雨拉回了身邊。 「九狼?」穆承雨不明所以得問道,下意識伸手去探九狼的額溫,深怕他哪里不舒服。 赤九狼卻很堅持得握住了穆承雨的雙手,雙目執著得看進穆承雨的眼底,純黑色的瞳孔并著血絲,看上去幾乎像是染紅了一般,因為感冒而變得沙啞的嗓音比平時聽上去更低沉,道:「我要回去看望我的母親,你跟我一起回去吧?!?/br> 穆承雨欣然道:「好啊,什麼時候?」 赤九狼似乎沒有想到穆承雨會答應得那麼容易,畢竟按照白杉城上次跟他說的話,小雨的身體狀況根本不容許隨意得搭乘長程飛機,就算他愿意,他背後的那位大人也肯定不會同意。 「九狼,你母親身體狀況還好嗎?」穆承雨擔憂道:「飛機有安排了嗎,大黑狗既然都在白杉城那里了,乾脆就讓他先養一陣子,等你回來再說?!?/br> 「小雨,我隨時都能出發,現在就可以,那你呢?」赤九狼木訥的語氣透出一股死氣沉沉:「我現在就帶你回家,你會跟我走嗎?」 穆承雨愣了一下,就這麼一剎那,赤九狼立刻露出一抹苦笑,他將穆承雨抱進懷里,額頭抵著承雨的發梢,低微道:「小雨,我母親她聽我講到你之後,就一直很想跟你見一面,她身體還是老樣子,沒有變更差,但也不會再好了?!?/br> 穆承雨聽了只覺得一陣難受,Omega一旦生了病,如果又是有先天上的基因缺陷,那基本上是很難痊癒的,而且會每況愈下,什麼時候突然惡化都猝不及防,他母親就是這樣,急遽惡化就病逝了。 「九狼,我現在就跟你走,我也很想見見你的母親?!顾⑿χ驓獾溃骸覆贿^就是搭個飛機的事,哪有這麼困難,現在就來訂機票?!?/br> 見九狼仍是一臉不敢置信,穆承雨又打包票,示意他不用多想:「我已經跟邱大人告假了,他知道我是來找你,多待個幾天也無妨,他最近也很忙,很少待在官邸,沒有關系的?!?/br> 赤九狼眼睜睜看著承雨開始張羅行程,訂機票的時候,連他父母住在陶國哪一個城市都一清二楚,態度既平常又認真,即便承雨知道自己這麼做肯定會讓邱成鳶非常不高興,即便長途飛機以他目前的身體狀況根本不適合,他卻還是答應了他,毫不猶豫。 赤九狼心想,穆承雨這麼跟他飛出去一趟,回來後等著他的就是邱成鳶無法輕易平息的怒火,最後還是得由承雨親自滅火,傷害的最終還是承雨自己,這根本就不是赤九狼的初衷! 「小雨,不用這麼著急,我近期也抽不出空閑出國?!钩嗑爬腔謴土艘回灥某林?,壓住了穆承雨正在cao作通訊器的手,道:「我剛才只是……最近太累了,而且也有點久沒見到你了?!?/br> 「到底怎麼了?」穆承雨將赤九狼的腦袋扳正回來,道:「你要跟我說說看嗎?」 「是因為鹿洋嗎?」 赤九狼的表情此時才有了變化,他突然面部猙獰得拉開了穆承雨的手,義正嚴詞道:「我已經非常明確得拒絕了他,我也很明確得跟白杉城表明過我對鹿洋沒有任何意思,請他告訴鹿洋不要再浪費時間在我身上?!?/br> 「我曉得的?!鼓鲁杏昃忣a道:「只是鹿洋他從小身體就比較虛弱,所以家里難免比較寵溺,他其實家教良好,個性內向,可能是……」 「從小身體不好,就能夠倚仗家世對別人做出不合理的要求嗎?」 赤九狼忽然情緒憤然得反駁道:「他覺得我拒絕了他就是我不尊重他,那他給予我尊重了嗎?難道我就不配得到尊重嗎?就因為我只是個平民Beta,當我被一個貴族家的Omega追求的時候,我就必須得感恩戴德得答應嗎?」 穆承雨沒想到赤九狼積怨至深,忽然一口氣爆發出來,他才察覺到自己有錯,居然下意識得就幫身為Omega的鹿洋說好話,卻沒有完全站在九狼的角度替他發聲。 「承雨,連你也要幫鹿洋說話嗎?」赤九狼剖露出一絲傷心的神色,就像是心口被劃出了淌血的傷口:「我會明確得拒絕他,是因為我心中早有一個的人占據了無人能取代的位置,而那個人是誰,你不知道嗎?!?/br> 「對不起,我……」 「算了,小雨,我沒有責怪你的意思?!钩嗑爬呛鋈获窳艘话涯鲁杏甑念^發,隨即起身將穆承雨帶來的東西拿進廚房。 他知道穆承雨一路跟在他後面,直到來到了廚房,赤九狼才剛打開布袋,忽然就被人從後方撞了一下,抱住了腰。 「九狼,我不想跟你吵架?!鼓鲁杏晷断滤械姆纻?,赤誠而焦急道:「你不要生我的氣,我唯獨不希望你討厭我?!?/br> 他斷斷續續道,像是在啜泣,又彷佛沒有:「我知道是我很自私,是我疏忽了你,我也好想回到我們是同學的那時候,我知道我不值得你為我留守那麼多年,那麼久,我只是在消耗你對我的感情,在浪費我們曾經一起度過的回憶,但是、但是……」 「我只有你了九狼……」穆承雨呼出了一口污濁的鼻音,不管不顧道:「唯獨你,我不需要再隱藏我自己,所有人都帶著目的得跟我相處,只有你,我能夠完全放心得睡著在你身邊,連作夢都不會被打擾?!?/br> 赤九狼忽然回憶起了他們在國外讀大學的時候,他知道穆承雨喜歡住在閣樓的空間,有一次他忽然心血來潮,親自動手做了一座小樹屋,里面放了桌子和木床,很適合忙里偷閑時在里頭午睡。 穆承雨果然非常喜歡,在木床上放了好幾疊毯子,窩著睡得像只貓咪一樣,樹屋的空間并不算大,但穆承雨就是愛拉著他一起陪他午睡。 赤九狼看著他熟睡的臉孔,總想著:他們以後也會擁有一棟房子,不用太大,有間小閣樓即可,他們或許不會有孩子,但小雨若是喜歡什麼,他們就一起養什麼,即便無法一起長命百歲,但他心甘情愿愛他一輩子。 不論總共有幾年,都是一輩子這麼久。 然而這些都只是他的夢想,并不是他的目的,與其讓承雨在僅剩的日子里待在自己的懷里安睡,赤九狼更希望,小雨能夠長命百歲,快樂又自由得過著每一天。